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屈元和王孙满均抱拳回揖。韩无忌哈哈大笑中,手下兵丁已拉上灵毅和丁统领王统领行去,只是却并无捆绑之事,这自然是因为知他三人无法逃脱之故。那周围围站着的群盗在众兵的催促下正要随行,忽然不约而同跪于地上,口中皆道:“多谢二位公子相救之恩。”屈元和王孙满慌忙一一扶起,连说“不敢当”。
    众人起来后,却依然不甚肯走,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不好开口。王孙满知其心意,道:“你们大哥灵毅乃是血性男儿,这位韩公子亦是人中龙凤,英雄相惜,自会回护,未必便会受斧钺之邢。灵兄弟似乎还没断送过人命,又有韩大人父子求情保全,又有立功之力,应该是问题不大。当今之世诸国争雄,大都求才若渴,或许此行对灵兄来说,反而因祸得福亦说不定。你们也莫要自暴自弃,只日后好好过上生活,莫再劫掠行人,便不枉我等心意了。”那些人皆垂首道:“恩人言及此训,我等敢不从命?”不一会,便都相携跟去。
    屈元和王孙满对望一眼,王孙满笑道:“小兄弟如此慷慨,只怕到得周都后,不能如令尊所想的那样锦衣玉食了。”屈元也笑道:“难道王大哥看我,便象是看养尊处优、无珠玉便不能活之子弟么?其实既与王大哥同行,沿途皆有官差伺候,根本便是用不着盘缠。到得洛阳,入门拜师,想来也花费不大。我性情恬淡,不求享乐,这所剩盘费便支持十年亦是有余,自无冻饿之虞。”王孙满道:“只是令尊怕是心有不安哪。”
    屈元道:“这个好办。”转身向那二位仆人道:“你二人日后回禀老爷的时候,只许说我在洛阳一切安好便可,不可说及此间之事,以免他老人家担心。听见了么?”二人皆连声相应。王孙满笑而不言,只整顿人马,招呼启程。
    这后面一路上果然甚是平静,一行人走走停停,不上几天就到了绛城。王孙满自去传使,自是甚忙,但屈元却也闲得住。又过几日,王孙满大事办完,一行人便是直取洛阳。洛阳与晋都说是不远,但也不近,但中间又要渡河什么的,所花时间却也不少。
    到了洛阳,屈元、家和、家财都禁不住赞叹不已。要知周室自东迁以来,虽然权威衰败,地小人寡,但也正因如此,诸侯们若要打其主意,那便“裂其地不足以扩土,攫其民不足以强兵”,还要背上个弑君的名声,白给别的诸侯国一个口实。因此,洛阳就象处在暴风眼中的船一样,反而在周围大国环伺之下数百年安享太平。
    当然了,若是自洛阳被定为东都算来,其间也至少有王子颓、太叔带两次变故,但其战斗却都实在是不能说惨烈。正因为洛阳城数百年来,从无大规模战事摧残,世间避战之富户也就大多喜居此地。多年以来,洛阳屡经扩建,年复一年,终于成为天下繁华之地,倒也不亏了天子脚下之名。同时,除富之外,好武任侠乃是当时天下通例。周都之人虽远不以好战为称,但尚武之风也还是甚浓,街上佩刀佩剑之人依然随处可见。
    屈元虽已是多日远离家乡,但他非心窄之人,心中思念渐轻,一路上小孩心性早已是开始渐渐复现,见到这远方大都的兴奋感自然是令他欢喜万分。他虽然身处富豪之家,但终究长居乡野山村,并未见过这等大都排场,乃是见什么都稀奇,什么都要问问。王孙满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见屈元已与离家当日的深沉完全盼若两人,纵情欢笑之际,已不复压抑内敛的影子,心中也自替屈元高兴。
    这日王孙满先去料理了朝政事物,便带着屈元拜见了自己父母。所谓老人看新人,一眼便已明,那王大人及夫人一见之下,便知屈元是富家中难得的勤快孩子,对屈元甚是喜爱。二老欢喜之余,甚至都隐隐约约暗有收为义子之意,对屈元所赐极多,金银珠宝之外,不论小孩用的还是大人用的,都是一应俱全。屈元本来不愿领受太多,但既然王孙满示意他不要太过推辞,也就只好收下。
    那二老知屈元肯定不愿住在自己家中,倒也并不勉强,只口中嘱咐,叫他日后长居之时,可以常常来见,生活若有所需要,万万不可客气。同时,还为屈元准备好了投递名刺,更交代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规矩。屈元见二老殷勤关切,心中更是感慨。
    第二天,王孙满备好名刺礼品,带了屈元和一些乡土仪品,便去拜见师尊。屈元见他从人带了两小匣金银,道:“王大哥,这是学费么?”王孙满道:“不全是。这里学费虽然不菲,但你爹肯定能付的。这些乃是给那帐房先生,还有你师兄弟们的一点礼品,是我爹爹妈特地关照的。”屈元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不过我爹不是准备了许多乡产土仪么?你说过的,他们大都也是富家之子,我想应该不太会看重这些金银之物罢?”
    王孙满笑道:“这你可就错了。越富的人往往越爱钱。你我之类的人,只怕远非多数。你有了钱,他们才会更看重你那些乡土仪品,才会在说看不起黄白之物时,大赞你那些乡土仪品的‘礼轻情谊重’。这些你可要学好了。”屈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二人带着仆从,来到了洛阳第一武林大家公孙老人公孙贤门口,首先便是求见其帐房先生崔总贤。等待之时,屈元见其门第建筑极是壮丽,就连普通的仆役衣着也甚光鲜,不由道:“学武不是说要吃苦么?可这里怎么这么富?我觉得好象都不象学武的门派呀。”王孙满道:“现在不比从前,他们也收些学文的。再说现在的学武之人,早已不是当年的那样了。”
    原来几十年来,公孙老人的三个徒儿威名远振,其门下大为增多,已渐渐成为许多王孙公子、巨室贵胄们争相想挤进,想要沾光的门派。就门徒数量而论,公孙贤自己只有三位亲授门徒,可是再下一代,每一弟子门下光长住的都已好几十人了。另外,象王孙满这种主要是挂个名、不怎么常住的,也不少于这个数。既然数量已如此之大,公孙贤又已深居简出,不愿管事,这一代的门徒自不能象当日公孙贤收徒那样考究,可说已什么人都有了。
    司天仪、孟云辉、郑金明三人都早已有了家室,再说为了本派能长久立足,自然也是无法全然拒绝这些人,没法太挑。只是他们实在管不过来,便也干脆睁只眼闭之眼,只各重点培养几名肯学肯练的贴身弟子。其余的人,也就让他们进来混几年日子便算。
    对于这些,大家自然都是心知肚明,那些不大肯学的更是求之不得。要知他们前来,许多根本就一来是为了远离父母管教,二来也是在这些富贵同学间建立人脉。真要逼他们太过苦学,那还不如杀了他们。不过不管怎么说,公孙门下毕竟也已算是各门派中比较严的了,天天要坚持操练,不能随便找理由不去。即使有些门徒要私下里花天酒地,最多也只能是晚上。是以公孙门中弟子们,虽然平均起来远不如司天仪这一辈,但总地来说,也还是勉强能拿得出手。也正因为如此,才有更多的人老想要把儿子送来。
    正是为了人脉的原因,王孙满一家虽对这股渐渐滋长的歪风不以为然,但也还是不得不想办法,让儿子也去挂个名。这次他们为屈元前途着想,更是极力帮忙,想让他也挤进去。但如此一来,这平日多与平常门人打交道的帐房先生,便成了一个“现管”之位,地位甚是尊崇。凡新来求拜之人,必先经他看上一看,只有看得上眼的人,才能有机会正式拜师。
    王孙满和屈元等了许久,才得那崔总贤先生的接见。王孙满甚是恭敬,首先引着屈元大称先生,既而说自己这点小小意思,是请帐房先生打赏给仆人们的茶钱。那崔总贤接过名刺,看了一眼那两匣珠宝,问屈元道:“娃娃,你叫屈元?什么出身啊?”
    屈元正要据实回答,王孙满急忙抢道:“他……是楚王族之后,还……还……很近,在九世以内。”顿了顿,又道:“不过在五世之外,是以名声不甚显。”那崔总贤皱了皱眉,没说什么,道:“他就拜入司大侠门下,跟你同门,做第七十七弟子。明天先来把学费交齐。等本季之末,和你那几个新师兄弟一起拜师。”王孙满应了一声,呈上土仪,这事便算成了。
    回去的路上,屈元撅起嘴道:“王大哥,我不喜欢这里。”王孙满道:“我也不喜欢这里,但还不是得来?这一门其实就有些象整个天下,也好给你预先见识见识,熟悉熟悉。况且这些人虽然庸俗些,但此门中也确实有些毅勇之人,不可一概而论。要学本事,要是连这点不开心都受不了,那怎么行?”屈元无奈,只好答应忍耐,但心头怏怏之意却终是难禁。
    这些交学费之事,自然是不用他担心,王府管家自引着家和家财去办好了归来。等过了几天,到得季末,王孙满又带他去拜师。只见司天仪等三人并排端坐椅上,跟屈元一样要本次拜师的人,都跪成一排,向他们磕头。这一次入门刚好九人,而且居然分配得整整齐齐,司天仪等每人三名。
    本来这仪式完后,一切便算完成,以后便是再难得见司天仪等人了。但司天仪见屈元甚小,不免有些注意,招了招手叫他过来问话。王孙满受宠若惊,急忙要拉着屈元过去。司天仪面露不悦之色,道:“王孙满,你退后,让他自己过来。”
    屈元只好自己过去。司天仪看了几眼他,忽然笑道:“你……十四岁了?”屈元已先得王孙满提示,忙道:“是。很快就到了。”司天仪一笑,道:“小娃娃还这么小,就学会撒谎了?”满场中顿时笑声一片。屈元满脸通红。司天仪看了看他之手,转头向孟云辉笑道:“还不错,可惜太小了点,基础也太差了些。”孟云辉道:“看运气罢,或许还有得教。”
    屈元怯怯道:“我爹爹让我学文。”司天仪笑道:“在我门中,文武必然兼备,只不过可以各有专攻而已。你要主学文,可有广大人脉,世家巨胄为后助?”屈元低头道:“我……是楚先王九世孙。”司天仪一怔,失笑道:“五世出服,视同路人。九世还算人脉?”众弟子都是哈哈大笑。王孙满也甚是惭愧,但屈元正背对自己,无法使眼色,却也只能干着急。
    司天仪挥了挥手,众人笑声止歇。他对屈元微笑道:“小娃娃,你虽然进来了,但现在还太小太幼稚。你先去跟师兄们学一两年,师父再来教你。”又转过头对众弟子道:“你们这个小师弟甚小,你们就替为师关照关照。代师传艺,也是你们之责。今日散礼。”说着一挥袍袖,满院中百把人同时恭送,拜师大典便已收场。
    屈元迫不及待地回到王孙满身边,似乎要跟他再回王家。王孙满摇了摇头,笑道:“你不是一直都想不住在我家么?从今天起,你就应该住在这里了。为人总要长大……”屈元皱眉望了望那些人,道:“我不想跟他们住在一起。我可以搬到其他地方住。”王孙满叹了口气,道:“你行李什么的都安顿好了,现在还怎么能不去?你不跟他们一起,怎么学文习武?我不两天就又要远行了,没办法总在你身边的。”
    屈元无奈,只好退开,跟王孙满告别。等他回来一看,见满院中已是没几个人,这寂寞感立时倍增,几乎都想要冲出去立刻回家。家和道:“少爷,先去安歇吧。”屈元皱了皱眉,勉强点点头,便要随行。忽然一名正低头撒扫的仆人道:“仆人送到入门,便当止步。我门中比你富贵之人多的是,他们都没把仆人带进门,你们怎能特殊?”
    家和急道:“可是我家少爷年纪小……”那仆人冷冷道:“若是太小,便请先回家吃奶。”家财家和都是甚怒,道:“岂有此理!”那仆人一瞪眼,冷笑道:“怎么?想打架?”屈元急忙道:“你们回去吧。这里我自己来就是。”家和家财甚是无奈,但想起屈元将来毕竟还是要一个人呆在这里,得罪了这些里面的人也终是不好,只好耷拉着头退了出去。
    屈元来到自己住宿之处,但见大家都是一人一间小房间,所铺所陈倒还甚是讲究。他记取王孙满和爹爹的话,便想去隔壁几名师兄处拜访,拉拉关系。不料他拍了几扇门,却都是全无人声相应,似乎他们是出去玩什么了。他倍感寂寞,也没心思去拍其余那许多间的人,更加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只能一个人待在屋里,闷闷等待。
    如此直等到晚饭过后,才有一群群的师兄们回来,不过都在高谈阔论什么自己听不大懂之事。他鼓起勇气开门,想上去搭讪,但一见他们聚在一起的样子,自己居然不知为什么,死活也开不了口。那些师兄偶尔瞟他一眼,也根本不招呼他。屈元心头落寞更深,只好又关门回屋闷坐,呆呆望那跃动的烛光。这短短几个时辰,他心头想家,竟已是无可遏制。
    他正呆呆出神,忽然外面一人大声嚷道:“女鬼来了!”屈元吓了一大跳,急忙就要缩成一团,却听外面众人哄笑一团,似乎无人害怕什么。只听外面又一人道:“我来看看那个新来的小师弟。他住哪间?”声音虽然也有些稚嫩,但却并非女声。一人道:“那小……小……鬼啊……”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只听那人续道:“在靠左第四房。”
    屈元这时已明白过来,那“女鬼”八成是某一位师兄的绰号,这才放下心来。他想起自己刚刚不脱小孩心性,一听女鬼二字,立刻吓得缩成一团,不免更是窘迫,急忙站起来定了定神,方才开门。只见一位大约十四五岁、面目比少女还要清秀的少年站在门口,正对自己笑嘻嘻道:“小师弟你好,我叫魏颉,外号女鬼。”身后众人都是大笑。其中一人还笑道:“这回小小师弟来了,我们可也得给他起个外号才是。大家说叫他出尸鬼怎么样?”又一人摇头道:“不妥不妥。不如叫他吃奶师弟最妙。”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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