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爷俩再往回走时,都显得有了些疲惫。 甸子上的草扫过鞋边,发出唰唰的声响。几匹散撒的马,扬着老长的鬃毛,急急地跑过他们的身边。远处的甸子边上,一群羊像一个个滚动的蛆虫一样挪着,向着绿甸子缓缓地蠕动。两人快过甸子口的时候,温金海才闷闷地开口,说,回去得跟孙德胜说,这要地的事得抓紧点。晚了,黄炳义把这北甸子就糟蹋完了。说完问秋根,春英子的联名信咋着了,交到乡里了没?秋根说,昨天春英子在大国商店说,只要名字签立整了,就一点不耽误地跟孙德胜去乡里交了,也该只是这一两天的事。温金海听了,垂了眼,又不吭声了。
说到春英子,秋根便想起春英子的那些事来。还没等说,自己的嘴角先咧了一下,问温金海,二伯你说,春英子这么闹腾,能把夏莲给挤兑下来不?温金海听了,一时却也没应秋根,还碎着步子,一点没停地走。秋根又说,你说这都一个街上住着,这春英子做得是不是太过了?温金海听了这话,才把步子缓了缓,过了一会才说,春英子做主任的心思可是动了好几年了,现在正赶上北甸子的事,她还不紧赶着机会上?秋根说,夏莲这次是吃亏到北甸子上了,这神树村谁不想着把这北甸子地要回来,夏莲可不是得罪的一个两个人了。只是这春英子太能显事,真要做了主任,神树街还能招得下她?温金海说,也不能那么说,要打实了讲,春英子从做事上,确实有个冲劲,都能比夏莲多出个尖来。看人有时不能全看表面,还得看实力。做领导,有时还真得用张扬点的人。有些事,也就得这样的人做,没办法。秋根一听,倒有些愣了,在秋根的思想里,二伯一直是个性情稳重的人,像春英子那样疯张的角色,绝不会讨了二伯的喜欢,却不曾想,二伯会对春英子是这样的看法。当即,竟不知该咋搭二伯的话了。
没想到,接着,温金海又说了一句让秋根发傻发愣的话。温金海说,你娘当初就不是这个性子,所以你娘当的那个主任,到了还是没有做长。
秋根看着温金海微驼的透着汗渍的后背,把眼眨巴了半天,也没明白温金海咋忽然提起了他娘。
秋根他娘当神树村主任的时候,还是在秋根很小,也就五六岁那阵的事。那时温金海是神树村的民兵连长,田喜是神树村的支书。当然,那时的秋根是不记得这些的,是后来他娘,一疙瘩一块地说给他听。他娘说,那时的她,虽然说孩子小,但一点也不被拖累。那时爹也对她好,很支持她在村上做事,家里啥也不让她操心。她一身清闲,在村上做事也顺,啥事也都有别人搭手帮忙。正是人气旺,一朵花才开的时候。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件事,她这个主任也许会一直干下去。
事的起因是那年刚开春时,乡里忽然接到的一封关于神树村的匿名信。那封信里揭发的,就是当时任神树村的村支部书记田喜。信上说,田喜根本不配做神树村的支书,因为他对信任他的党和人民没有说实话,隐瞒了自己反革命亲戚的实情。那个反革命亲戚是田喜的亲叔叔,叫田宝树。信中说,田宝树并不像田喜说的那样,在黑龙江一个五金配件厂当啥工人,而是带着现行反革命的罪名,被押入狱了。
田宝树是田喜他爹最小的弟弟,十几岁的时候离开的家。那时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听说当兵能吃饱饭,这小子也没跟家人合计,一咬牙,跟大道上过着的一支队伍走了。啥队伍不知道,反正说是打小日本。几年后,这小子骑着马还回来过一次。身子壮了不少,嘴唇上还黑着一圈胡子,好像还当了个啥小队长了。穿着一身军装,挺精神的。给爹娘留了十几块大洋,又走了。自那次后,再没回来。后来小日本败了,抗战也结束了,能回来的人都回来了,可他还是没点音信。又过了几年,就在家里人都以为这个人没了的时候,却收到了一封来自黑龙江的信。确切的地址没有,只写着三字:黑龙江。那信自称是田宝树写来的。说他现在也不扛枪打仗了,被组织分配到黑龙江,在一个五金配件厂上班,生活的还好。只是这么多年没回家,心里十分惦记。可厂子的时间很忙,不方便回家。家里父母,只能托付给大哥——也就是田喜的爹,照应和尽孝了。接到信的时候,田喜他爹的爹娘早没了,田喜的爹含着泪听别人念信,回头纸包纸裹地把信揣袖筒里拿走了。之后一直保存在柜子底层,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虽不识得上面的字,却也觉得像当年的那个弟弟站在了眼前了一般。写的字回来了,也权当那个人也回来过了。只是没想到,事隔多年,却有人在此事做了文章,说田宝树根本不在黑龙江的啥五金配件厂上班,而是被政府定了反革命,关押起来了。乡里收到这封信后,觉得这个事情很棘手,可以说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经过反复研究,出于对田喜在神树村工作和人品的负责,最后决定由神树村自己出面,解决这个问题。于是把秋根娘和温金海叫到了乡里,让他俩代表神树村,也代表乡里,马上动身去黑龙江的五金配件厂去核实这封信的内容。要快,还不要走漏风声。当时两人也没多想,回了村,收拾一下行装,跟家人含含糊糊地交待了一下,便坐车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几天,等他们回来的时候,神树村已经炸开锅了。
秋根娘说,那年,她二十八岁,温金海已四十二三的样子,本不该是会被牵扯出事情的两个人,却因为这次外出而被捆到了一起。从他们走的那天起,因为不晓得内情,村里人就开始有鼻子有眼地对他们猜疑,从他们的神色,到他们的衣着,之后再到他们之前的那些交往,开始疯狂地有根有叶地联想。他们走了后会先到哪后到哪,先吃饭还是先住店,说了啥咋了说,做了啥又咋了做,男的会是啥姿态,女的会是啥表情,猜得无不一一巨细,全然是一对奸夫淫妇的样子。等他们回来后,虽然把之前要保密的事情公开了出来,但人的舌头就是这么厉害,假话说得久了,都会变成真的了。况且他们查访的事情最终也没办出个结果。所以在辟谣上,更是少了一些能消灭谣言的说服力。
两人在家一走的时候,都以为只是去黑龙江的五金配件厂,到了厂子里一查,便明白了。谁知坐了两三天的车,一到黑龙江,两人就有些傻眼了。原来黑龙江并不是只有县城那么大,站在横七竖八的大街上一打听,竟问出好几个的五金配件厂来。管这几个厂子的大门,两人就摸了好几天。大话小话地跟人家说尽了,才答应给他们查人。可几个厂子都查过了,根本没这么个叫田宝树的人。按照计划,该琢磨着去黑龙江的政府部门里去问了,去打听打听,是不是关押了这个田宝树。可心里只这么一想,俩人就犯怵了。你说两个乡下来的农民,两眼一抹黑地去政府里去打听人,谁谁不认识,谁能告诉你呀?谁又知道田宝树是谁呀?两人这几天碰钉子都碰得怕了,一想到政府里比那五金厂还要大许多的大人物,自己先打了退堂鼓了。正好兜里的盘缠眼看着没了,两人蹲在路边一合计,算了,别在这糗着了,还是回家吧。不管咋说,咱也是尽力了,跑也跑了,问也问了,可兜里的钱除了够买车票的,也没余复的了。不能人人查不着,把自己再窝到这吧。就这样,两人合计合计,买了票,坐车回来了。
那封寄到乡里的匿名信,在他们回来后便被公开了。虽然他俩在黑龙江没有带回更有力的证据,但也说明了,黑龙江的五金配件厂确实没有田宝树这个人。也就是说,田宝树确实有被押的可能。田喜的村支部书记职务当天就被卸任了,由温金海接手。这一做,便做了十几年。直到后来黑水泡子成立渔场,温金海亲自请命,去了渔场当场长。
而秋根他娘的这个妇女主任,在黑龙江回来的第二年,就请辞不做了。
秋根娘说,也就是从那次去黑龙江之后,秋根的爹便完全变了性情。啥事情也不愿意了做,只天天看着秋根的娘,一天上村部三次四次地找。去了又不说有啥事,看看就走。回到家更是寸步不离,东家西家串个门子他都跟着。秋根娘实在丢不起了脸,坚持了半年多,便把妇女主任的担子给撂了。秋根娘说,从那阵开始,她跟他爹的疙瘩。就系上了。
这之中,关于秋根娘跟温金海的传言,秋根是知道的。一开始不是他娘说给他的,是三毛愣跟秋根在一起放马时跟他说的。说他是听马寡妇跟二歪楞娘们说的。那时马寡妇还不是马寡妇,还是马六子媳妇。三毛愣说,他听马六子媳妇跟二歪楞娘们说,秋根的娘跟着温金海是去外面搞破鞋了,不然村上乡上那么多干部,咋只他俩去了?不还是他俩乐意去么!秋根那时才十二三岁,当时听了眼睛都红了,回头一拳就把三毛愣给打倒了。骂三毛愣,说,放你娘的屁,你娘才跟别人搞破鞋了呢!以后你再敢这么说,我打死你个杂种!三毛愣看秋根红眼那样,也有点毛,委委屈屈从地上爬起来说,你跟我急啥?这都是别人说的,又不是我说的!秋根没再理他,恼着脸,把马牵回去直接问了他娘。他娘的心里本没有愧,可被自己的儿子问了这话,一下觉得又委屈又羞愧,抹着眼泪把当年发生的那些事跟秋根说了。最后说,根儿,你要是娘的儿子,你就要相信娘,也要相信你温二伯。你二伯是个好人,娘在村上时,你二伯没少帮了咱。娘跟你发誓,娘跟你温二伯,真的是被冤枉的。秋根看着他娘哭,就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听了三毛愣的胡话,回来惹娘伤心。他就对他娘说,娘你别哭,我信娘,我以后再也不听这话了。那时的秋根虽小,可主意正,心里认定的想法,就再也没动摇过。所以十六岁那年,温金海点名要秋根跟他去渔场当工人,秋根他爹一蹦多高地拦着不让。可秋根就是没听,让他娘给他卷了行李,跟温金海去了渔场。
在渔场的那几年,秋根总觉得,温二伯对他有着一种好。而这种好是咋样的,他又说不出。只是,他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