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其实这个夜里,因为丑丑的事翻来覆去没睡觉的,还有秋根。
下午开完会,秋根就想拐个弯去后街青玉家看看。可是大天白日的,去进青玉的门,他总是觉得有些不得劲。心想着回家吃口饭,等天擦黑了再过去。回到家,他在炕上躺了一会,便起身给自己做晚饭。晚饭他想着烙一张饼,好长时间没吃饼,有点想那口了。一张饼倒也好烙,油汪汪地刚出锅,三毛愣却来了。见了这饼,二话没说,守着盘子就撕下去半拉。一边吃一边问秋根,秋根你知道不,戴虎他们哥几个要在神树街上挖宝了!秋根愣了一下,说,倒是听说这事了,咋,这两天要挖了?三毛愣一边大口小口地吃,一边说,可不是,刚才三结巴找我去了,说是这一两天挖,让我帮着挖几天去。秋根说,那你去吗?三毛愣一瞪眼,说,去呀,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帮就帮呗。三结巴说了,中午和晚上还管酒管饭呢!秋根就笑了,说三毛愣,你这小子,天天就认个吃。三毛愣嘴里嘿嘿一笑,冲门口把脖子缩了缩,悄没声地对秋根说,那宝埋在土里,那么多人挖,谁知道哪锨给挖出来?泥了和浆的,挑个小的顺手藏在鞋朗里,谁能看见?真要整出一件两件的来,那咱哥们这后半辈子,不就妥了么!别说是媳妇,就是说要仙女,她也得从天上下来,你说是不是?秋根嘴里咬着那半拉饼,笑着骂三毛愣,说,瞧你这点脏心眼子吧,没等挖呢,先想着自己藏了。都那么想,那老戴家还能剩下?你以为那戴龙戴虎都是吃稀饭长大的?你就做梦娶媳妇——想得美吧!三毛愣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往锅台的一个抹布上蹭了蹭油手,问秋根说,那你去吗?秋根说,结巴又没找我,我不去。三毛愣扭身往了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那我去问问董老闷去,看结巴找他了么。说完,甩着腿,晃晃荡荡地出了秋根的门。
秋根吃了半拉饼,虽觉得肚子还有点空,可实在懒得再动手做了。便在心里骂了句三毛愣:你个犊子三毛愣,吃了我半拉饼,早知道,在那半张饼上抹些狗屎好了。可一想,抹了狗屎,那咱这半张饼还吃不吃了?不是要恶心死个人么!这么一想,倒把自己都惹得笑了。看外面的天还不黑,想起那天青玉让他找鞋样给他做鞋的话,便把柜子底的那包鞋样翻出来,放在炕上,一个一个地找自己的鞋样。
那鞋样是被夹在一本发黄的大厚书里的。或许那书本不厚,只是翻的次数太多,书纸泛胀起来,才显得厚了。那鞋样很有顺序地被夹在里面,一页一套样子,一个样子上一个名字和标记。爹的娘的秋根的,左脚的右脚的,鞋底子鞋帮子,方口的窄口的,夏天的冬天的,个个都写的清清楚楚。秋根把自己的鞋样都捡出来,大大小小,竟有着十几套之多。从两三岁开始,七八岁的,十多岁的,二十多岁的,竟都存着。有的是一年一个鞋样,有的是两年一个鞋样,都安安静静地在书页里,夹放得板板整整。自他娘死后,没人再想着给秋根做鞋,这鞋样撂在柜子里,一直存放了这么多年。今天忽然把它翻出来,那一股淡淡的纸屑的霉味,一丝丝地往外飘,让秋根一下想起了他娘。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经常拿着这个厚本子帮娘找鞋样。娘故意逗他,说,根子,给娘找鞋样,找你爹左脚的,夹鞋。秋根就去书里面翻,一个一个地去认,有时找的太认真,哈喇子流下来都不知道。他娘在一边看着他,咯咯地笑。等秋根终于找着了,把小脸扬得高高的,得意地递给他娘。他娘就会把那小脸捧到手里,来来回回地搓,搓得秋根痒痒的,也咯咯地笑。那时,秋根觉得娘可真好看,梳着短头发,两边都整齐地抿到耳朵后面。额头光光着,衬着同样也光洁的鼻头。那鼻头上,经常有细碎的汗。秋根拿手去摸,回头看手,手上却又啥都没有。他娘会一边做活,一边一眼一眼地瞅着秋根,瞅上一眼,那眉毛就弯上一弯。秋根就盯着他娘的眉毛看。那时他娘经常给秋根唱一首歌,那歌老声老调的,他娘唱得也好听,像戏台上唱的。他娘说,那歌名叫十字坡。秋根说,是十字歌吧,他娘说,不是,是十字坡。十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十的十,字是写字的字,坡是山坡的坡。说完,他娘就给他唱:
写个一字一趟街,梦里午时赶过斋,老爷卤了豆腐卖,刘备西川卖草鞋。
写个二字两条龙,二龙担山数他能,玉王爷看他本领大,许他下方做妖精。
写个三字三月三,王禅老祖下高山,下山不为别的事,搭救徒儿薛丁山。
写个四字四角四方,撑枪摆渡王彦章,回马枪戳下高思继,沙头锅烫坏李君王。
写个五字五字周,七郎八虎闯幽州,七郎八虎幽州闯,李君孝撞坏龙君头。
写个六字满天星,大闹天宫孙悟空,唐僧不骑白龙马,白骨山上信妖精。
写个七字蹊跷跷,周仓扛着老爷刀,要问周仓那里去,八路桥上等曹操。
写个八字两边排,天上八仙过海来,从上冲下个阴阳板,给了龙王惹祸灾。
写个九字九字头,张飞拉马站桥头,大喊三声桥河断,小喊三声水倒流。
写个十字也不多,孙二娘开店十字坡,打遍天下无敌手,遇上好汉武二哥。
秋根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问他娘是从哪里学的。他娘说,还是在她很小的一年冬天,她家里来了个说书先生。那先生是个瞎子,瘪瘪着两个眼坑,却弹一手好弦子。白天躺在她家煲皮烙肉的炕头上呼哈地睡觉,一到晚上就来精神,抱了弦子吱吱啦啦地唱书。唱《白眉大侠》、《隋唐演义》、《彭公案》、《薛刚反唐》,等等。只要别人能点出名的,那先生就差不多都会唱。家里挤满了听书的人,想从炕上下个地,都插不下脚去。天天半夜三更地才散。秋根的姥姥给那先生做菜做饭,秋根的姥爷就陪那先生喝酒吃饭。那细白瓷的小酒盅,先生一顿喝三盅,秋根的姥爷只喝一盅。两个月后,先生便让别地方的人来车给接走了。临走时,在听客送给他那众多物品的面袋里,捡出五十几个熟鸡蛋,还有二十多个豆包和十几片年糕,算是对她爹娘的谢承了。多了少了的,秋根的姥姥也没说啥,可他姥爷却跟得了多大的便宜似的,对那先生再三地求着还来。等人家走了,他愣是想着那先生半宿没睡着觉。娘说,这个《十字坡》歌,就是那个老先生平时晚上唱书时的小帽,她趴在先生身边,看先生那双细皮嫩肉的手把那胡琴拉得吱吱啦啦的叫唤,她就一点都不困了。这个《十字坡》,她每天都听,真是背得滚瓜烂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