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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孽海翻波 第一节

    天涯何处无芳草,一岁又值春尽时。这一年是明洪武十九年,接连几日天公作美,和风拂煦,柳絮逐蝶,秦淮河两岸花团锦簇、燕啭莺啼,好一派太平盛世的繁华景象。
    是日傍晚时分,太子朱标在东宫明志轩闲坐,一面细品新近送入宫来的明前龙井,一面同贴身侍卫叙谈。一抹夕阳的余辉斜斜照进碧纱窗来,使得朱标略带病容的脸上更添几分憔悴,却也愈发衬出温文淡泊,意态闲雅。只见他端起精巧玲珑的白玉茶盏,轻啜了一口香茗,目光移向窗外,悠悠的道:“永忠,看来这位凤居士着实难访得很啊。”
    那被太子唤做“永忠”的人姓赵,三十六、七岁的年纪,白净面皮,神态恭谨,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一团精干之气,却又并不张扬,听朱标这麽说,当即陪笑道:“殿下明鉴,恃才傲物拒人于千里者世所多有,凤先生卓尔不群,然则这一节上却也未能免了俗。”朱标笑道:“只是苦了你和大举接二连三,哦,何止接二连三,倘若记得不错,这该是连续第九年登门拜访了吧?”语中颇含歉意。
    赵永忠忙躬身道:“殿下于我兄弟实有知遇之恩、信重之义,休说跑几步路,即令肝脑涂地,那也在所不辞,济南府距南京并不甚远,张大哥又是急性子人,屈指已经半月过去,无论凤先生是否肯应邀入宫,我猜张大哥一两日内必定回转,但盼他不虚此行。”朱标呷了口茶,缓声道:“我担心的也正是大举这急性子,唯恐他礼数不周,冲犯了凤先生,若非你们极力进言,我断无强人所难之意,求贤本为你情我愿的事,一旦起了争执那可就大大的不美了,也显得咱们素怀居心。”赵永忠道:“张大哥固然性子略急躁些,却也能分得出轻重,况且凤先生对我二人又有活命大德,料来定能压得住火气,殿下更一再叮嘱,要他以礼访贤,另则眼下实属非常时期,看重凤先生文才武艺的怕是大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张大哥跟他闹僵则无异于拱手让贤,张大哥自当明白这个道理,殿下请放宽心。”
    朱标摇摇头道:“似凤先生这等人物视功名如粪土,我既然邀之不出,旁人量也难以如愿,而九年中不断烦扰,他却并未隐匿行藏,犹自明湖泛舟,足见倒无反感,要不是、……”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笑容转涩,续道:“我原极想赴济南与他一会的,全当是去拜望一位久已神交未得谋面的老友,也好略谢频相扰渎之罪,至于是否一定要请他出山反而看得淡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究竟勉强不得.”赵永忠道:“殿下宽宏大量人所莫及,然而依卑职愚见,凤先生九年未离济南,想也不全是出于难舍大明湖的春光秋色,”朱标慢慢转过头,凝视他道:“你说凤先生在试探我的耐心?”赵永忠点头道:“殿下越是礼敬有加尽示诚意,离凤先生甘来近身辅佐之期便不远了。”朱标苦笑道:“求贤又非捕盗,人家不肯出头,我还能命刑部下公文锁拿他来见不成?”赵永忠道:“况且便算想锁他来,又有谁能办到?说来不怕殿下笑话,十二个卑职绑在一起多半也敌不过凤先生一根指头,正因这个缘故,当此紧要关头若得此人,可保殿下高枕无忧.
    朱标微微变色,道:“依你这麽说,倘是凤先生坚不允出,则我将寝难安枕了?”赵永忠眼光向外一扫,低声道:“先前情势未见明朗,各方均按兵不动,现而今万岁爷将清风剑赐予了殿下,分明是要众位皇子恪守本分,莫做非分之想,卑职留心京师动向,发觉有不少武林中人现身南京,卑职不敢妄加揣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也无甚豪言壮语,只说万一有事,定必拼将一死卫护殿下周全。”朱标见他面容整肃,摆摆手道:“料来还不至如此严峻吧?”随即叹息一声,皱眉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自家兄弟这又何苦来哉?”神情间也是满布忧色.
    话音刚落,但见帘栊起处,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入得房来,朝赵永忠点头一笑,转而向朱标施礼道:“爹爹,孩儿给您请安。”这少年眉目俊秀,皓齿红唇,身穿锦衣,腕带玉镯,服饰虽甚华美,但脸上稚气纯真之态未脱,正是朱标之子、皇长孙朱允炆。朱标看到儿子进来,不觉精神为之一振,注视着爱子,温言道:“炆儿,今天的功课做完了麽?偷懒贪玩了不曾?”朱允炆眨眨眼睛道:“懒倒是没有偷,玩照例是贪了的,但杨师傅吩咐下的功课孩儿半点也未敢耽搁就是啦,敬请爹爹检查。”朱标蔼然道:“为父自然信得过你,是不是乘空又溜进藏书楼去翻阅传奇野史、前人笔记了?”朱允炆脸颊一红,撒娇道:“孩儿一举一动都瞒不了爹爹,不过这也很好,孩儿正有些疑难困惑之处想向您请教呢。”说到此,眼神中流露出期盼之情。
    朱标哼道:“我儿是真的遇到疑问还是存心寻题目来刁难为父啊?”双目笑意盎然,缓缓伸出手臂。朱允炆投身一跃,扑进父亲怀中,仰起脸道:“孩儿哪敢故意为难爹爹,实则这题目我已思村了许久,却始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去问杨师傅时,他闪烁其词含糊敷衍,去问我娘,她又申斥我胡思乱想,说这题目太过刁钻,既然遇高人不能交臂而失,那麽逢难题也不应轻易绕过才是啊,无可奈只好来扰爹爹!”朱标长“哦”了一声道:“原来杨师傅和你娘都已被你难倒了,这样一来为父的好奇之心倒给你钩将起来,很想解一解你这难题.!”朱允炆道:“爹爹要麽帮老皇爷分劳国事,要麽与众大儒纵论古今,不然就是寄情于琴棋书画,几无片时闲暇,似今天这般小憩一刻实属难得之至,我若拣些不值一哂的题目出给爹爹,爹爹便不说什麽,允炆都感有渎清神,自然需先过了杨师傅和我娘那两关才行。”朱标轻抚儿子头顶,笑道:“好好好,你就别卖关子了,快些把你的题目说给我听。”
    朱允炆瞧父亲兴致甚高,心中暗乐,“嘻”的一笑,随后敛容道:“孩儿想问,后周世宗皇帝柴荣是不是位有道明君?”朱标略一寻思,正色道:“后周世宗皇帝柴荣减免税赋、安顿流民、整肃军纪、严惩贪官、内体百姓、外拓疆土,堪称是位睿智有为的君主!”语气一转,盯着朱允炆道:“想必我儿的题目断无如此浅显之理!”朱允炆道:“孩儿还想知道,宋太祖赵匡胤能否算作圣明天子?他和柴荣哪个更为后世称道?”朱标已隐隐猜出了儿子的心意,沉吟道:“赵氏子孙中虽多出昏庸无能的碌碌之辈,直至将大好河山断送在元虏铁蹄下近百年,但赵匡胤身为开国之君,一条盘龙棍所向披靡,他文治武功可也无愧圣明二字,至于柴、赵二人孰高孰下,那可就不易说得清了,周世宗仅在位五年,而赵匡胤则在位一十六载,可谓各有千秋难分轩轾!”
    朱允炆听完轻轻“嗯”了一声,问道:“爹爹的意思是说赵匡胤也算是好皇帝了?”朱标微微颔首,朱允炆眉宇之间浮起一片冷峭之色,追问道:“那他也算是好人吗?”赵永忠在旁听得一愣,朱标闻言却丝毫不觉意外,不答反问:“难道宋太祖不是人麽?”朱允炆愤愤的道:“柴荣死后,幼子即位,赵匡胤即属托孤重臣,更是柴荣的结义兄弟,理应辅佐幼主,承世宗遗志一统华夷,然陈桥兵变,他黄袍加身。取幼侄之位而代之,随后更杯酒释兵权,将股肱之臣悉数圈禁,他篡位夺权,背信弃义,此等不忠、不仁、不信、不义之徒岂止不是好人,简直是大大的乱臣贼子,猪狗不如!”朱标涩声道:“可他又确乎是位建功立业的好帝王!”朱允炆自顾自的侃侃而谈道:“都道是陈后主沉迷女色,诗酒误国,万千黎民因他荒疏朝政而遭刀兵离乱之苦固然不假,但他不曾加害朝臣、滥施冤狱也是实情,他虽绝非什麽好皇帝,不过就其所作所为却也断乎不能归入大奸大恶抑或卑鄙小人之流,隋将韩擒虎攻入朱雀门,当宫中大乱之时,他携两名妃子躲入景阳井内,诚然并不光彩,倒也有情有意,相较唐玄宗李隆基为了全身保位而赐死杨玉环,反令我肃然起敬,比之诸如赵匡胤的好皇帝们,只可共患难,不能同富贵,动则杯酒释兵权、圈禁功臣着实强了许多。”
    他还代滔滔不绝的说将下去,嘴巴却给父亲慌得按住,朱标背上冷汗直流,颤声道:“这种话往后你休再说起,尤其不准当着老皇爷的面提及,记住没有?”说完这才缓缓放开了手,朱允炆点点头。却道:“做好人不一定能成好帝王,而要当好皇帝则须熟稔智计权谋,精于翻云覆雨之道,很难再是好人,难道鱼与熊掌端的无法兼得麽?”朱标苦涩一笑,道:“难得你小小年纪想的这麽多,这倒真是个刁钻题目,无怪乎你娘跟杨师傅都被你难住啦!”朱允炆哪肯让他就此蒙混过去,又问:“若然当真难以两全,爹爹你会作何取舍,允炆只想听您的真心话。”朱标端详着儿子未脱稚气的脸庞,默然半晌,叹口气道:“为父要做好人。”朱允炆一听,眸子里登时大现异彩,追问道:“爹爹为做好人宁可不当好皇帝?”朱标喟然道:“诚如你所说,一个造福万民的好帝王背地里往往会干出些为人所不齿的事情,有时也确系迫不得已,倘若在我儿眼中连好人也不能算,纵使受到千秋景仰也是枉然,故尔为父甘愿只做一个好人,但我又不想做不称职的皇帝连累黎民百姓,是以这皇帝嘛,不做也罢。”朱允炆听父亲语气凝重,神色也甚庄严,不禁摇头叹道:“只恐爹爹业已身不由己啦!”朱标在爱子面颊上亲了一亲,转向赵永忠道:“小孩子最爱胡思乱想,倒也十分有趣。”赵永忠心领神会,忙道:“卑职虽愚钝,但还不致如长舌妇般信口开河,小爷聪颖好学见解独到,实有过人之智。”此言发乎肺腑,倒非刻意恭维。朱标叹息道:“就可惜允炆和我一样体质不佳,想是思虑过多之人大都如此吧。”朱允炆接口道:“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老皇爷弓刀石、马步箭未见得天下第一,而他老人家却能北驱鞑虏,扫平各路反王,打下万里江山,足见心力远较体力要紧。”朱标苦笑道:“话虽这麽说,然则体力衰弱,心力又从何而来?岂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朱允炆明白父亲又想劝自己跟随张大举、赵永忠等侍卫习武强身,也深知他的用心良苦,可偏偏就是提不起半点精神来,当即抗声道:“孩儿宁愿多背些书,也不想把功夫耗费在练笨力气上,就请爹爹开恩别再一味相逼了。”说话间满脸哀肯之状。
    赵永忠只觉面皮发烧,大是尴尬,讪笑道:“吾辈本领低微,也确实担当不起指点小爷练武的重任,不过学些拳术剑法强筋健骨总是好的,此番张大哥倘能将凤先生请进宫来那便再妙也没有了,风箫吟凤先生人称‘明湖居士’,才兼文武,冠绝两家,小爷正与他投缘也说不准啊。”朱标微微颔首,正色道:“我与凤先生虽素未谋面,但这九年里书信往来甚密,此中从未涉及政事,纯系诗文之交,其长短句间、不经意处流露出的才情见地气度胸襟已远非我所能望其项背,未睹其人,已有英凤逼面之感,这等人杰竟不肯入仕为官,着实可惜之至。”言下不胜唏嘘。朱允炆记忆中似还从没见过父亲对什麽人如此推崇,听得惊疑不定,欲待细问,只听外面有人恭声问道:“殿下今晚可是传膳在明志轩麽?”正是东宫内监总管吴安的声音,敢情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暗了下来,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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