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孔任想到这里,不由得想笑上一笑,不料全身剧痛之下,这一笑却是没笑出来。他定了定神,又想:“这巨鳄现在虽暂时被我制住,但终是鳄强我弱。一会我若是劲力衰弱,而它缓过劲来,一个不小心让它给松了,自己终是还得饱其腹囊。不如趁现在自己还有点气力的时候回到岸上吧。唉,在水中,自己还真不是它对手,它水沼之王的名号确实不是白叫的。”
    有了这个念头后,孔任便想慢慢朝岸边干处蹭去。但他双手却仍是决然不敢放松,只好拖着这庞然大物,一起朝岸边慢慢蹭去。这样一来,自然就不知慢了多少倍、艰难了多少倍。况且这时候,人又清醒了过来,感觉甚是清晰,想起自己居然要死死抱住这个浑身散发着烂泥恶臭的丑陋凶兽,更是几番都要呕吐。但他毕竟知道,虽然最凶险之关已过,但仍是生死关头,若不尽快退到干处,逃脱至有人之处,终究还是要葬身鳄腹。因此,无论他多么难受和难以支持,却也只能死死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等终于退到了岸上干处,无论是孔任自己,还是巨鳄,都已经彻底筋疲力尽了。孔任但觉自己双臂已是软如棉花,套在鳄嘴之上已是形同虚设,幸好鳄鱼也是疲惫至极,自己才能勉强坚持到这里。但现在毕竟还是无论如何都再拖不动了,其势必须再想办法放手。
    孔任喘了一会气,还是不见精力恢复,只得喃喃祝道:“鳄兄啊鳄兄,这次可实在是你对不起我,而不是我要来捕杀你,论天理你不能吃我。加之现在已到了平地之上,已非你之版图,所以若论地利,你也不应该吃我。天色已快亮,马上便有人过来,乃是我的帮手,所以要论人和的话,你也不该吃我。这么不利之下,你何必坚持呢?不如现在我就放开手,你若是还有力气的话,就趁此机会慢慢回到水里去,千万别费劲来吃我啊。”
    那大鳄微张双眼,四爪不动,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孔任心道:“是生是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忽然放开了双手,慢慢挪开身体。那巨鳄软软地爬伏于地,居然也未趁势来上一口。孔任笑道:“看来我孔任还是命不该绝。”他又爬了数丈,依着一棵小树慢慢站了起来,慢慢朝杨老爹之处走去。走不数丈,回头见那巨鳄仍是爬着一动不动,这才知道自己这条命真算是捡了回来。他心中一阵轻松,正要长长出上一口气,不料大大放松之下,竟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过了许久,孔任才在一阵低声议论中醒了过来,鼻畔满是污泥、草汁之类乱混的怪味。他略略一睁眼,觉阳光极是刺目,竟然已近中午时分,想来自己已经晕了最少两个时辰了。孔任才翻身一动,就听众围观之人纷纷道:“啊,他醒了!”“我就说他没死嘛,这下你欠我酒钱了!”“不对不对,不能算我输。他身上全身是伤,却又不是刀剑之伤,衣服也破成这样子,可是却又偏偏有一件这么鲜艳的外衣批在他身上。这简直就象是娘们穿的,该不会是去偷情的小子,遇上了强盗野狗吧?”
    孔任苦笑了一笑,想说说话,却忽然象是想起了什么,努力往旁边看去。只见自己晕前所见的那鳄鱼爬伏之地上,已经不见了鳄鱼的踪影。再看那地方与水之间,似有一道长长的痕迹,却又甚干,而且其痕迹尖细,显然不是自己拖鳄鱼上来所留。
    孔任心知鳄鱼已回到水中,心中居然对它没死在众人手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旋即知道不该如此之想。他顿了顿,想要告诉他们鳄鱼的事,但太累之下,别说坐起身来,简直连开口的力气都快没有。
    孔任本来生长北国,从没见过鳄鱼这中南方沼泽巨兽,今日一搏,果然凶险无比勇猛异常。孔任知道父亲待己极严,尽管一直都告诫自己,说自己那点武功在江湖上简直算不了什么,但事实上孔家世代文武双绝,而且近世更以武风为甚,这武功自是非同小可。多年来父亲教己极严,刚会走路即授以武学根基,可说基础之扎实无人能比。后来稍大之后,练功之苦,更是寻常武武世家所难以想象。
    如此良才美质,加之多请明师悉心培育,才十五岁上,孔任就已是本宗族中出类拔萃之人物了。再到后来,父亲的请的那些武师的武功,早已经瞧不上他的眼;纵使父亲同辈的一些人,亦能看出他们其实还颇有不及自己的。只不过家教极严,他对这些人从来都是执礼甚恭,从不敢露一丝一毫之颜色。
    父亲命自己出游,自是希望自己能增广见识,以为日后更上一层楼做准备。虽然自己一路上还是与人交手不多,但自己武功明显在名满天下的公孙老人三大门徒之上,那可不是轻易能称的。父亲虽然对自己从来不假词色,但他也知道父亲对己期望极大。父亲为自己取名为“任”,那自然是希望自己以天下兴亡为一己之重任了。
    而且他其实也知道,父亲对自己的表现甚是满意。祭祖之时,自己的几个兄长都只被爹爹草草带过,不痛不痒,惟独向祖先汇报自己的时候,却说了两句赞语,众兄弟都有艳羡之色。要知道以父亲的眼光标准,若是能出一赞语,那简直都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今天遇到这巨鳄,自己竟然不是对手;若非最后无意中撞上了它的致命缺点,今日必然葬身其腹。虽然此巨鳄也是占了在水中的便宜,但凭心而论,以其力大无穷、如灵蛇般娇捷的身体,以及那灵活多变的智略,倘若自己没发现该弱点,便算是在陆上,自己也未必能讨到便宜。他一向敬重高水平的对手,自然也就对这巨鳄了无恨意,反有佩服之意了。
    孔任闷想间,众人的议论声音也渐渐小了好多。孔任休息一会,虽还仰不起头来,却终于已能清清嗓子,向他们问道:“请问各位大叔大婶,你们看我这样已经很久了吗?”只听一个老者道:“年轻人,我是最早来的,也没多大一会你就醒了。”
    孔任勉强扭过头去,向着鳄鱼原来趴伏之地,问道:“你们看见那里有什么东西吗?”那老者道:“那地方虽然一团糟,好象是什么野兽在这里打都过。不过我来的时候,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对了,年轻人,你不会是碰上了什么野兽吧?看你这样子能捡回条命就不容易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以后千万别为了什么……什么……跟女人约会什么的,独自到荒郊野外去啊。再说了,娶妻都是要三姑六礼齐备,才能成的,你……”
    孔任知他是误会了自己,以为身上的那件蔽体衣服是自己偷情证物,连忙打断老者的话,明知故问道:“是啊……请问老伯,这里离外城的投宿小店还有多远?”旁边一位中年人道:“最近的杨记小店有三里多路罢,不过店很小。再往里面走,有大客栈。”
    孔任道:“如此多谢了。我已经没事了,不过碰上了野兽而已,多谢各位看顾。现在我要去投宿了,大家不用看我了,忙自己的事吧。”他见众人嘲笑情形,知若是说自己跟一头巨鳄斗了个两败俱伤,众人定然无法相信,闹不不好还会责备自己说谎,骂自己是疯子有幻觉。因此,他也就先含含糊糊地说碰上了野兽,等以后有精神时再好好说服他们。围观人群见他现在神气充足,眼光明亮,虽然极显疲惫,但显然不是伤重待死的样,也就渐渐散去。
    待得众人去得远了,孔任静下心来休息了一会,便准备回家。忽然,他心中一动,又极力扭转头,朝原来那巨鳄所伏之处看了看。果然,细看之下,他忽然发现那爬行之痕中露出的土壤已甚是干燥,显然是已经露出较久、太阳暴晒之故。这也就是说,这巨鳄其实很早就又能爬动了,而且很早就爬回了水中。
    一想到这里,孔任立刻出了一身冷汗:要知道自己当初对这巨鳄说的什么“天时、地利、人和都不该吃我”云云,其实皆只不过是给自己壮胆而已。如果很早该巨鳄就又能爬动的话,周围又没有其他人,它极可能会趁机爬来将自己轻松吃掉。这么凶残嗜杀的一个庞然大物,若是没有人威慑,又怎么会轻易大发慈悲,放过这么一顿美餐?更何况这顿美餐先还曾给自己造成前所未有的麻烦?
    一想到那巨鳄的凶残面容,以及它那矫捷身法,孔任便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那些围观的众人当然没有理由去说谎,而且他们这些身无武功的老弱乡民,若是见到这旁边趴着一头凶残巨兽,定会逃都来不及,又哪敢守在自己旁边,去威慑那巨鳄?他们既然说很晚才来的话,那么必定是有人先来,而且还在那巨鳄精力略复、蠢蠢欲动之时便威慑住了它,自己才得以幸免。
    而此山道甚是偏僻,便大白天正午之时,农人们都还要结伴才肯行,更何况其时又天时甚早?那个时候,要凑几个人走,其可能性实在甚微。因此,最有可能帮自己这一个大忙的,显然就是这个给自己外衣覆体之人。可是这人既然孤身一人如此早来,定然也是艺高人胆大之侠士,那么给自己盖的外衣,怎么会被众人一致认定是女子外衣?
    孔任想了几想,始终觉得难以解释,忽然勉强侧身一滚,将那腰腿处的衣服滚了下来。接下来他又连蹭几蹭,这才终于能低头细看那批着自己的外衣。只见那衣服莹白有如冰雪,且似乎是一种特殊化的丝物所织,附于其上的烂泥居然都是一抖即落。因此,虽然无数烂泥沾染,只随便一抖,那衣服便依然是一尘不染,精美绝伦。等再翻开细看,只看见衣上的衣扣竟然都是珍珠绞结而成,扣眼皆锁以金线,极是名贵。
    孔任心下苦笑,暗道:“这些农人也纯得可爱,这么贵重的东西谁都都看得出来,可他们居然并不贪财拿走。莫非他们只是怕沾死人晦气?可世上不是连盗墓的那么多么?唉,我这一路南游,所见所闻,尽多家财早已万贯,却仍处心积虑搜刮窃取的世家贵胄。可真正路不拾遗、悠然有古礼者,却是每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升斗小民。看来爹爹以民为本的思想,的确是金玉良言。我日后若是为政,定当敬民爱民。”
    孔任想来想去,精神渐渐又恢复了些,挣了几挣,勉强站了起来。他实在太过无力,好不容易才走了几步,那股污泥恶臭终于渐弱。忽然,他似是闻到衣服上正散发着一股极淡极淡、似有似无的幽香,而且丝丝沁人心脾,令人说不出的舒服。孔任一怔,情不自禁地把头凑下去,深深地吸了几口,顿时大觉心旷神怡,似乎连疲惫也是尽褪。他呆了一会,终于定了定神,勉强站起身来,小心地紧了紧衣服,摇摇晃晃朝外城杨记小店的方向走去。
    回到小店,杨老爹和众房客都似已知他登山遇险。杨老爹虽对那批着的女衣也甚是惊异,好在他生意人家,知道有些事客人不说便是不当问。于是他就也没多问,只是马上准备好了几桶热水,又赶到市上先买了一套跟孔任原来相近的衣服,送到孔任房中。孔任见诸事齐备,便取了些钱打赏杨老爹,算是自己买了这些衣服。
    大洗一场,疲伤尽褪,孔任换上衣物,打坐片刻后,又是神采弈弈。他是练武之人,身上抓痕虽然甚多,但终属皮外之伤,自也不会放在心上。但等他晚间上床休憩时,却忍不住又拿出了那件收拾得整整齐齐的那套女衣,反复翻看,轻轻闻上面的清香,细细回想究竟会是位什么样的姑娘来救自己。忽然,他脑海中竟出现了一个一直回避着的倩影,那天误会相遇、被逼着陪罪的情形,又陡然间清晰起来。孔任心头砰砰狂跳,心中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迅速炙热起来,眼神只是定定地望着这件绣衣,脸上也似正在迅速发烫。
    孔任忽然惊觉,立刻运起父亲传给自己的回春心法,希图震慑起精神,心头不停地默念:“不,不,我不是在想她,我只不过是在猜测,是谁可能帮了我这个忙而已。她是我出游以来第……三位女子,也是最可能对应这绣衣的女子,我才会想到她的。”他神思稍定,却忽然又想到:“其实她也不一定就是啊。那天她穿的虽也是白衣,可显然并不是这件外衣。也许就是哪一位过路的姑娘好心,随手拿了件衣服给我盖上……对吧?”
    可孔任才一想到可能不是那少女所为,一时间竟然颇觉失望,立刻又想:“这绣衣如此高雅美丽,普通小姐哪里能有?她衣服华贵,举止高雅,定是世家小姐无疑,这当然很可能是她。”但又一念却又起来:“可她根本就恨我入骨,恨不得再狠狠揍我一顿,就算看见了我,又怎么会如此帮我?就算是她猜我与鳄相搏,也不用给衣服我呀。而且这衣服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高秀美,一定要最美的姑娘才能穿的。她只不过风度很好、眼神灵动而已,相貌似乎没有那么美……”想着想着忽然警觉,啐道:“呸……我去关心她美丑干什么?”
    此前的孔任,在父亲极严期待之下,一切清新寡欲,只求练武习文,对男女之事甚是少想。孔家虽是大族,女眷甚多,但一来家中礼防甚严,二来父亲对己期望极高,常常教育自己要注意戒绝酒色财气之属,是以虽年近二十,将行冠礼,却实在也没见过几位妇女。特别是与自己年纪相近的漂亮女子,他更是着意避免多见。由于这些,也由于那少女确实仪态非凡,那日他才一见那少女举止神态,其风华正茂气度便早已潜入内心,驱之难去。等今日回过神来,一闻到这纱衣的少女香气,自然很容易便想到了那少女。
    孔任反反复复苦恼了好久,饭菜也只胡乱吃了几口,连杨老爹何时进来收拾的碗筷,都没什么印象。直到外面更敲三鼓,孔任方才心中一惊,暗暗道:“我这是怎么了?就算是她,那又怎么样?若确实是她,日后见到她便向她道声谢便是。自己不日就要返家,以后自然也就不会相见。若不是她,那更是与我毫不相干。我现在就如此心乱如麻,日后还怎么能去探索混沌神功之大成?”
    孔任想到这里,虽然心中微感惆怅,但毕竟渐渐平静下来。他不敢再多纠缠于此事上,极力逼自己去想别的事:“今日那巨鳄虽然身体极大,但身法甚妙,便说其迅猛如苍鹰野隼,灵动如西江白鲚,也是不为过。我若能活学活用,对武功进境定然大有助益。”于是,他脑海中又细细回忆,认真去想白天与巨鳄舍命相搏的种种情形。
    他本是聪明之人,家中众子弟教习之时,他无论是文是武,都是一点即会,且又肯用心刻苦,众师无不对其赞不绝口。现在既能沉下心来细细回想,立时便觉该鳄之扑击无不暗合武学之道,而武学中的身法又与该鳄丝丝合扣。渐渐的,他发觉许多原来觉得不是很通的地方,现在也都似乎变得通了许多了,一时间竟大起与巨鳄相搏恨晚之感。
    孔任有念如此,立刻又觉得巨鳄似乎可爱起来了,心想:“看来这巨鳄也不是一无是处,并非非杀不可。”但立刻又觉不妥:“不对不对。现在我知如何斗它,又身怀武功,自然是不怕它。但若是普通乡民,那却如何是它对手?他们非武人,又没有经过长期特殊训练,纵使我将此压口秘诀告诉了他们,以他们的力量、临敌经验及胆略,也断乎不是此鳄之敌手。何况此鳄本性凶残,又常埋伏于路边草从之中,危险极大……看来此鳄还是非死不可。”他想通了这一节,虽然还是替那巨鳄颇觉可惜,但毕竟还是打定了注意,准备日后去杀死该鳄。这宗心事定下,久久压抑的困意大起,当真是着枕立眠。
    次日一起,孔任胡乱吃了早饭,先去市中购了一柄长剑,准备前去猎鳄。但他才买好剑,想了一想,却又买了一柄长柄铁叉,心下笑道:“今日我且做一回渔人野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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