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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歧路

    华阴城不是长安、洛阳那种国家经济文化中心,但是杨氏随国公封号好说也是上品一等的公爵,地位仅次于北周八柱国家族,府邸想怎么修怎么修,朝廷不会管制,也不用给朝廷省钱。于是这府内亭台楼阁,花园荷塘,假山竹林,琳琅缦回,瞧得慕然眼花缭乱,暗暗赞叹。
    慕然不仅是去过南陈皇宫的,单天下十大府邸,少说也去过八家,这国公府上摆设星罗棋布,暗合五行九宫之数,虽没有皇宫追求的精致华美,但个中也别有一番滋味了。慕然全然不管是否女眷内院,逢楼即入,见院便进。一路上的丫鬟家丁瞧见过此人与杨素攀谈,还当是府上贵客,无人上前阻止。游得兴极,已过了正午,想到中饭没有着落,才四下里寻找何处可解腹中之“疾”。
    眼下这个时辰,府上众人或是伺候主子进餐,或是去了家仆食所,除了这位,哪来闲人晃悠,可怜慕然一不知道大厅二不清楚食堂的。用他的话讲,我转了一早上,尽是花花树树的,茅房都没见着。
    正门在哪个方位倒还记得,慕然犹豫今日是否上顿馆子,石轩就这么晃悠悠出现在他视线里。正是猎物落入陷阱,嫖客姘上粉头。蓦然暗呼一声找的就是你,直直冲了上去。
    方用完了饭,石轩寻思昨儿因为某人睡的不好是否去补个回笼觉,某人就凭空到了他面前。石轩暗暗悲呼好个阴魂不散,那慕然已展颜笑道:“三公子好啊!”石轩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我很好,谢谢。”
    慕然听他语气生冷,不觉奇怪起来。暗想杨素不是解释过他的身份了吗,怎么他还是这般的生疏?慕然试探道:“怎么三公子对我有何不满吗?”
    石轩道:“没有,你多心了。”
    慕然暗道那还不是,嘴上咧出自认为和善之至的笑容,道:“那三公子为何对我这般疏远?”
    石轩心想要的就是和你疏远了,不然后果很是严重,我承受不来。脸上强笑道:“我天生这般,不惯和生人讲话。”
    嗯,总算是笑了。
    慕然心想。全没在意人家管他叫作“生人”。
    石轩道:“没事的话我回去午睡了。”说罢便要离去。慕然忙移身拦住,道:“在下有事请教三公子。请三公子解惑,不知三公子如何知晓慕然身份的。”石轩点头,我准备好了说辞,这倒是可以告诉你,便道:“昨儿去福记拿书,遇到福记老板,他告诉我的。”
    “福记老板?”慕然讶道,心里想起那一张胖胖圆圆,爬了不少皱纹的老脸,暗自奇怪:我一般和男人,和一般的男人,没什么接触啊!
    石轩瞧他惊讶脸色,道:“你不认识他吗?”
    慕然摇摇头。
    也是,你认识的话就不会被扁的那么惨了。石轩更加坚定了福老爷子是传说中的世外高人的想法和坚决不能让这个“死鱼眼”给拐走的决心。
    慕然呵呵笑笑,道:“可能是门内隐世的哪位前辈吧。”
    石轩“哦”一声等他下文,暗想早“解决”你大家一早欢喜。
    这倒让慕然很是尴尬。他本意是留下几日,和石轩慢慢磨着,最好来个刺客行刺丞相夫人什么的让他表现表现。转念想到了这家人性子具是……令人一见难忘的怪异,除了个杨广还热情些,但又不是他看上的料。
    豁出去了!慕然咬牙道:“不知三公子可曾想过习武?”
    石轩淡淡道:“想过。”
    “嗯?这么简单?”还没等慕然欢喜过,那石轩又道:“我已拜了齐王爷爷为师。”
    慕然却是毫不失望,笑道:“呵呵,那不知三公子可愿学画?在下不才,但敢说放眼天下画功在我之上的绝不过五个,在下一见公子便瞧出公子天资聪颖,骨骼清奇,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咳画中奇才。实不愿错过如此美玉,自请为公子师。”
    石轩一愣,不想此人如此无耻,还骨骼清奇,这骨骼和画画有个什么关系?莫不是还学唐伯虎那样拿人作笔画画。但又无法拒绝,须知方时的世家子弟,均有琴棋书画课程学习,用于陶冶气质情操。北周虽是尚武治国,朝中却也文风甚蔚。若以才学来说,确实没有再比慕然合适的画师授艺了。
    慕然瞧他小脸紧张模样,虽不知他为何如此反感做他徒弟,且还是早已料定自己会收他为徒的样子,还是甚为得意。小样!毕竟虚长你几十岁,怎斗得过我?姜还是老的辣啊!
    石轩看他一副吃定你的满足神色,暗暗不爽,一时之间也无言以对。
    “慕先生与轩儿说些什么?”独孤伽罗自不远处缓缓走来,仪态万千。
    石轩霎时舒了口气,有义母挡着,慕然的心思定是胎死腹中了。
    慕然欣然上前行礼道:“慕然见过独孤夫人。”独孤伽罗轻抚石轩脑袋,朝慕然阖首道:“先生免礼,妾身听处道提过先生了。不知先生伤势好些没有?”
    慕然道:“已无大碍。多谢夫人挂念。”
    独孤伽罗展颜一笑,瞧得慕然一阵晃神。石轩瞧见不爽,腹内暗讽你倒是没有画美女的好习惯啊!
    “轩儿,先生与你说了什么?”独孤伽罗低首问道。石轩朝慕然邪邪一笑,道:“慕先生说啊,想收我为徒教我些功夫。”慕然暗恨得无语,这小子只说功夫,却是模棱两可狡猾得紧啊。独孤伽罗笑道:“是嘛?那轩儿可是有福了。慕先生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画师呢!”
    石轩一愣,慕然听了暗喜,有戏!忙谦虚几句:“哪里哪里,夫人过誉了,慕然愧不敢当。”两人同时想到这句“百年难得一见”怎么如可耳熟的?
    杨素!
    石轩认定是杨素对他娘说了啥,暗暗咒骂不已。慕然则是很高兴认识了这么一位“好友”,盘算着是不是封个“花间荣誉护法”与他。
    独孤伽罗自语般续道:“处道说了先生的出身。妾身幼时从家父处也略听过花间派的传闻,知道先生与那魔门奸邪之辈不同,先生无需见外。外子处妾身自会去说。”
    慕然欣喜若狂,连杨坚都摆得平,哈哈,杨素,哪个说我收不了的?心中立对那位从未见过的老独孤大人倍生好感,嗯,荣誉护法就给他老人家了。
    “娘啊~~”石轩见形势已是完全倾向非常不妙的一面,二话不说使出杨老二必杀绝技之撒娇。独孤伽罗却是不理他摇头拉手,朝慕然道:“先生还没用过午膳吧。妙语,带先生去膳堂。”
    石轩瞧慕然“兴高采烈”、“花枝招展”地随了丫鬟离去,心里狠得牙痒痒,做最后挣扎道:“娘~孩儿不愿做他徒弟。”昂头看向独孤伽罗,不由一愣。
    独孤伽罗一脸平静,只是眼眸里颇不寻常,竟闪过那么一丝的……冷漠。
    石轩骇然这是怎么了,独孤伽罗已缓缓蹲下身,玉手轻覆上石轩脸,微笑问道:“轩儿,和娘说说,你是如何知道慈航静斋的?”
    “?”惨了,这个故事不是还有一个“光年”才到吗?怎么给她听到了。
    “轩儿?”独孤伽罗见他愣神,温和催道。
    “额,轩儿是……前日,前日听福老爷子说的。”寻思半晌,石轩只能这般作答。
    “哦,慕然的事也是老爷子告与你知晓的吗?”
    那声音很轻很柔,仿佛天边轻盈迷幻的云彩,一朵一朵飘啊飘的,诱得人昏昏沉沉……石轩觉得眼皮渐渐的,很沉很沉,吞吐片刻,还是答道:“是。”
    独孤伽罗笑得娴静端庄,如庙宇里面对众生作拈花慈悲的佛像般。
    “轩儿。”
    石轩愕然清醒。瞧向独孤伽罗,还是那般温暖的笑意。方才之事?石轩暗暗回想,惊奇不已,那是什么……催眠术?
    石轩黯然叹气道:“母亲为何要我拜慕然为师?”
    独孤伽罗道:“为了我们杨家。”石轩抬头,还是那般的笑容啊。那笑的后面到底隐藏了什么呢?
    石轩道:“孩儿不懂。”
    独孤伽罗道:“孩子,有些事还没有到你懂的时候。你只要记住,娘现在要你做的,都是为了这个家。”
    “家?”好沉的负担啊。
    “为了杨家,为了独孤家,也是为了你爹——石崇。”
    “我爹?”石轩疑惑,这与他何关?
    “是,你爹。你爹是怎么死的?他们为何待你这般地好?这些并不像百姓嘴上说的简单。”
    独孤伽罗淡淡诉说,让石轩勾起回忆,想到北周,想到齐王……若然所悟。政治啊,政治!没来由便是一阵厌恶。
    独孤伽罗淡然漠视他的神色,也认定了他能明白她的意思,续道:“轩儿,你现在只需先通过慕然接近魔门便好。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孩儿累了,先回房了。”石轩不等独孤伽罗发话,径自离去,有着和独孤伽罗一般的决绝。
    独孤伽罗目送石轩单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朝无人处自语道:“你看出什么了吗?”
    当然有人。杨素悄然步到独孤伽罗身后,神仙般飘逸出尘,沉声道:“依处道之见,三公子不像是说谎。所以有必要去查查那位福老爷子的底细。”
    独孤伽罗点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掩嘴轻笑道:“处道,你与我说过的,宋家那个天才唤作什么名的?”
    杨素顿时脸上闪过一丝悲愤,哼道:“宋缺。”
    独孤伽罗“哦”了声,又道:“他可有个女儿叫宋玉致?”
    杨素苦笑道:“宋缺今年正好八岁。”
    孤独伽罗似有若无的点点头,道:“是吗?呵呵,你倒记得清楚。如此,轩儿的故事该是自己胡编的了。处道,前日师姐来信了。”
    杨素默然不应。他知道,该告诉他的,她才会说。
    独孤伽罗望向石轩居室方向,道:“师姐说她年前下山,偶遇一弃孤,这便又收了一个弟子……你猜猜看师姐给那孩子起的什么名字。”
    杨素愕然张嘴,显然料不到她也会有这般“调皮”语气的时候,苦笑道:“总不会唤作师妃暄吧?”
    “那孩子名叫……梵清惠。”
    ……
    杨广猛然推开房门,平生头次朝独孤伽罗吼道:“阿轩人呢!”
    独孤伽罗放下手里针线,皱眉抬头道:“没大没小,连娘都不叫了吗?”见杨广仍是一脸固执,无奈道:“轩儿随慕先生去了,他拜了师,要……”尚未说完,杨广早已冲了出去,独孤伽罗苦笑摇头,重又拿起针线,落下心思。
    杨广自马房领马出门,即挥鞭策马,飞奔出城,也顾不上撞翻了多少街摊行人。杨广想着“阿轩,等我,等我”,手上落鞭愈发凌厉,马儿臀上隐现血印,嘶声急促。跑至城外五柳坡,还是未见石轩一行,杨广四下寻不见,狠啸一声甩开马鞭,放声哭道:“你也走了,你也走啦!小妹是这样,如今你也这样!走吧!走啊!”
    “再见。”
    那声音传于林中,很轻很轻,轻的让痛哭流涕的杨广就这般的,轻轻错过。
    “为何不去与他告别?”慕然搭上石轩肩膀。也只有他,能感到他此时内心的颤抖了。
    石轩望着杨广孤单身影,道:“见了又如何?我不喜欢这般的生离死别。何况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杨素默默看着林外那策马踌躇的轻裘少年,不禁回乡起昨日独孤伽罗的那番话。
    “这个时侯,绝对不能允许有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到——大计!”
    所以你才这般无情地将他推了出去吧!
    杨素能猜到几分此刻石轩内心的酸楚。是有古怪费解之处,但毕竟是个孩子啊!
    慕然叹道:
    “金陵已去国,铜梁忽背飞。
    失路远相送,他乡何日归。”
    “好诗。”
    “呵呵,好吧?谢谢。不是我写的。”慕然厚颜笑道。
    “咳!”杨素笑得尴尬,低语道:“难为你还记得拙作。”说罢又将手中包袱交与石轩,续道:“这是夫人嘱托在下递送公子的。夫人说——万事小心!”
    慕然摸着下巴,朝石轩笑道:“你真的有一个好娘亲啊!”
    石轩不语地捧着沉甸甸的包袱,良久,朝这新认的师尊突发感慨道:“你有听过母爱如水吗?”
    她,真的是水一般的平静,又深藏暗涌。
    不理远处下马独坐的少年,和愣在原地的慕杨二人,石轩独自向着林里,向着另一条路,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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