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昭元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杜先生忽然面色一沉,道:“你说什么?”昭元吃了一惊,道:“什么……什么?”杜宇慢慢道:“大祭师的灵魂,就是决不能对眼前耳边的轻易去想当然。我先已提醒了你,说因为盛产美女而加女旁是想当然,你为什么还要对我所说的这个来想当然?”昭元心头一凛,道:“是。即使是您所说的,也不一定完全对。我以后一定注意。”
    杜宇紧紧盯着他,一自一顿地道:“要记住,你就是我,我并不比你高。大祭师是古往今来最尊之位,没有任何人能够以权威压你或是征服你,你更不能对任何人有哪怕只是潜意识的盲从。那许许多多传说,藏有深意、需要认真解读的只是少数,更多的毕竟还是只是人们的瞎想乱猜。分辨一个传说中隐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还只是小本事;能够一眼分辨出一个传说是不是隐藏着什么,才是真正的大本事。如果你事事都难以分辨,胡乱去用精力,方向都选不对,那还怎么配称大祭师?当年一有传说,说老聃过函谷关时扔下了幅太极图,立刻就有人一知半解之下还大言不惭,硬说什么依乾坤八卦来看,吴越一带是整个中华的死门。你难道也要去相信,去费劲探究这死门究竟是怎么个死法、究竟隐藏了什么?”
    昭元冷汗直冒,道:“是。我一定好好注意分辨。”杜宇脸色渐渐平和,终于又道:“要真正拥有智慧眼,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很多时候是教也教不会的。我虽领你进门,但真正的飞跃却还是要你自己来,谁也帮不了你。”昭元道:“是。”
    杜宇慢慢道:“作为这一带的大祭师,还有一样东西你虽然不喜欢,但也要知道一些,那便是蛊毒。”昭元道:“我需要去和他们一起练习么?”杜宇慢慢道:“这倒也不用。蛊若着迷,哪便泥潭深陷阱,难以自拔。你有更重要的事做,不必在这上冒太多风险,花太多精力。蛊虽然被传得神乎其神,我虽然也不是很懂,但还是觉得,大多数蛊毒其实就是不外乎死物活物两大类,要么是慢性之毒,要么是能在发作前潜伏于体内的一种或几种活物。只不过用蛊者多用得极是隐蔽,而且经常把不相关的东西折腾到一起,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一来,发作起来症状会很诡异;人们谈蛊色变,便往往只求避之,不求甚解……”
    昭元心想:“……你不太明白,莫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忽然一怔,正觉此想对杜先生不敬,却又忽然一喜:“看来我已经能不被他引得盲从了。”
    杜宇看他又惊又喜,似乎猜到了什么,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其实蛊术大多只在南方百越苗蛮等地才特别盛行,本身就说明它也有很明显的局限性。有人说蛊能通灵,什么年末要跟它算帐什么的,那些八成都是瞎猜。真正的原因,我猜是这一带的人多发自内心地相信巫蛊之术,是以蛊毒的效果才最好,蛊术也容易盛行。”
    昭元奇道:“这……只不过多相信一些,也能影响效果?”杜宇道:“精神和肉体,本来就是相互影响的。蛊术若是搀杂了心理压力,那才真正能把其诡异可怕发挥到极致。连你自己都知道,让我尽量多想快乐的事情有助于恢复,这等信魔增效之事,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昭元一怔,道:“有道理。”
    杜宇道:“心理不光有助于蛊术,也有助于巫术。很多时候,巫师们明明是主要用毒去害人,但却经常要去作作法,说是什么‘诅咒’。由于那些人本身特别相信这些,这些诅咒便会真的对其产生可怕的心理压力。其人身心摧压之下,很可能就真的如诅咒的那样死了。可如果是外地之人,往往并不怎么信,或是信得没那么虔诚,这效果便会大打折扣。因此,你别看巫师们经常威胁外地人,其实真要论起下蛊对付外人,他们还是很慎重的。他们常常会宣称,说这种人根本不配用蛊,极力还是想直接砍你脑袋。否则的话,若是一个不好,没那么神异,往往就会砸自己的威信。当然了,也不排除有的神异之蛊,本身就能有某种强行扭曲心理的效果……这可能性虽然极小,但也盼你不要……不要忽略。”
    昭元连连点头,道:“看来这巫术运用,也是大有学问哪。”杜宇苦笑道:“有的祭师,甚至都干脆自称巫师,可见这巫术对于大祭师来说,是多么重要。大祭师不但要制人之身,还要感人之心,而巫术就是专门来通过制心而制人的。这其中的联系,自然不说也很清楚了。巫术说到底,就是寻找被施术者的心理弱点,然后再针对弱点,以各种方法,对其加以持续的、反复的心理压力,以最终达到令其身心崩溃的目的。通常来说,要施展好巫术,第一重要的就是这个人要信巫术,或者至少要有一点点信,否则什么都是白搭。第二就是寻找其心理弱点,否则施展得根本不对路,那也完全是笑话。第三,就是要有好的基础和环境。这也就是说,他周围的人最好都信巫,而且信的越深越好。第四,就是要不断重复,保持并不断加大压力。如果周围人信的深,那么无须施术者重复,周围的人本身就会给被施术者以不断的心理重压。不过这些都是说起来简单,但真正施展起来,其每一个细节,都可以写上几卷书。而且巫术施展因人而异,不同的施术者、不同的受术者之间,效果能判若云泥。你看,这巫术真正说到底,其实就这么几句话。可世上真正厉害的巫师,又能有几个?”
    昭元叹道:“确实是万事万物皆学问,没一样容易的。”杜宇道:“作为大祭师而不是大巫师,当然不要求你用毕生之精力去精研巫术。但是,你起码要能够不被巫师们的巫术所制。要做到这个,却是比去制人毕竟要容易得多,也少费许多精力。只要你心性足够坚忍,意志足够坚定自信,再加上一点点眼光和手段,便是再高明的巫师,也会很知趣地不想来跟你白费力气的。你要明白,许多运用巫术都要有什么招魂燔、魔鬼镜、水晶球之类的,其实统统都是扰人心神注意的。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他只要发现你的注意力其实不在他舞来舞去的这些东西上面,而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立刻就会知道你是行内之人。接下来,他便不会想来吃力不讨好。”
    昭元很是奇怪,道:“我听说巫师用惑心术迷魂术迷人的话,最厉害的就是眼睛。如果能够避开其眼睛,他才无法着力。可是您怎么说,要盯着他的眼睛看?”杜先生笑道:“你为什么想避开他眼睛?因为你害怕!等你想避开他眼睛的时候,你其实已经认输了,甚至已经被迷了。这个时候再避,不过是消极抵抗,又有什么用?而且通常来说,好的巫师都是等你已经被其他的什么给迷了一部分之后,才肆无忌惮起来,这个时候你才能发觉他眼睛在妖异地瞪着你。否则,若只避避眼睛就能逃避巫师的巫书,那些巫师也都不用活了。”
    昭元一想也是,道:“那么若能和他硬性直视,坚持不动,他就会撒手认输?”杜先生摇头道:“迷人比抗拒被人迷要难得多。你能那样,不过是不被迷,离让他认输还远着呢。这惑心巫术有些甚是诡异,有的甚至要求施术者本身先自迷一些,才能有最好效果。因此,这惑心术也很是危险。若是遇到行家,确实很可能莫名其妙地就被其反制。”
    昭元想了想,道:“这个还是比较难吧?起码迷人比被迷的要难。不过如果是最厉害的巫师,那么他肯定不可能被别人迷,于是就可以任意施展?”杜先生冷冷道:“你还忘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够不被自己迷惑,就连大巫师……甚至大祭师也不例外。”
    昭元心头一动,不敢接话。杜先生道:“你知道,对于巫师们来说,古往今来最普遍的结局是什么吗?”昭元道:“被另外的人迷惑?”杜先生道:“不是。古往今来,除了被人直接杀死之外,绝大多数的巫师都是死于发疯。”
    昭元奇道:“发疯?”杜先生道:“不错,就是发疯。惑心术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巫术,它在力求令别人心理异常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中悄悄令自己心理异常。刚开始可能还不很明显,但用到深处,施术者往往会觉得自己简直做事鬼神莫测,马上就会无所不能,这便是发疯的前兆。往往一个巫师到了这个境界,就会不顾一切地疯狂探究更上面的境界,什么病痛、道德、律法、饥饿、痛苦在他眼中,统统不算什么。是以一但到了这个境界,能够被挽回的绝无仅有。境界越高的巫师,精神上便越是膨胀,越容易觉得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是自己不能征服的。等他觉得一切都已了无新意,开始疯狂地要征服自己的时候,就是他完全发疯之时。只不过这个时候的巫师是非常快乐的,疯了之后也总是逢人就开心地大笑,因为他的确征服了眼中的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
    昭元倒吸一口冷气,道:“真这么可怕?”杜宇呆呆望着远方,慢慢道:“害人者终害己,迷人者终自迷。这虽然被无数人骂为迂腐,我……却是一直都相信的,而且越来越深信不疑。”昭元知他又在心痛,心下也为他难过。
    杜宇呆了一会,忽然道:“世上之事,多相互联绕,许多明明看起来没有关系的事,其实却有莫大的关系。除了巫术外,身为大祭师,还需知道许许多多这里的普通祭师所不熟悉的邪灵之秘。中原列国乃至百越等地都重鬼神巫蛊等术,你已经较为熟悉了。但传说南海一带,还盛行一种称为降头术的邪术,更西方还盛传僵尸、吸血鬼等,你都不可不知。”
    僵尸倒还罢了,这降头术和吸血鬼对昭元来说却着实新奇,不免令他瞪大了眼睛。杜宇笑道:“降头术传说是南海的一种邪术,还有人说其是源自天竺的尸魔术。这降头术,乃是指通过一些传说中的邪法来养鬼怪之类,以为驱使,为降头师谋财谋色等等。其中最有名的传说是养小鬼。传说南海一带,有这样的习俗,说是如果一位妇女因为难产而死,那么母亲和胎儿的躯体一定要分开埋葬。要养小鬼,就要先把婴儿躯体挖出,然后抱着婴尸到其母亲坟边向其母亲不断磕头。一直磕头磕到这女尸坐起来,降头师就念上一段咒语,大意是说我把你孩子找回来了,请你也给我我要的东西。这个时候就可以用火去烧女尸的下巴,滴落的尸油就沾有邪灵之气,用之可以役使婴灵,也就是小鬼。此等虽然传得神乎其神,其实依我看,天下骗人吓人的招术其实大同小异。这降头术说穿了,只怕也还是跟这蛊毒什么的如出一辙。就算不是这样,这等恶鬼也是绝对不可能真存在的,那降头师一定有别的办法来害人,或是有什么别的暗藏企图。这等传说,其实只是引人分心的障眼法。”
    昭元点了点头,道:“说的有道理。看来不管是防范什么邪术,除了意志当坚定之外,就是一个胆大,一个小心。”杜先生点了点头以示赞许,又道:“僵尸亦是一被人夸大的传说。传说中有人若是埋葬在养尸之地,便能尸体不腐,成为僵尸,力大无穷。其实人死被埋后,尸体不腐是完全有可能的,并不象传说的这么神。要是埋葬之地符合一些水土巧合,尸体在脱水前没有来得及腐烂,那么其后就往往会很难腐烂,成为干尸。这僵尸之说,其实不过是有些人不明所以,偶尔见及暴露的坟墓,害怕之下四处乱传,遂为有心巫师利用。无数人有心无心之下,才越传越可怕的。”
    昭元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我将来若是发现此等之地,定要好好标明,这事便不会发生了。”他虽早已开始从神宫祭师那里学风水之术,却还从没听有这等奇特的论述,更没亲眼见过。但杜宇几乎都无异于他心中开化一切之神,他既说如此,那自然九成九是正确的了。
    杜宇笑道:“这神鬼之事,从来都是难以预料,否则也就不称其为神鬼之事了。你我所要做的,也就是自己尽量多明白一些,再努力让别人也多明白一些。这养尸之地,虽然与风水水土有关,但也要看死亡、埋葬时的种种巧合,并非每次都能被你预料到会否成为僵尸。你有此志向甚好,只是若遇到我当初想试铸剑灵骨时的遭遇,要有心理准备。”
    昭元心头大惭,甚是后悔自己刚刚所表现出来的轻率。杜宇望着那鬼凄凄般的火把,慢慢道:“和僵尸相关的,还有赶尸。你听说过赶尸没有?”昭元瞪大了眼睛,道:“很小的时候好象听说过,说是特别荒僻的地方,有的巫师能够驱赶人的尸体。当时小伙伴们都很害怕很害怕。但后来也就没怎么听说过了,不知是真是假。”
    杜宇沉吟道:“赶尸之事确为真,但依我看,赶的只怕不是真正的尸体。”昭元眨了眨眼睛,道:“那是什么呢?”杜宇若有所思,慢慢道:“这几十年来,我一直猜测,赶尸可能是源于远距移柩。华夏儿女,大多故土情深,往往都觉得若是客死异乡入不得祖坟,便是无依野鬼,在阴间会受欺凌。可是要长距离搬运尸体,却是困难重重。首先,这防止腐烂便是一极大难题。当然,这还算不得什么。长远搬运的车马费,雇佣从人的雇佣费食宿费,通关孝敬各关卡的贿赂费等等各种费用,才是真正大头。往往便是巨富之家,也能被一次千里扶柩逼得破产。因此,赶尸这种专门走荒凉野路,轻装上阵,要价相对低廉的活,便派上了用场。”
    昭元皱眉道:“这个自然是有道理。但这尸体究竟怎么才能赶呢?”杜宇道;“这个我也很是奇怪。我曾和众祭师研习过此事,现在尚未有定论。有人说可能是南方一带天气酷热,有的人死后骨节尚有一定活动空间,若是在其死后能够立刻用药草按照一定规范处置,便不会全身都僵硬。然后若再用特殊的办法来使其保持平衡,便可以勉强被带动了。可是我们试过几次,都觉那传闻似乎不大可能。再说便是北方,有些很荒凉的地方其实偶尔也有赶尸的传闻,这个自然是解释不通。后来我一遍遍仔细通读赶尸人的传说和规范,渐渐觉得他们可能根本不是赶尸,而是在背尸。”
    昭元奇道:“这是怎么说?”杜宇道:“很多说亲眼看见过赶尸的人都说,尸体身体僵硬,而且往往比普通人要高大些。如果能够用药草令尸体收缩一下,再找来身形较小、但有背负长力的人,以一定姿势将尸体背起或是捆起,那不就是这样的么?”
    昭元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这说穿了,可还真是一文不值。”杜宇摇头道:“值很多,值很多。一个人要背百十斤重负,以怪模怪样的姿势行一整夜,这要求的体力耐力可没几个人能够办到。”昭元脸上微红,道:“那也的确是。我好象就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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