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景子职道:“这是当然该去。在下这府邸与家兄相距也不太远,孔兄和尊夫人若是住在这里,来往我兄弟之间必是倍增方便。”兰夫人也道:“正是。这里离家兄之府不过几条街便是,远近于市中客栈往来。对了,我还正准备这两天去看我姐姐,今天既然二位来了,我正好今天跟妹妹一起去。妹妹这么好的人儿,那是说什么也要介绍给姐姐认识认识。”
    孔任见莲伽叶满脸神情都是要自己同意,加上自己心下其实也早已允了,当下便道:“既是如此,那么我夫妻二人就只好打扰了。”景子职听他答应,连忙吩咐下人准备精致上房,安顿孔任夫妻。孔任回首之间,见莲伽叶已被兰夫人拉往内室去赏花去了,而且去得甚急之下,只能回头向孔任微笑致意。景子职摇头道:“她们二人一见如故,看来已是知心好友了。我们这两个做丈夫的,反而显得多余。”说罢与孔任相视而笑。
    不一会午饭开始,孔任和景子职巨觥交错,多论天下大事。莲伽叶和兰夫人却是小杯互酌,互道育儿苦乐。一时间,四人虽是各有所乐,却也都是相处极欢。席毕,兰夫人与莲伽叶一起,前往公子商臣之处拜访。孔任与景子职则在静室以棋消遣。
    一局快要收尾时,景子职棋势孤困,忽然叹道:“这人生就象是这棋盘一般,越下越困,越困越下,不知何日才得清闲。”孔任听他忽然借棋感慨,话中似是另有所指,心下微微警惕。要知景子职在此前,对孔任绝口不提要孔任为他谋划之事,到后来听到莲伽叶乃是为其兄办事,也依然不动声色。可以说,若非孔任先从那老人那里,知道了他兄弟二人之间的猜忌,现在只看他二人之说话江夫人之血缘亲情的话,只怕还会以为他二人手足情深、如胶似漆呢。孔任心头早已拿定主意:“无论他怎么说,我断不答应做他死党,这样才可以居中调停,也可超然于外。”当下随口答道:“是啊,人生便如一张大网。人人都想做撒网的渔夫,可实际上,人人都是网中的鱼儿。”
    景子职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门外的修竹,幽幽地道:“可世上毕竟还是有人撒网,有人落网。我……这现在到底是在撒网呢,还是正在落网呢?”孔任默默不答。景子职苦笑道:“你我都是明眼人,我也不想瞒你。你可能也知道世人有言我兄弟不和吧?”孔任想了想,道:“在下也是有所耳闻。不过现在看来,也许只是谣言吧?”
    景子职摇了摇头道:“你不用替我遮掩,这确实是事实。说起来,这也都是为了一个‘权’字。”他回过头来望了望孔任,叹道:“我生于王侯之家,生来便是锦衣玉食享之不尽,本不是快乐无比么?可却因王位之事,而今兄弟不和,亲情不再,日日相互防备,是不是太过愚蠢?”孔任凝耳细听,不发一言。
    景子职顿了顿,又道:“我楚国传位,向来并无甚么非嫡长子不传之传统,是以争位之事屡有发生。当今我父王立嗣之意未坚,举棋不定已是多年,导致庙堂山野皆传闻不断。我兄弟也因此失和,为国人所笑。这些年来,父王深恶谈及此事,朝臣一说到这事上,父王便大发雷霆,要蒸要煮,导致现在无人敢提此事。而朝野间猜测传言,更是甚嚣尘土,不可抑制。我们兄弟二人,连带着父王过继的几个养子,都是各拉亲近,人人自危。朝臣也纷纷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偌大一个朝庭,现在竟已没几个真心为国办事之人。”
    孔任心想:“他说的,我虽然并未亲眼见过,但想来倒也确是实情。只不知他为何要将这些事直接告知自己?”正寻思间,只听景子职又道:“这其中最大的两个可能,当然是我和我王兄了。我们乃是爹爹亲生,乃是嫡系,其他几位公子乃是旁系,单这一点就比不了。本来我王兄多年前就已经被立为太子,但就在这几年里,忽然有传言说父王又有悔意,说是父王认为我王兄才华虽高,但性情稍嫌骄纵暴戾,想改立我当太子。但父王并未对我二人之词色有所变化,传言虽多年,却仍然只是传言而已,只徒然使得兄弟生隙。现在我兄长对我加意防范,有事很少与我商量,虽然面上仍是客客气气,实际上却早已无小时候的手足之情了。唉,其实若是无此传言,情形哪会这么糟?我兄弟二人中有一人当了国君,按照惯例,其余兄弟只要才堪任用,向来获封重职肥邑。只要不谋反,一生亦能位高权重,声名赫赫,比国君也差不了多少,兄弟之情自然无伤。可是现在情形已然至此,若是长此以往,势必更加难以相处,不论是谁当国君,这嫌隙只怕也是难以消除。事情已到这份上,只怕彼此即使都想退回去,也都难了。”
    孔任心中微动,道:“那景兄你的意思是……”景子职苦笑道:“我的意思,自然是想兄弟重归于好了。可这却又谈何容易?”孔任想了一想,道:“没做过,却又怎么知道不行呢?”景子职苦笑道:“我不是没做过,而是已经做了,而且还正在做。当初王兄娶赵将军家的大小姐为王妃,我便觉此事或者是一机缘,想亲上加亲好说话,通过妻子来缓和一下。于是,我也去求了赵将军和父王,想娶他家二小姐为我之妻室,他们也一口应允。”
    孔任心道:“那赵将军自然是一口答应了。将来不论是你们哪个当了国君,他都是稳当当的国戚之尊。至于你父亲嘛,想来也想试试,看看能不能让你兄弟俩重归于好。”他心头如此想,口中已道:“那现在情形如何?”景子职道:“现在自然是好一些了,要不然刚才兰儿也不会说去就去我大哥家里了。只不过她两姐妹虽然是好得无以复加,可我总觉得,我们兄弟俩还是象有些嫌隙难以消除。唉,都说男子汉心胸开阔,容易不计前嫌,可现在我们两个大男人若和她们两姐妹比起来,可还真是惭愧欲死。”
    孔任也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跨出了第一步,以后就好办了。只要你兄弟有心,又哪里会有冰释不了的心结?”心下却想:“看你说得似乎是你尽受委屈,焉知不是你故作姿态,想博我同情,以感我为你效力?当然,若你确实如此想,那也确实是冤枉你了,只是我自己却不可失了警惕。”
    景子职苦笑道:“希望如此。唉,当年我们兄弟何等情深?哥哥对别人虽然凶狠些,但却几乎从来不跟我抢什么吃的玩的,连爹爹都说他这一点还真是不错。后来我们虽时常吵架,但也总能不到一天就冰释前嫌。唉,怎么人长大了,却彼此心胸都小了窄了,眼光也都短了?我准备再过得几月,待兰儿和云夫人都产下儿女,身子康健之后,选个春日,约上大哥大嫂,带上小儿女好好地长谈一番,那样或许有些效果。希望那个时候,我们彼此看着小儿女们的情形,能够回复些我们小时候的情景。”
    孔任心想:“这恐怕却难。小时候心性皆属纯洁,也并无太多利益牵扯,纵有打架之事,亦不过一时意气之争,恶感自然容易消除。可是现在你二人争的,可是一国之君这个位子,这也是能回避、能忽略的?再加上你们嫌隙已久,对对方都深加防范,只怕是想再真正说说心里话也是为难,更何况要完全冰释?即使你二人立下字据,约定一人当了国君,便依照祖先故事大封兄弟,只怕也是没别人会相信。你二人之间,肯定也都信不过对方。”
    孔任正想间,忽然心中一惊:“我怎地尽给他们和好之事泼冷水?我来此目的之一,便是努力想和好他们,可怎么事还没办,便一个劲地给自己泄气?难道是我想敷衍塞责么?”但无论如何,他听了景子职的自述,一经细想,心中却还是觉得此事难以调和。当初那老人交代此事之时,自己的那份豪情信心,似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二人谈了又谈,一会让人多些信心,一会却又少些信任,直让孔任无所适从。孔任正胡思乱想间,忽然耳边一阵欢笑之声,却是莲伽叶与兰夫人拜访商臣回来了。只听兰夫人笑道:“相公和孔公子快出来呀,我姐姐来了!”二人连忙推开棋局出去迎接,只见莲伽叶和兰夫人一左一右,正拉住一位夫人之手笑闹。孔任见礼之际,见这云夫人与兰夫人一样,也是秀雅贤淑,而且眉目之间与兰夫人很是相象,心道:“果然是同胞姐妹,居然如此相象。这赵将军也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居然一连生出这么好一对女儿。”
    原来,大公子商臣听说孔任和莲伽叶夫妻到来,便想来拜访一下,顺便大家欢乐一下。而云夫人爱妹心切,早就等不及了,这晚便已迫不及待先来了。这三位夫人年貌相近,心性也相近,又都是刚刚有孕在身,一聚之下,全都有说不完的话,硬是把景子职和孔任给撂在一旁好久。到最后,还是云夫人首先察觉,才解了二人尴尬。
    说笑间,三位夫人不免说起家世。云夫人和兰夫人之母乃是卫国公主德姬,二十余年前嫁至赵家为夫人,虽然没生儿子,却生了两个漂亮女儿。现在可说未来国后和太子都已囊于手中,却是比生一群儿子还要风光。二位夫人问起莲伽叶,莲伽叶说自己和齐国有些渊源,但又明告二人,说是自己不方便太多说。二位夫人心中本来喜欢她,也就不多勉强。
    天色渐渐晚了下来,景子职忙着吩咐家人,准备宴席,以款待兄长。孔任一面帮忙,一面深思,忽然想到莫非是他大哥也有和解之意,是以借次机会来到弟弟府中聚一下?这说来虽然不可全信,但二人若是当真都觉得,彼此若只为国君之位和重臣之位的差别,就弄得你死我活、冒太大风险不值得的话,这倒也不无可能。毕竟当今之世,列国国君与重臣之间常如周天子与诸侯一般,名为君臣,其实各自都为君。只要不谋反,除了偶尔大朝之时行行大礼之外,实在也没多大差别。何况现在大位本来就还没定,凭空便生嫌隙,确实也有自寻烦恼之嫌。孔任想到这里,顿觉事情又有了些希望,心下不知不觉畅快了些。
    不多时那大公子商臣已然到了,他穿着与景子建十分类似,身边只一个从人。那从人三十来岁年纪,行步之间稳重轻灵兼且有之,眼中也常常闪出精芒,孔任一见之下,便知此人必是一位高手,心下暗暗警惕。
    商臣一见到孔任,立刻上来抱拳道:“先前在武胜关,在下及众门客无礼,实在是抱歉之至。孔兄如此高人,在下竟然失之交臂,实在是在下有眼无珠。是以近日以来,在下日日静思自己心性之错,不敢再留丝毫霸气,而后才敢来见贵人。不过孔兄毕竟还是为舍弟所识,尊夫人又与我祖上有些渊源,如今孔兄既肯为我楚地民众效力,也还是算是一家人了。”孔任见他忽然执礼甚恭,而且自己先前见他时的那种略微显出的倨傲之气,也已不见踪影,心下对他的厌恶之意自然大减,当下也抱拳道:“哪里哪里,公子言重了。山野相逢,多有误会,乃是常事,公子又何必如此挂念?”
    商臣道:“孔公子果是快人。”说罢一拱手,又对孔任道:“这是我的朋友斗越椒,乃是若敖氏斗支英雄。若敖氏是我楚国世代大族,源出楚先君芈仪之子孙。斗家为我楚国立有大功,累世在楚为将为相。那从小被虎乳喂大的名相斗子文,即为这位兄弟的族兄。斗家功大,斗越椒虽可唾手而取富贵,但他却不愿白手受封,硬是将爵位让与旁支兄弟,要自己白手新创基业。在下最欣赏的,便是这种英雄好汉,是以对他只以朋友相交,不论君臣之份。只是他性情怪癖,不善于饮宴,是以不便入席,还请各位见谅。”
    众人彼此见礼入座,那斗越椒果然不肯入席,只肯在一旁另坐一席。宾主饮宴,欢乐非凡,莲伽叶等三位夫人,却是在内室另开有宴。席间商臣问起孔任欲任何职,孔任随口说起自己对律典颇有兴趣。商臣喜道:“那敢情好。现我朝正缺一位司刑副卿,若是孔兄肯先屈尊降贵,我兄弟二人明日定当向父王极力推荐。”
    孔任已和景子职论及过楚国官制,知这司刑副卿地位颇高。其字面意思,虽是大司刑的副职,但大司刑多年来一直是由极老的贵族出任,而且其职司也不过是监管王室家法,平时反而有些象是闲职。这司刑副卿,其实才是真正掌管一国大半律令起草、审核、颁布之人。因此,司刑副卿单独设有官衙,而且衙内属官也都各有朝廷品级。这等高位,通常只有累世大族、官宦世家之人,才能担任。自己二十未到,若是即授此职,怎么说都是一超大之担了。孔任当下笑道:“位高权重,责任重大。在下新来,恐怕力难胜任……”
    景子职道:“正因为位高权重,才更要找德才兼备的高人来掌管。孔兄才学品德都是上上之选,何必推辞?而且孔兄初来敝国,与此地权贵并无纠葛,自然会秉公执刑,决不会去徇私枉法。何况此职设立已有多年,规章制度均有成例,衙中也有多位经验丰富之老吏,上手甚易。熟手之后,于前法之废立,便可了然于胸。那时候,孔兄才华自可一展天下,惠及我荆楚万千民众,也为中原孔家积德,为周天子扬名。”商臣也道:“是啊,孔兄不用推辞。说起来我们怕的不是孔兄不能胜任,而是怕这职位辱没了孔兄。孔兄推辞,莫非是嫌此职太小?不过孔兄才华横溢,虽先屈尊一时,日后又怎会无相国、令尹之份?”
    孔任见他们其意甚诚,也就不再推辞,道:“既是如此,我便先谢谢诸位了。我若能执掌刑法,自当尽心竭力为国出力,奉公守法,绝不会对任何人徇私。”说着有意无意地望了商臣与景子职一眼,却见二人神色如常。商臣笑道:“正该如此。对一人徇私,即是对他人不公。满朝人众,便是保举你的我们兄弟二人,也是不可例外。”孔任见他们直接点明,心下反觉自己有些把别人设想得太过阴暗,以为别人事事都是想结纳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道:“二位公子说笑了。总之我必当以国事为重,以报两位知遇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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