火焰驹（秦腔，不喜勿看）

    早起，母亲放了张火丁的唱片听，在婉转的声韵中，我静静地坐下来，看火丁在荧屏里水袖慢舞，低低吟诉，不知不觉就赞叹起来，因为，那唱词是如此地美，比我看过的所有京剧的唱词都要美。－－－－却是两出不曾看过的戏：《鸳鸯冢》和《火焰驹》。由于这种审美的愉悦不能自己，于是写下来与大家分享。
    如琢如磨－－－－《鸳鸯冢》的声韵之美
    对镜容光惊瘦减，万恨千愁上眉尖。
    盟山誓海防中变，薄命红颜只怨天。
    盼尽音书如断线，兰闺独坐日如年！
    才郎若是心肠变，孤身弱女有谁怜！
    《鸳鸯冢》一剧，取材于清人《蝶归楼传奇》，描写谢招郎和王五姐的恋爱故事。谢招郎有事前往东村，寄寓在王道平家里，与王妹王五姐两相爱慕，私订了婚姻。谢招郎回家后不敢明告母亲，恳求姐姐代说，他姐姐未加注意，把事情拖延下去。五姐久候不得音信，恹恹成病，托人寄信，又被谢母察知，把招郎锁禁楼中。谢招郎夜间坠楼奔往王家，五姐已病不能起，见了招郎，一痛而亡，招郎也徇情而死。死后和葬一处，人称鸳鸯冢。
    这个剧本是程砚秋先生在1923年编演的。编剧为罗瘿公。
    这是王五姐久候音书不至闷坐绣楼时的一段唱，委婉地表达了深闺女子哀怨、惦念、轻悔、忧愁的心情。起句“对镜容光惊瘦减，万恨千愁上眉尖”准确地表达了王五姐当时的状态，因为相思、相思又不得回应而引起的犹疑与惊怕，催人欲病。不敢与人言说的苦闷都在一个万恨千愁上，万恨千愁却锁眉尖，有道是“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接着是叙述：“盟山誓海防中变，薄命红颜只怨天。”在回忆里，与谢招郎的密约是美好的，也是坚固的。古人守信，故常盟誓。不像现代人，不讲诚信。于是在爱情中，盟誓更成了重要的一节，既是情感的表达，也是相互的交付。这个唱词厉害就厉害在这一句的文字功底上，如果说其它句唱都是合乎格律诗的声韵的，已殊为不易。那么这一句简直讲究到了为词的程度。盟山誓海，通常的语序是海誓山盟，但“海誓山盟防中变”－－－－仄仄平平平平仄，声韵就不好听，若要好听，况此段唱又押韵在仄声上，需得平平仄仄平平仄，那么山盟海誓防中变也可以了。但是还不行：第一，第四个字用去声誓不如用上声海更有力，更响亮，因为去声誓是一个一四拍子的下滑音，短促，而海是一个五五拍子的音，有回环感；第二：偏正短语“山盟海誓”做主语不如动宾短语“盟山誓海”做主语更有主动性与力度感。于是，编剧在这一句上下足了功夫，把山盟海誓变成了“盟山誓海”，如此一来，盟约的坚心就更加显而易见了，因此从音节上讲，这一句也更加响亮动听。但是，也不是所有的词都可以随意变换语序组合，首先，得保证组合后的词还是一个完整的词，有实质的意义，符合语法规范。宋人为词，因为是配合音乐来唱的，所以在音节上非常讲究，常常纵观全句进而雕琢音节，上声与去声或入声的不同的声韵效果因而得以在词中发扬光大。在此剧中，编剧把唱词雕琢到如此功夫，非大才莫办。“盼尽音书如断线，兰闺独坐日如年！才郎若是心肠变，孤身弱女有谁怜！”这四句进一步表现了王五姐的彷徨与害怕，怕的是才郎变情，致使终身无托，悔的是轻信盟誓，反教相思沁骨，一个“盼尽”表达了望眼欲穿的渴念，而“如断线”则加重了这种渴念成空的失落，这样的情感反复让一颗心像煎熬在油锅上，几乎是数着分秒度日，当然度日如年！
    这样雅的唱词，是不多见的。上网来搜索才知是罗瘿公手笔。
    罗瘿公名敦曧,字掞东,号瘿公。出生于同治十年的1872年，逝世于1924年9月23日，农历甲子年八月廿五日。时年五十二岁。虽然英年早逝，但罗瘿公的一生却是非常传奇的。他是无人不知的大名士，精书法，善诗词，能饮酒，喜交游，乐助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寒士，大凡才通风雅者，都有他的好朋友。罗瘿公之父供职于翰林院，任编修。他幼攻诗文，青年时期就读于广雅学院，为康有为的弟子。23岁中副贡，官至邮传部郎中。民国后，先后任总统府秘书、国务院参议、礼制馆编纂等职。后愤于袁世凯复辟帝制而弃政攻文。与王瑶卿、梅兰芳深有交往，尤与程砚秋交谊深厚。程砚秋在艺术上取得成就，是与罗对程的尽心指导、全力资助分不开的，程对罗则以师辈相称。罗瘿公为程砚秋编写剧本始于1921年，至1924年病逝的三年中，共编写了十二个剧本。程砚秋当年出师，便是罗瘿公出资三千元从荣蝶仙的班中将程赎出。后来，罗的财力多贡献在京剧上，至晚年一贫如洗，去逝后，乃是程砚秋出资发丧。
    传统之美－－－－委婉含蓄的《火焰驹》唱词
    只为我父把婚变，犹如霹雳震晴天。
    月下花前痴心恋，青梅竹马忆当年。
    美梦成空愿难现，为公子茶饭减、损容颜、我柔肠寸断、泪不干。
    今日相逢幸非浅，愿将一语奉君前。
    纵然公子时运蹇，我去锦绣、解簪环、布裙荆钗、亲操井臼共百年。
    《火焰驹》的故事说的是李彦贵的哥哥彦荣出征塞外。与李家有仇的奸臣王强诬告彦荣叛国投敌，彦贵一家被逐出汴梁，其父被捕入狱。彦贵被迫与母亲、嫂嫂去投靠岳父黄璋，黄璋见李家破产，决意撕毁婚约。彦贵一气之下，离开黄家，卖水度日。黄璋之女桂英反对父亲所作所为，终日闷闷不乐。一天，丫环芸香陪她到花园解闷，发现彦贵在街头卖水。于是芸香帮助桂英与彦贵相会，两人互相表白了誓死不渝的爱情，桂英约彦贵晚上到后花园取银，以解决其生活困难。不料此事被家人王良得知并报告了黄璋，黄璋施毒计，命王良在当晚杀死了芸香，又以谋财害命之罪把彦贵送到苏州府。苏州知府受贿，判彦贵死刑。此时，恰好曾得到李家帮助过的马贩艾谦从边塞回到苏州，他把彦贵的不幸和彦荣边塞立功的事告诉了李夫人，还自告奋勇骑上火焰驹去边塞给彦荣报信。彦贵刑期到了，桂英、李母与彦贵的嫂嫂都来到刑场，李夫人与彦贵以为桂英父女合谋陷害彦贵，因此见到桂英很是气愤。经桂英讲明事情的经过，误会才得解除。行刑时刻已到，李夫人正在无计可施之时，彦荣、艾谦赶到，救了彦贵。王强的阴谋被揭穿，黄璋得到应有的惩罚，李家重又团圆，彦贵与桂英结成美满夫妻。
    这是一出改编自秦腔的戏，我只片断地看过其中的《大祭桩》一折，今日才知道其完整的一出戏是《火焰驹》。所摘戏文非常含蓄地唱出了一个未婚女子的誓死不渝的坚贞之情。“只为我父把婚变，犹如霹雳震晴天。”这是起因。接着铺垫：“月下花前痴心恋，青梅竹马忆当年。”这一对句把观众带进了两人美好的爱情情节当中。然而，波澜起，人心变，致使“美梦成空愿难现，”但桂英的表现不仅仅是“为公子茶饭减、损容颜、我柔肠寸断、泪不干。”她还有非常坚强的一面，且看她是如何与公子表明心志的：“今日相逢幸非浅，愿将一语奉君前。纵然公子时运蹇，我去锦绣、解簪环、布裙荆钗、亲操井臼共百年。”这里连用了一连串的借代来含蓄地表达桂英的情感：锦绣、簪环、布裙荆钗、亲操井臼。从而表达了她愿放弃富贵生活，追随彦贵粗茶淡饭、贫贱相守的愿望。借代在这里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桂英是一个未婚的女子，她不能直接地说嫁，这种必须的羞涩才将她的境界衬托得更加美好；亲操井臼，井臼是什么呢？就是过去用的辘轳井和木水桶，唱到此，桂英的情感已从“去锦绣、解簪环”的精神求索过渡到了实实在在的生活，因为打水做饭已是一个家庭主妇的本份。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感情表达就是含蓄的，因为含蓄，《诗三百》的手法多用赋比兴；因为含蓄，京剧里的两情相悦偏偏要在眉目传情之际以水袖掩面回避；因为含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佳期才备让人期待。所以，这一连串的动宾短语在这里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不仅符合一个坚定的闺阁少女的心态，也符合我们几千年来传统含蓄的语言审美。它让听众在无限的回味中加深了对人物的理解，和对这种坚贞不渝的情感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