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孔任发觉后,自己也觉极是窘迫;兼且他心中还萦绕着那美妙之音不愿自拔,自然更不敢对这幽远余韵有一丝一毫的破坏。一时间,二人各自心头鹿撞,却又都不愿意说话,既惟恐泄露了自己心事,又恐破坏了这无声之意。
    良久良久,孔任方才吞吞吐吐道:“莲姑娘……”但后面到底要说什么,却又心中茫然。莲伽叶闻声,微微低头,脸上更红,似乎是要把头藏进怀里。孔任心头爱极,不由得又道:“莲姑娘,你……”
    莲伽叶忽的转过头来,嗔道:“难道你就只会叫莲姑娘莲姑娘这一句吗?我没有名字吗?……”说着忽地转过头去。孔任一呆,道:“那我该怎么叫你呢?叫你……叫伽叶,我怕你会生气……”莲伽叶忽然又回过头来,轻轻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你非要这么叫,我自然也是没办法。”说到这里,脸上又已是微露羞意。
    孔任心下大喜,道:“伽叶姑娘,你的琴音实在是太美妙了,跟你一样的卓绝人世……”莲伽叶听她改口称自己为“伽叶姑娘”,不由得噗哧一笑。但她正要笑孔任脸薄,却又觉他赞叹自己时,大显脸皮甚厚。莲伽叶当下忍住笑意,道:“你这人说话没个准,总是言过其实,真是讨厌。姑娘我来问你,你来自中原哪里?”
    孔任心想:“这可也正是我想问你的,不料却被你先问出来了。”当下庄容道:“在下姓孔名任,想来姑娘早已知晓。在下世居周王城洛阳,先祖任周累世王臣,对在下管束甚严。家父恐在下久居家中,无以增广见识,不足以当古人冠剑之礼,是以命在下四出游历,以熟世事。不知姑娘来自哪里?姑娘武功琴道皆超凡脱俗,不知又是师承何脉?”
    莲伽叶听孔任一口气身世年龄都报出来了,还顺代要问自己的身世师承,便如联姻“问名”之礼一般,不禁羞意大起。她定了定神,眉头微皱,道:“我只问你来的地方,那些是你自己抢着说出来的,我可没问你。你又凭什么来问我的师承门派?”
    孔任见她三分薄怒中夹着七分娇羞,一时拿不准她是真怒还是假怒;再想一想,自己也觉自己刚才确实也是问得唐突,慌忙道歉道:“莲姑娘……哦不,伽叶姑娘,是在下错了。在下并不该问。……只不知姑娘仙乡何处?”
    莲伽叶听他一急之下,连称呼都错了,心下得意,笑道:“这还差不多。”停了停轻轻道:“我来自一个极远极远的雪峰之上,那里的峰顶一年四季飞雪不断,放眼望去,周围总是一派银装素裹。那地方虽拜北面之气,四时长白如冬,可是就在那九龙蜂万仞之侧,却又有一面受西南之水汽,温暖如春,不输中原。”
    孔任听得悠然神往,接口道:“若不是这等人间胜境,又怎么能够育出这样的仙子?日后若有机缘,在下定要前去观赏。”莲伽叶笑道:“神往尚可,若要观赏,却只怕要为难了。那里气候迥异,兼且山高路险,峭壁无数……当然这些倒也罢了,你轻功虽差……”
    说到这里,她不禁得意地一笑,又道:“……但想来也难不倒你。难的是我们一派历代皆有派规,大雪山雪线以上,以及那西南幽谷之内,皆不得为外人涉足其间。你武功虽然……虽然比我……比我不差,但说什么也不可能在我师父之上。所以呀,你这念头只怕是难了,除非……”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言,那本来因说起家乡而兴奋得飞起苹果般红晕的小脸,也忽然低了下去。
    孔任见她说话间,忽然又不自觉地扯到她本不肯说的师承门派之上,正在心中暗笑;忽见她说到“除非……”之处便大有吞吐之意,心下不免微奇,隐隐也猜到了些什么。他当下笑道:“看来除非是姑娘带我进去,否则我是难睹此山之真容了。”
    莲伽叶忽然抬起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哼,想得倒美,我是说除非成为我们派里的弟子。”她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我们派中,虽也有男弟子或是男仆役,但向来是招收自远处的民众,而且皆职位低微。纵是我师公,他虽然曾是我师父的夫君,事事也要唯我师父是瞻。”说着向孔任一笑,大有嘲笑之意。
    孔任笑道:“能得一观龙华胜境,便充一时裨仆,想来亦有如常侍姑娘琴台之雅。只要姑娘愿意带同,在下说什么也要一游。却不知道伽叶姑娘几时动身呀?”他这话未免有调笑之意,因为要是真要改换门派或是去充任婢仆,那其实是想也没想过的。他说这话,不过是因为心中爱慕,想跟莲伽叶多亲近亲近。因此,虽然要冒被佳人识破训斥的危险,但也顾不得了。
    莲伽叶秀眉微扬,头也缓缓低了下去,良久才轻轻答非所问道:“我这次游历红尘,来到楚地,其实也是与你相似。我们派中弟子向来少涉中原,以免中原世界繁琐之事太干扰对武学之研修,但凡事总有例外。在女弟子由总角之身份,转为可正式授予派中职司前,按照惯例,需要四出游历个一年半载的,以增广见识。只有这样之后,才能被圣母——也就是我师父——分派职位各司其职。在这之后,便少有外出。职司越重,游历时间也往往越长。我师父一生无女,我等几个亲传弟子便是教主人选,便不接教主之位也必授予重职,是以游历一事更是加倍重要。历代前辈们选择四面的都有,有的西去天苎,有的北赴楼兰,不过绝大多数都还是来自中原,选的时候也多选往赴中原。我……也随大流来了这里。”
    孔任心中豁然开朗,心道:“怪不得三百年来,中原武林中屡有武功奇高的神秘少女出现,而且常常只是惊鸿一现,一年半载后便销声匿迹。待十几年后,下次又有出现时,却又是另一位少女。看来这原因却是如此。”但忽然又想:“她这样聪明秀美,定是第一人选。若是她接任教主,定然长留雪山,少至中原,自己日后却又如何能再亲芳泽?”他一想到这里,立刻便觉得如一颗心沉到了冰洞之中,喉头发干,胸中已是丝丝刺痛。
    只听莲伽叶轻轻道:“其实我……我也不是很想当教主,师父现在也并未表态。我想,当了教主虽然威风八面,可获传绝世镇教之武功秘笈,可是……可是却只怕再也不能象今天这样自由了……”说着头越发深深地埋了下去,脸上红云已至耳根。
    孔任心头狂喜欢,心下只是道:“她愿意跟我一起过常人之生活!她愿意跟我一起长居红尘!”莲伽叶臻首深深垂下,额前柔发在和风中轻轻摇摆,脸上红晕在白衣掩映、星光闪耀之下灿灿生光,娇美无及。孔任心中爱意无限,不自禁地忽然挪前,轻轻握住了莲伽叶的双手,把她慢慢拉得正面对自己,痴痴地望着她的眼睛。他呆呆望着,身体一点一点地前倾,口中喃喃道:“我也想过现在这样的生活……要是永远都这样,那该多好?”
    莲伽叶身体微微一挣,随即又慢慢偎入孔任怀中,小脸也轻轻埋入孔任胸前。孔任觉出她身体与自己一样,都在微微颤抖,显然都是以前家教师承管束极严,从未与异性有过如此亲密拥抱之故。他望着怀中玉人的秀发微微而动所起的波澜,感受着她呼出的兰香之气微微温暖自己胸膛,心头升起无限柔情与幸福之感:“这次游历,真是眶世奇缘。爹爹命我四出游历,说是为了增广见闻,只怕却也没想到,我能为他找到这么好的一位儿媳妇。嘿嘿,老天待我孔任可还真是不薄,只不知我该为老天做些什么?”
    莲伽叶整个人都轻轻缩在孔任怀中,鼻端闻到孔任胸膛热气,听到他剧烈跳动的坚强胸音,越发觉得浑身发软,就象是要融化。这时的她,浑身便如没了骨头一般,一身傲视江湖的武功,更早已象是无影无踪,便连一丝一毫地劲力也使不出来,自然别提推开他了。孔任轻轻搂着她的纤腰,但觉她纤腰盈握,触手温软,便如拥着一整块温玉一般;闻到她身上的芬芳气息,心头更是陶然欲醉,自然也更毫无放手的念头。月光掩映之下,二人相拥而坐,山风轻颂,松涛如波,浑然已忘了世界的存在。
    许久之后,孔任下额轻轻碰了莲伽叶一下,两人才都从梦幻般的情境中醒了过来。莲伽叶慢慢抬起头,见孔任两眼依然直直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又是大羞,连忙又想垂下头去。孔任这时却下意识地一紧搂住她纤腰的双手,下额前凑,轻轻贴住了她的右脸,也阻碍了她蓁首下垂之势。莲伽叶身体更是麻软,只得闭起眼睛,任他脸儿相贴。
    孔任见她羞得闭起了双眼,脸上却是越来越热,显是心中羞怯紧张已是无以复加。他身体情不自禁地微微前倾,以让莲伽叶小脸朝上,见她长长的睫毛不住的颤动,小脸白里透红,小嘴也如珠玉般红白可爱,心中大爱,不禁缓缓低下头,想要亲吻她的樱唇。
    莲伽叶感到他凑近的气息,知他想亲吻自己,心头羞急更甚,身体本能地一侧。她虽然还在孔任紧搂之中,但头终于还是一偏,孔任一吻斜斜吻在了她脸上。莲伽叶心头羞意无可抑制,知道再下去便无可抵御,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一跃而起,“啪”地又打了孔任一个耳光。她情乱意迷之下,本无力道,这一耳光打得极轻。孔任不但不闪避,回手之间已然捉住了她玉腕,轻轻地将她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抚摸。莲伽叶身体又是一阵发软,只得又依偎在孔任怀中。
    良久,莲伽叶终于渐渐直起身来,轻轻道:“孔大哥……”这话才一出口,她自己便被这称呼羞得抬不起头来。孔任听到她说话,慌忙收摄心神,放开搂住她腰的双手,呐呐地道:“伽叶姑娘,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心喜欢你才不自禁这样的。你不要见怪,我下次不敢这样唐突了……”
    莲伽叶慢慢道:“我知道,我……也没怪你。你虽然对我这样,但我也又打了你一个耳光,也算扯直了。”她见孔任那样诚惶诚恐的样子,停了一停,却又吞吞吐吐地道:“不过……不过……今后……今后你要是再这样对我,我就……我就再这样打你耳光……”
    孔任心头大喜,知道她这样说,无疑是暗示自己,以后还可以继续亲近她。他想到这里,胆气立壮,当下笑道:“说得也是。但能常为姑娘侍奉琴台,别说一个耳光,便是一天挨上十个耳光,也是值得。”
    莲伽叶偷眼看了他一下,又低下头去,许久才轻轻道:“你琴也听了,耳光也挨了,你……还不走么?”孔任心头一震,无论如何无法从柔情蜜意中转到“走”这个字眼上来,喃喃道:“走?……我走到哪里去?你又要到哪里去?我走了,明天你还会来么?”
    莲伽叶忽然抬起头来,盈盈笑道:“你自然是回你的客栈去了。我嘛,可能就不会来了……”孔任急道:“为什么你不再来了?我保证以后再不冒犯你,再不惹你生气,真的!”莲伽叶见他满脸急态,眼中满是渴望,心下暗笑:“这呆子虽然急态,却也是真心才会如此,我还是不要耍他了。”当下道:“哼,我怎么可以不来?你欠我的衣服还没还呢,怎么能让你逍遥法外?你明天乖乖把它找来还给我!”说罢顺手收拾好琴具,便欲下山。
    孔任见她转身欲走,忙道:“伽叶姑娘住在何处?我……就让我送你回客栈,好不好?”莲伽叶回头嫣然一笑,道:“哼,不告诉你。你就瞎找罢!”说罢转身跃下蜂顶,身影展动之际,恍如一朵白得耀眼的雪莲。
    孔任呆呆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心头甜蜜与迷惘相交织。他知道自己追不上,也不敢卯然去追,生怕惹怒了佳人,只得怅怅回到客栈。入房之后,孔任呆呆地坐床上出神,回忆自己搂住她时鼻端闻到的淡淡幽香,想起她依偎在自己怀中时的温香软玉之感,心头不禁又是一阵情动,暗道:“娶她做我孔任之妻子,便是神仙之位,我也不屑一顾!”
    孔任想起那绣衣,更是升起了温柔的微笑:“她故意总是向我索回绣衣,而衣服本来就在她手中,我自是交不出来。这样的话,我自要天天去向她解释自己找不到,她就也好天天审问我了。或许她开始抢衣服的时候,还只是想让我窘迫一番,不见得就想到了这一点上;但到了现在,却是用的真是巧妙。孔任啊孔任,你可真笨,竟然连这都没有快点想到。”
    他一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是一阵甜蜜袭来,脑中顿时阴暗全消,担忧之意一扫而光。当晚这一觉虽然短暂,他却睡得极是沉稳香甜,便连梦中,亦尽是甜蜜。
    此后每日,孔任都天不亮就早早前去飞云巅相候,而或早或迟,莲伽叶也总是姗姗而来。两人总是弹曲论人,虽然偶有观点不同,最后却总能有一方老老实实认输,而且总是孔任主动认输。渐渐的,莲伽叶已把称孔任的“孔大哥”的“孔”字去掉了,孔任自然也悄悄改了称呼,从还算规规矩矩的“伽叶姑娘”,变成了亲密的“叶儿”。
    连续十余天后,这一日孔任正与莲伽叶共赏古曲,忽然天色剧变,乌云压顶,竟是雷雨立至。其实以二人之江湖经验,登山之际自是早知当日必有雷雨。但二人心头早已如胶似漆,又何尝舍得损失一次佳会?是以二人都仍是径直前来,连伞都不愿折回去取,只是在盼雷雨晚至,莫要扰了佳会。不料这雷雨来得甚是迅捷,现下虽然还未落下雨滴,但乌云低垂如墨,山风一阵紧似乎一阵,显然是暴雨立至。此等情境之下,便大展轻功,也定然来不及赶回客栈了。
    莲伽叶轻轻“唉”了一声,道:“大哥,这雨来得太急,看来我们是不得不在这山上避一避雨了。”孔任道:“是啊。下去一些的飞云观虽然破败,但还似有点遮雨之处,没准可救得一时之急。大哥我听不到琴音,那倒是没什么,可别淋坏了我的小叶儿。”
    莲伽也听他说“小叶儿”说得亲热,心头一羞,抬手掐了孔任一把,心中却甚是甜蜜。二人连忙下山,行不半路便已经开始稀少稀拉拉掉雨点了,慌忙加快脚步直奔云台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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