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雪疏狂入狱才不过数日光景,却已脱了形,端赖他正直血气方刚,内外两家功夫都已极具火候,方能撑到如今,换了体质稍弱抑或年事略高,恐怕早已性命不保,饶是如此,酷刑摧残之下也已虚弱不堪,此时斜倚在一堆霉湿的苇草上,昏昏沉沉中听得脚步声响,继而牢门打开,有人上前呼唤,当下强打精神,徐徐睁开二目,见是狱吏蹲在自己面前,手边放了一只竹篮,肉香扑鼻,心中一动,含笑道:“嗯,时候到了,你是来送我上路的吧?”他眼中神光凛凛,全不似一个被囚之人,而语气却又平淡之极,仿佛说着一件和自己全不相干的事情。
    李掌狱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暗想莫非这人是半仙之体,竟能算准我是来要他命的,一转念间,便即醒悟,情知是自己做贼心虚,忙道:“哪有此事,雪大侠真会说笑话。”雪疏狂微一皱眉,说道:“我听说死囚大限之前是有一顿饱饭吃的,你突然来给我送夜宵,难道不是我死期已至?”李掌狱连连摇头,心想常言道“千古艰难唯一死”,此人面临生死大事却能镇定如斯,确有常人不及之处。
    雪疏狂的眼光在他脸上一扫,忽道:“你的脸色可不大好看啊。”李掌狱听了又是心头一震,寻思这人神目如炬,时间拖得久了,非给他看出破绽来不可,还是及早骗他服下毒药为好,想到这里,连忙取出深巷中那人交给他的那件物事,递到雪疏狂眼前,轻声道:“这乃是外面托小的带给侠驾的信物,说雪大侠一见此物便不会再疑心小人了。”巷子中漆黑一团,他只知其形,未睹其物,这时借助牢房里微弱的灯光细瞧,见这物件非金非木,泛出乌光,上面弯弯曲曲,极像文字,又似图形,也不知究竟绘了些什麽,直看得一头雾水。
    岂料雪疏狂见了此物,身上不自禁的一阵颤抖,引得全身镣铐当啷啷作响,原本他是侧卧在苇草上,此际则以肘撑地,缓缓坐起身来,双目之中射出异样的神采,喃喃说道:“你果然来了,我没有白等你这几日。”旋即脸上又流露出忧急之色,低声自语:“此间凶险绝伦,你这一来令可又令我好生放心不下,你是不该来的……”神情间喜忧参半,好半天才略显宁定,发现李掌狱正呆呆的注视着自己,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微感局促,问道;“把这物件交给你的是什麽人?”李掌狱听问,这才回过神来,念头急转,当即说道:“是位六旬年纪的老人家。”
    雪疏狂听了一愣,似乎有些失望,但随即哑然失笑,说道:“我可真蠢,这人怎会亲自将此物交到你的手上,至不济也要乔装一番。”,李掌狱见他神色变幻不定,心里也不住的打鼓,深恐谎话被他识破,不但前功尽弃,自己连带合家老少都要性命不保,见他复现喜色,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暗自寻思:“这块古怪牌子的主人显是与他渊源极不寻常,以致如他这般定力的人乍见之下竟也不能自持,可他又哪会晓得对方要将他害死在天牢里,实不知要害他性命的人是谁,居然让他如此信任,总之这人业已歹毒到了极点!”他定了定神,低道:“那人托我转告侠驾,武林群豪拟定今晚劫牢反狱营救雪大侠脱险,小人弄来些酒肉馒头算是替侠驾饯行了。”
    雪疏狂一笑道:“多谢你这片好意,不过我这会子甚么也吃不下。”李掌狱不由得心里一急,忙陪笑道:“就算侠驾吃不下东西,酒总是要喝上几口的,过一会儿冲出去说不定还要跟人动手,有道是‘酒壮英雄胆’”雪疏狂道:“真英雄未必贪杯,好酒的倒大都不是甚么真英雄,喝多少酒同多大英雄并不相干,英雄又何须酒来壮胆?然则你既说了,可也盛情难却,拿过来吧。”
    李掌狱的心稍稍放下,但眼见他身遭无数严刑,气概丝毫未减,想到一位义气深重的盖世豪侠便将命丧己手,不禁一阵难过,雪疏狂含笑道:“怎的脸也青了?这酒定然不坏,或许是你珍藏多年不舍得喝,难为你今晚给我送来。”李掌狱骤然一省,连忙从篮子里拿出一只瓷碗,满满斟上一大碗酒,只见碗中酒色清澈,香气沁人心怀,心说果然是厉害之极的毒物,非但酒里没有半点浑浊,更闻不到丝毫异味,反而使得一壶寻常烧酒醇香四溢,甘美诱人。他极力稳住心神,双手将酒碗捧到雪疏狂口边,佯作不经意道:“侠驾大人大量,小人如有什麽不周之处,还请别跟我计较才好。”
    雪疏狂英雄豪迈,可也并非粗心大意之人,换作平时未必不能从李掌狱的神情言语间察觉异样,然而他自见到那信物的一刻起便已尽释戒心,闻言笑道:“你对我已尽力关照,尤其这碗酒我会牢记在心!”说者固然无心,听者却是有愧,李掌狱一听这话不禁暗自心惊,捧着酒碗的手也有些打颤。就在这时,斜刺里一股凌厉无比的劲气袭来,李掌狱猛觉双腕痛如刀割,手上一空,酒碗平飞了出去,撞上牢壁,“啪”的一声,跌得粉碎。
    李掌狱吓得魂不附体,扭头一瞧,但见身后已多出一个人来,作狱吏打扮,细看之下,所穿正是丁掌狱的衣服,李掌狱慑于疏狂的盛名,恐他中毒后绝望当中余威发作暴起伤人,是以没按规矩将来时的一道道门户反锁,以便事一办完即可逃走,不防却被人乘机溜了进来,眼见事已败露,拔步便向外逃。来人鼻中微哼了一声,衣袖拂出,罡风涌起,李掌狱才抢出一步,突然之间如同撞上了一面无形有质的墙壁,竟被反弹了回来,原地打了个转,咕咚一声,端端正正的跪在了雪疏狂面前。
    那碗酒洒在囚室一角石板地上登时腾起缕缕白烟,发出“嘶嘶啦啦”的声响,尽管雪疏狂自打定舍身全交的主意时起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见了这般光景,一股寒意还是从心底里直冒上来,转目望向来人道:“若非尊驾及时赶来,在下已是肚破肠穿死于非命,大恩不敢言谢,请教尊姓大名。”说着勉力支撑,欲施大礼。
    来人伸手一扶,,淡淡说道:“在下昆仑派凌云志,已是久幕雪大侠之名,苦恨缘悭一面。”话一说完,双目炯炯,凝视在雪疏狂脸上,要瞧他神情变化。雪疏狂“哦”的一声,微露诧色,肃然道;“敢情是凌少掌门驾临,说来实在惭愧,一直想上昆仑山拜谒李老前辈,一睹凌兄风采,可惜未及如愿,不承想倒在此间得晤侠颜。”环顾四周,又瞧瞧身上镣铐,不禁苦笑。
    凌云志鉴貌辨色,不曾察觉有什麽特异之处,低头对李掌狱道:“你以为害死雪大侠后便能合家团聚了麽?那些人居心何其险恶,同伴之间尚且彼此灭口互相残杀,又岂容你活在世上?”李掌狱一听来人毫不忌讳的在自己面前报出师门来历,分明已不将自己当成活人,念及全家老幼,当下叩头不迭,连道:“英雄开恩,英雄开恩,小人确属被逼无奈啊……”凌云志叹口气道:“即令我想留你一条生路你便能活下去了麽?你满脸青紫之气,中毒早已极深,不论论事成事败,一样有死无生!”
    李掌狱听在耳中,霎时间浑身冰冷,一颗心如坠深渊。雪疏狂接口道:“当真无药可解此毒麽?”凌云志摇摇头道:“他所中应是沾身入体随血攻心的剧毒,事到如今谁也救他不得了。”李掌狱极力思索回忆,依稀记得在深巷中那人塞给他银两时,对方手上似乎戴了手套,一经提醒,立即明白过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惨然道:“雪大侠,小的害人不成先害己,当属罪有应得,侠驾身上刑具的钥匙不在小人这里,尚书大人为防不测特意叫人另行保管,别的我是帮不上甚麽忙了,这身衣服侠驾不妨换上,或能暂时掩人耳目。”说话间将那块绘有古怪图样类似腰牌的物事递到雪疏狂手中,原想再说些什麽,忽然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雪疏狂双眼紧盯着手上物事,心道:“这块玉牌虽说未必值几个钱,却是恩师所赠,我自小便带在身边,我郑而重之的交给了她,实是深情相寄,若非她亲自前来抑或经她同意,此物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她为何要害我?是了,她只身涉险全都是为了那人,担心我经受不起毒刑折磨将她招了出来,生恐这一来把她的心上人牵连在内,毁了他王霸雄图,这才设局要凭此物博得我的信任,骗我喝下毒酒,就此免除后患!”
    他想到这里,忽一转念,又不觉暗暗自骂:“雪疏狂啊雪疏狂,你是猪油蒙了心不成?怎麽能将钟姑娘想象成这种人?她决计不是这般无情无义的女子,就算她当真钟情那人,对过往的一切不存些微留恋,也断不会做出如此狠毒之事!”但随即又寻思:“她为那人性命可以不顾,犹有什麽不能牺牲?难道我在她的心目当中会比她自己的性命更为要紧?”这些念头反反复复在他脑中萦绕盘旋挥之不去,只感心乱如麻,千头万绪梳理不清。
    正呆想间,他突觉手臂大是轻松,急忙定了定神,原来凌云志已将牢牢扣住他双腕的手铐除去,紧接着卸下他颈中的巨枷,打开足踝处的重镣,他隐约听得狱吏曾说开启自己镣铐的钥匙另有专人掌管,可想而知凌少掌门为救自己出去实是大动了一番心思,忍不住道:“你我素未平生,雪某正值落难之时,凌兄慨伸援手,令我真不知该说什麽才好。”凌云志笑道:“阁下英雄侠义,美名播于四海,一朝有事,八方豪杰风云而集,在下此行一是为尽绵薄,再者也有一事相询,另有许多人是为报恩而来。”
    雪疏狂涩然一笑,忽听得周遭隐隐似有呼喝呐喊之声传来,凌云志道:“看来那边已然动上了手!”见雪疏狂一脸茫然,便道:“铁扇帮精锐尽出,去皇宫扰朱皇帝的好梦啦。”雪疏狂大吃一惊,旋即领悟,大家这是要将内廷众高手拖住,连同御林军一并牵制在皇宫附近,以便自己顺利脱身。凌云志一面说,一面已把李掌狱的狱吏长服除了下来,又帮雪疏狂脱下囚服,换上狱吏的衣服,从背后取下一个包裹,顺手交给雪疏狂,说道:“秦淮河上有船接应,请侠驾到到城外宝相寺小住,在下另负要务,无法分身陪同前往。”说明约定之处,又道;“登船之前侠驾须得及时更换衣裳以遮行迹,侠驾武功可曾受到禁锢?”
    雪疏狂摇摇头,已在试运真气,扶壁走了两步,但觉头重脚轻,双足仿佛踩在棉花堆里,内息一时难以运使自如。凌云志挽起他的手,两人出了牢门,曲折而行,少时来到最外一扇铁门之前,却发现此门紧紧关闭。雪疏狂不觉心下一沉,就见凌云志拿出钥匙打开了牢门,敢情这扇门乃是他潜进天牢之时自行反锁的,以防给人察觉,断了退路。
    雪疏狂瞧在眼中,不由得暗暗钦佩此人心思缜密。二人闪身而出,喊杀声顿时清晰起来,正是来自皇宫的方向,众狱卒也早闻声出房,何七已被救醒,情知事态非小,已有人分别去禀报刑部尚书李从良和刑部衙外的铁甲军将领,余下的众人猛见两条人影出了牢门,当即齐声吆喝,便欲围上阻拦。凌云志纵身而起,带着雪疏狂跃上屋檐,雪疏狂只觉一股绵密浑厚的内家真气从对方手上传了过来,沛然涌入体内,忙道:“我功力虽未完全恢复,但跟随凌兄纵跃还不困难。”
    凌云志道:“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你且凝神运功便是了。”说话之间,身形连展,几个起落已出刑部后衙,守在外面的铁甲军眼看皇宫出事也都惶惶不安,等惊觉有人从眼皮底下逃走,弓弦暴响,一阵猛射,却哪里还来得及!凌云志催运内力输入雪疏狂体内,同时也在留心感受对方经脉中的回应,随着真气源源送出,心间惊异之感也是越来越甚,两人内气相遇迅即合二为一,几乎不生丝毫冲撞绞缠,一样的雄浑刚猛,浩浩然仿佛凝聚了天地之威。
    雪疏狂神功默运,依照凌云志之言专心一意导引内息。他这些天里所受无不是非刑,这时虽脱去枷锁镣铐羁绊,然而行动之间牵引伤口,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奇痛难当,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片刻光景已是遍体衣湿。好在他体内真气已然畅行无阻,再无滞碍之感,当下施展轻功,与凌云志齐头并进比肩疾驰,笑道:“雪某功力已恢复了几成,凌兄请收手吧。”也自暗暗惊异:“怎地彼此所修功法路数如此相和?”突然一念转过,一时也无心多想,说道:“在下另有一事相求,恳请凌兄俯允。”凌云志道:“侠驾但说无妨,凌某定当尽力。”雪疏狂道:“被毒死那掌狱姓李,此前对我很是关照,他来害我非出本心,还请凌兄将他家人救出,也不枉他赠我这身衣服。”
    凌云志在天牢内帮他更换衣服时知他刑伤极重,眼下见他行若无事,不愧是条铮铮铁汉,禁不住由衷敬佩,此时此境又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委实大受触动,当即点头答应,又忖:“这人年纪较我小着六七岁,但如论及功力之深湛却似半点不逊于我,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二人奔行之间虽也数度遇见巡城的马队,但要麽根本未曾发现两人的行踪,要麽即便见到也是无从拦阻。
    两人奔驰正速,突见七八条人影急蹿而出,为首一人哈哈笑道:“雪大侠果然得人心,真有讲义气的好朋友前来相救,只可惜好朋友也要陪你一起打官司了,天牢中有吃有住,不如回去叙交情吧!”雪疏狂认出这人曾在宫里交过手,武功不俗,凌云志低声叮嘱道:“快走,四周都有咱们的人布置,我负要事在身,须火速赶回铁扇帮总舵去,就不能相送了,好在隔不多久,我会前去探望。”对面为首那人打个手势,众人各挺兵刃蜂拥扑来。凌云志剑势一引,剑尖直指为首那人的咽喉。那人见这一招峻急灵动,不敢疏忽,斜身让过,刚要还招,哪知凌云志不等剑招使老,手腕轻旋,剑势中途忽变,“嗤”的一声,朝他右肩追袭而至,那人大惊失色,慌忙沉肩避开。凌云志一路剑法展开,后招连绵递进,不容对方有半分喘息之机,紧接着又是一剑如影随形刺了过去。
    雪疏狂只看三招,便知凌云志剑法精妙,同这些人动手殊无凶险可言,当下道声“珍重”左掌直劈而出,掌力奔涌,将左侧抢上来的两人逼得踉跄后退,右臂伸出,一拿一索,夺下一柄铁尺,脚尖一点,身形拔起,流星一般自人丛中飞掠而出,对方那头目见状大骇,苦于被凌云志滚滚而来的攻势缠住,脱身不得,厉声喝道;“别让钦犯逃了!”众人久闻雪疏狂神武非凡,都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本就暗存怯意,待见了他生龙活虎行动如风,心里更是发慌,寻思那些毒刑难道被他施用甚么搬运大法移到旁人身上去了不成?听了这一声喝,方才如梦初醒,齐声发喊,拔步追出。不料寒光闪烁,凌云志早已横剑挡在前头,那为首头目顿感身周压力一轻,见对手舍下自己,正拟朝着钦犯逃遁的方向追去,蓦地里剑气直逼眉睫,凌云志去而复返,又已抢回他身前,挺剑刺到。就这样接连几次,凌云志一口长剑前后阻击左右照应,把这些人悉数困在原地,全都无法抽身,而他心中反复思索的仍是雪疏狂方才夺取敌人手上铁尺时所用的手法,暗想这明明就是我昆仑派的武功家数,如此看来这位雪大侠的根底越发可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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