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赵永忠施礼退出明志轩,转过一条曲径,在东宫内各处亭台楼榭间细细巡视了一回,未见丝毫异状。这时暮色四合,天已黑透,御路两旁点起宫灯,赵永忠略松了一口气,心道:“张大哥不在宫中,保护太子这副重担便都压在了我肩上,可万万懈怠不得。”突然一念闪过,一路走来怎地没见一名侍卫的人影?此际虽值晚饭时分,但照规矩也该是轮流替换才对。他暗自奇怪,不禁加快了脚步,忽见一名侍卫急匆匆迎面走来,老远便道:“赵头儿,可算找到您了!”这人名叫孙庆,在赵永忠手下当差,赵永忠不由得心头一震,急问:“怎麽啦?出了什麽事麽?”孙庆紧走两步,压低声音道:“看来赵头儿真是忘了,两位御前侍卫统领早说今晚请咱们东宫的弟兄们吃酒,眼下人家携了酒菜自行过来,您这主人却不露面,再耽搁下去,他们还道您有意避而不见呢,您还是快些回去要紧。”
    赵永忠闻言一口气松下来,原来孙庆所说的两位御前侍卫统领乃是亲兄弟两个,哥哥叫司空剑,弟弟叫司空冠,分别出任御前侍卫正副统领之职,赵永忠虽也是侍卫头领,然而东宫侍卫统领和御前侍卫统领自不可相提并论,备酒登门一是冲着太子的面子,二来也因有求于他。司空剑膝下一子名叫司空烈,自幼练武,后来得遇名师,倒也确有几分能耐,司空冠尚无子嗣,两房守着这一根独苗不免娇纵无度,使得这位司空大少养成一身下流习气,仰仗老子的势力在南京为害一方。司空兄弟早想收他入御前侍卫营中,不过其时内廷侍卫名额管控甚严,兄弟二人固然近水楼台,可也生怕贸然行事闹个差池丢了肥差,恰逢东宫里一名侍卫告老还乡,空出一个位子,司空兄弟便想让司空烈补这个缺,料来招呼一声,张、赵二人多半也不会不卖这份顺水人情,而前些时朱元璋于满朝文武面前将跟随自己近四十年的清风剑亲手为太子朱标佩在腰间,情势却又不同了。
    朱标早年即被立为储君,可他宽厚慈和,大异朱元璋的心性,又不善讨老皇帝的欢心,加之体弱多病,是以朝野上下始终窃议纷纭,说他太子之位断难长久,被废怕在迟早之间。正当流言甚嚣尘上之时,朱元璋将佩剑赐予朱标,老皇帝这么做分明意在告诫各路藩王恪守臣节,别再妄打皇储宝座的主意。眼见得朱元璋年事已高,太子又地位稳固,想其登基之日不会太远,如司空兄弟之辈自然要想方设法逢迎巴结朱标,而张、赵二人系太子的亲信,首当其冲须得好生结交,兄弟俩又恰有事相求,刚好可以借置酒答谢的机会多攀几分交情,委实一举两得,更何况这里犹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重缘故,。
    赵永忠对司空兄弟平素的眼高过顶颇不以为然,好在各行其事,交道打得不多,见面一笑而过,井水不犯河水,张大举公干在外,只道这谢宴之期也将后延,以至早将这回事忘到了脑后,此刻经孙庆一提,方始想起,当即在孙庆胸口捶了一拳,笑骂道:“我以为出了甚么岔子,,大惊小怪的做什麽,没想到他们反而上门来了!”孙庆嘴角一歪,冷哼道:“二位统领大人的言行做派我也极瞧不上眼,吆五喝六,要大伙快找您回去,不知情的还道是多年没见面的老朋友。假亲假厚,看了便让人生厌。”
    赵永忠心里骂了一声“趋炎附势之徒!”也只得随孙庆朝侍卫房而来,途中又遇到几名奉命来寻找他的东宫侍卫,离得老远便听到侍卫房中传出喧哗谈笑之声,赵永忠暗暗皱眉,心想太子喜静,自己的手下人断不会这样没规矩,想是司空兄弟还带了不少人同来。他这样寻思着走进侍卫房中,果见高朋满座,除了十几名东宫带刀卫士,犹有二十余名御前侍卫在场,杯盘罗列,酒肴飘香,主位空出,显是在等他回来。司空兄弟见他进门,立时迎上,,满脸堆欢,各执一臂,不住猛摇,亲切熟络之状无可言述,一叠声的嘘寒问暖。
    赵永忠见了大觉别扭,顺口敷衍了几句了事。众人依次落座,赵永忠四下一瞧,发现东宫所有带刀侍卫都在房内。心中不悦,正要开口,司空兄弟不愧是皇帝身边的人,深谙察言观色之术,马上看出他心思,司空剑哈哈一笑,抢先说道:“赵老弟别怪大伙儿,是我在你回来之前有言在先,让东宫众弟兄悉数留下,虽都在宫里当差,平时却难得一聚,之所以到贵处叨扰,就是怕不能将大家一并请过去,而今你们是主,我等是客,哪有主人失陪的道理啊,老弟要怪就怪在我这做哥哥的头上吧!”说话间倒真摆足了兄长的派头。
    赵永忠听得胸口连翻了几翻,满桌子美味佳肴顿时再引不起他半丝食欲,定了定神方道:“二位这番盛情我代弟兄们先谢了,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加意小心,但教有个差池,谁也吃罪不起。”司空冠起身道:“理是这个理,可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怎会有什麽差池?人生得意须尽欢,来来来,大伙儿端起酒杯,一起干啦!”
    待得酒过三巡已是初更天色,赵永忠吩咐四名得力手下外出巡查,以防万一,司空剑本来还想阻止,见他面色庄重,也就不好多说甚么,,陪笑道:“老弟台办事认真,一丝不苟,定然前程似锦,犬子散漫惯了,初到东宫做事,一时还未必能扳得过性儿来,需请你担待些。”司空冠举杯朝众东宫侍卫道:“也盼诸位多加关照,大伙共饮此杯。”说完一仰头,喝得点滴不剩,众东宫卫士早察觉赵永忠神情冷淡,当下只各自抿了一口,略尽意思,司空兄弟带来的一干御前侍卫可不管那麽多,高呼斗酒,猜拳行令,转眼所带的几坛佳酿便见了底,一个个面红耳赤,醉态已萌。司空剑瞧赵永忠并无添酒之意,于是朝一名御前侍卫挥手道:“去我住处把床下那坛御赐陈绍取来。”
    赵永忠只盼他们快些离开,一听拦道:“时辰也不早了,大家职责在身,依我还是先散了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日后再聚。”司空冠摇头道:“不忙,不忙,我们已经再三嘱咐过留下的人,要他们务必精神着点,难得聚在一起,不说一醉方休,总要喝得尽兴才行啊。”转头对那御前侍卫道:“还傻愣着干什麽?快去快回。”那人答应一声,急步去了。
    过不多时。便听得脚步声响,那人已坏抱一只酒坛回来,坛盖一揭,醇香四溢,果非凡品。司空剑面露得色道:“这还是去年中秋佳节时万岁爷龙心大悦赏下来的,我兄弟二人只喝两杯便又重新封好收藏起来,再没舍得动过,今晚格外高兴,大伙都来尝尝。”语意之中,尽是炫耀。司空冠向众人道:“列位全是沾了赵老弟的光,本来是要等张老弟回转一道品尝的,然而兴头所至,却也顾不得他了!”说着话,依次斟将过去,,他身居御前侍卫副统领之职,亲手把盏,可算给足了东宫的人面子。
    除张、赵二人外,东宫带刀侍卫共有十七人,四人外出未归,连赵永忠在内房中有十四人,加上随司空兄弟同来的二十几人,双方总计达四十人之众,尽管只有赵永忠和司空兄弟的杯中斟满了酒,余人只可分得不足半杯,等最后轮到孙庆时,坛中也已滴酒皆无,,司空冠咧嘴笑道:“老弟姓孙吧?真是对你不住啊,要不然把我这杯分出一半给你如何?”孙庆含笑道:“多承大人美意,就可惜在下不胜酒力,还没喝到御酒已感头昏眼花,当真是福薄命浅得紧!”司空剑目注赵永忠道:“同在宫里谋差事,往后互相帮衬的时候还多着呢,老弟台请吧。”一边说一边端起酒杯。这一刻早有不少好此道者闻着扑鼻的酒香馋涎满口,舌燥唇焦,只是宫中于等级看得尤重,不敢稍有造次罢了,赵永忠见许多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不觉暗下好笑,当即举杯一口喝干,众人见状情急得群相效仿,也有人细细品味,迟迟不忍喝完。
    赵永忠见派出去的四个人仍不回转,心头微感不安,寻思即令一切如常,也应有个人来及时回报一声才对,怎的全都一去不回头了?越想越是生疑,转脸对孙庆道:“你说自己头昏眼花,那正好出去透一透气,顺便瞧瞧他们四位是不是失足掉进荷花池里啦?切记速报我知。”朝他是个眼色。这孙庆平素确是酒量甚狭,加之人又机敏,深知赵永忠看不惯司空兄弟的惺惺作态,是以今晚酒喝得极少,也正心中狐疑,闻言应了声“是”,当即起身而出。
    他到得房外,没走几步,突听得房中传来“扑通、扑通”之声,孙庆怔了一怔,转身直掠回房,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就见有些人伏在桌上,似已睡熟,有些人则倒在地下一动不动,赵永忠也早人事不知,房中仅有司空兄弟尚未丧失神智,他二人虽也是各将满满一杯酒喝了下去,然而内功修为实较旁人高出一筹,稍觉有异,顿忙运功调息。孙庆心知大事不妙,此时再无暇顾及好恶亲疏,奔近叫道:“二位大人,眼下该当如何是好?”司空冠也已口不能言,司空剑勉强说道:“快去报信,今夜宫中必定要……要出大乱子……”一句话没说完,便即昏了过去,他本身功力虽比其弟为深,但这一开口说话,强行凝聚起的内息为之一散,登时支持不住。
    孙庆飞步抢出,欲待纵声呼喊,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中:“暗地里捣鬼这人多半就在左近,之所以尚未向我出手,大约是还没窥准我武功高低,担心不能一举将我狙杀或击昏,被我叫出声来坏他好事,而我倘是放声一喊,对方一不做二不休,定然立施杀手,当前自保为先,否则这消息没人能传递出去。”随即想到:“东宫里的宫娥、内监恐怕早都受制,四名弟兄均遭了毒手也未可知!”他心头盘算,脚下不停,一面全神戒备,一面直向通往勤政殿的宫门快步而行,打定主意,一出东宫,便立即招呼外面的侍卫。岂料走出不远,前面灯影晃动,两名小太监遥遥走了过来。
    孙庆方自一喜,蓦然间后颈一紧,大椎穴被人一把拿住,此穴乃人身运转之要冲,一旦受制,顿时全身酸麻,孙庆将心一横,寻思反正已是凶多吉少,便想张口大叫,传出警讯。然则身后那人于他心思早似了如指掌,一抓得手后紧接着伸指封了他哑穴,轻轻一提,将他放入御路旁的花树丛内,没有弄出一丝声响,可叹孙庆竟连制住他的这人面目也不曾瞧见便糊里糊涂的着了道儿。
    暗中这人形同鬼魅,出手迅捷无伦,对面两名内侍距事发处犹有一段距离,又是窃窃私语,口中不闲,因此毫无察觉。只听提灯走在后面那小太监道:“小顺子,这麽晚了,也不知皇后娘娘传吴公公过去有什麽急事?”语气间颇有抱怨之意。前面那被称作“小顺子”的接口道:“那还用问,吴公公身为东宫总管,殿下的生活起居一应大小事体都由他全权料理,这春夏之交正当虚火上行的时候,听说近来太子身体又不大好,皇后定是又要嘱咐吴公公务必悉心照料,抑或是刚得来甚么调理佳品,迫不及待想交给他也说不准。”他顿了一顿,低声叹道:“终究是母子连心啊,哪像我们这些孤魂野鬼!”
    说这话时,他已转过一道回廊的拐角,却没听到同伴接口,心中纳闷,当下止步回头。这一回头他禁不住机灵灵打个冷战,,原来不知何时那灯笼已然易主,提灯跟在他背后的是个穿内廷侍卫服色的陌生人。那人见他转头,倏然出指,小顺子一句“是人是鬼?”未及问出,但觉喉头一涩,便重又硬生生吞回了肚里,直吓得胆丧魂飞,张大了嘴,已发不出半点声音,一时大恨自己信口开河,半夜三更没来由的说什麽“孤魂野鬼”,这下可好,竟将真鬼招来。
    那侍卫目现杀机,逼视着他双眼,低低的道:“有事烦你帮忙,只要你不出声叫嚷,便决不跟你为难,不然的话,下场必定极惨。”小顺子听在耳中,只感到对方每一个字仿佛都有千钧之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眼下又口不能言,只剩没命价点头的份了。那侍卫问道:“你二人是去传吴公公的,对麽?”小顺子又忙点不迭头。那侍卫眸子里闪过一丝不忍之色,口气略缓,说道:“你不用怕成这样,我找吴公公有事商量,劳你们驾把他引出来就是了。”说着解开他穴道,小顺子心下稍宽,擦了把头上的冷汗,双膝跪倒,叩头道:“尊驾如此吩咐,小的不敢不从,但这事追查下来,我们可都活不成啦。”
    那侍卫截道:“这你放心,我原也极不想连累无辜,否则也不必费这周折,你们只当什麽事也没发生过,仍旧去传吴公公,我于僻静处把你们两个打翻在地,只消你一人守口如瓶,此事便不会另有旁人知晓,不过为防你作怪,我须得先点你一处死穴,待将你们打倒时再顺手给你解开,事不宜迟,马上起来。”一语未终,骈指疾落,人已倏忽而去。
    小顺子虽惊魂未定,却又哪里敢耽搁,打着抖从地上爬起,原路折回,转过回廊拐角,只见三步开外,灯笼放在地上,他那同伴斜倚在墙边,嘴里发出“哦”的一声,,正徐徐睁开双眼,好似刚才做了场梦,而先前那侍卫则早已踪影皆无。小顺子全身汗毛竖起,脑中倒十分明白,料知那侍卫的话断非虚言恫吓,若不乖乖依言照办,怕是真有性命之忧,当下深吸进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抢上前扶起同伴,惶声道:“小吉子,你这是怎麽啦?”小吉子揉揉眼睛,四下一望茫然道:“我怎麽会在这里睡着了?真是活见鬼。”
    说者固然无心,可小顺子一听这“鬼”字,联想到平素私下里口耳相传关于宫中闹鬼的种种秘闻,再念及适才那来无影去无踪的侍卫,不由得毛骨悚然,忙道:“不许胡说八道,我听见你打了个哈欠,扭头一瞧,你已经靠墙睡了,可委实把我吓了一跳。”,小吉子起身拾起灯笼,一照之下,果见小顺子脸面苍白,头上冒汗,心中不禁好一通感激,暗自惭愧掷色子时作弊,使诈赢了他钱,说道:“我不要紧,想是昨夜里偷偷赌钱玩得太晚了,咱们还是快些走吧,不知为何,总觉身上凉嗖嗖的。”
    小顺子听他一说,越发心惊胆战,两人脚步加紧,路上都不再做声,很快来到东宫内监总管吴安门首,叫了两声,房中有了回应,有服侍吴安的小太监问是什麽事,听说皇后娘娘相招,吴安忙穿戴整齐出来。三个人寻捷径左兜右转行了一段,恰至一处偏僻所在,冷不防人影一晃,吴安只感到眼前微花,还没明白过来是怎麽一回事,喉间已被轻戳一指,登时出声不得,但见来人身形回旋,同时击出两掌,两名小太监哼都未及哼出一声,便双双倒地昏去。那人急踏一步,将跌落在地的灯笼踩灭,就在这一瞬间,吴安已看清对方竟是身着内廷侍卫的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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