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这时小二急急忙忙跑将过来道:“这位客官是通情达理之谦逊公子,并非蔑视楚国之人……”这时候另一个还未说话的汉子忽然一瞪眼,道:“我们客人在说话,你不用多嘴。难道还怕他不给茶钱?想来他这种自称并无劣迹之人,又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赖你这点茶钱?再说,他要是不给的话,我们还可以代给的嘛!你怕个什么?”说话声音刚落,一小锭白银已自他袖中掉落在桌面上。那银锭落下时虽声音甚响,却并不翻滚跳跃,显是掷银之人手法了得,对银锭落下之劲力拿捏得掐到好处,示威炫耀之意甚是明显。
    小二一时不敢说话。这时听旁边那位华服公子笑道:“陈三兄,不要难为他了。这位公子也不是什么坏人,就算是有点倨傲,你们三个就同他坐一会,难道就短少了你们几根毫毛?”这话虽似是为孔任解围,但言辞之间却殊无劝解之意。那三人果然躬身道:“是。”说着便又回来笑嘻嘻地坐在孔任旁边,故意大声交谈,轻蔑之意尽显。
    孔任微微一笑,知道此处再留已是无趣,便起身向那华服公子和这三位团团一揖,道:“多谢各位美意,在下还有要事,就此先告辞了。”他转过身来,见小二还怔怔地看着那锭白银,不时微微侧头头看孔任和那三人的脸色,但却不敢伸手去拿。孔任伸手拿起,握了几握,递给了小二,笑道:“这是几位大爷赏给你的,难道还会收回去不成?”说着又摸出几个钱送给小二道:“叨扰许久,这是茶钱。小二哥,日后再会。”说罢一笑,大踏步离开。
    这时小二忽然叫道:“天哪……这颗银球可真够圆的……”那三条大汉回目一看,只见自己扔下的那锭白银经孔任一握之后,竟已变成了一个银球。略一转动,在太阳照射之下,那银球便一闪闪地发出极亮极滑的银光,显是表面被捏得极圆才得如此。
    要知白银性非坚硬,普通人牙咬即可留下凹痕迹,学武之人若要用手捏动白银,自是决非难事。但难的是孔任能于不动声色间,随手握上几握,就将一锭白银捏得有如珍珠般圆润光泽。要能捏银成这等之样,其所需手劲之大之巧,那可是绝非寻常武人所能望其项背。但众人惊奇声中,孔任却已去得远了。
    孔任初时心中甚是不快,心想自己远道而来,怎么也算是客,且自己言辞之间很是注意,从来都秉承父亲严训,讲求待人如己,却怎么还是被这帮人如此相待?待他远远听到后面人的惊叹之声,心中才略有快意,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众人围着那个小二手上的银球唏嘘不已,独那位华服公子却仍是正襟危坐,只不过略略转过头侧侧身看了看。孔任微怔,正要运足目力再看之际,忽似听到一声极熟悉的声音:“原来是到这里显来了!”
    孔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这声音既似是那令自己魂思梦绕的少女,又似乎不是她的。他几乎弹跳一般地起来,四面张望,却是什么也没看见。那些本来惊奇于孔任所捏银珠的人们见他忽然如此,更加诧异,纷纷又转过头来观看他举止。
    孔任无可捉摸,心疑幻觉,只得叹了口气。他见众人纷纷看将过来,什么面色都有,忽然甚觉惭愧,心想:“这些人对我无礼固然不对,但我因此就特意去把那锭白银捏成圆球,显给他们看,却不也是少年气盛、喜欢与人争斗所致?人家顺手扔出银锭,虽然无礼,手劲也巧,但也可能确实是平日就不喜扔物翻滚之故。更有甚者,可能人家是专长暗器的,长期练习之下,想不不拿捏好只怕都不大可能,实在未必便是很想向我显威风。可我如此去把白银捏成球,却是十成十地要去跟人争胜。况且便是别人要来向自己显威,那又如何?爹爹一向告诫我,遇事要沉着冷静,不要随便去与人争闲气,难道自己这么快就忘了么?何况这一下使下去,要是被真正高人看见,那可就真是太丢人了。”
    孔任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有些发怵,但再一想,却又觉得那华服青年与自己年貌相仿,应该不会是自己所说的那种“高人”的级别。但自己担心别人笑自己,这本身岂非又是存了争胜之心、好胜之念?既然事已经做了,又何必在乎别人笑不笑呢?他心头虽然这样劝说自己,可是思绪间担心人笑的念头,却终还是始终驱之不去。
    这时孔任已离茶铺甚远,再回头时,只见那些人围观者都已经站着在朝自己着边看过来,手中还指指点点。孔任心知他们是在看自己,回想他们对自己说话的情形,不由得心中又是一阵不快:“虽然楚国确实有委屈,却也不应这样对待每一个外来之人。他们怪中原之人对他们无礼,他们自己却又何尝不是对别人无礼?这些人骑马乘车,显然都是大家人物,见识却忒也短浅。以他们对自己及店小二的行事方式,便算他们不是面对外邦人,也不见得就能客气到哪里去。相比之下,那店小二虽是一介平民,心境倒反而纯朴开明得多。”
    但不知怎的,孔任却又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头上:“自己对这芝麻小事始终耿耿于怀,那自己与这些人又有多少分别?唉,看来这争胜二字,实在是人之一大本性,虽然明知是小事,也还是常常抑制不住。此次爹爹命我出来游历,只怕不只是为了增广见识,更重要的当是学会容人的气量和处世之方法。说到这些,我等这些时代诗书传家的世家子弟们,却还真是比不上一个根本没机会延请明师的纯朴升斗小民。唉,可惜啊可惜,世界上淳朴之人,却常需日夜劳作,受穷困之苦。不过也不好直接给他钱什么的,那样只怕他不会就收。嗯,这几天我常来照顾一下他的生意,倒还是办得到的。”
    孔任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已变得特别的多愁善感,就这么一件芝麻般小事,居然也能引得自己浮想联翩。他一阵阵地想着,似乎总觉自己每想一次,所理解的都似有新的道理,却又都有新的缺陷;想来想去,竟然连头都痛起来了。
    孔任无奈之下,只好勉强一笑,暗骂自己:“想这些做什么?人总要清闲一下吧。”他回想当时情景,想起自己这么一闹,虽然过火,但那锭白银应该是会被全部赏给小二吧?自己因为跟他攀谈了很久,故意多给了一点赏钱,那些家伙要跟自己争胜,那么这赏钱也就绝不会比自己的低。即便那些人本来只是为了显示一下有钱,而不是全给那锭银子,谅他们现在也不好意思收回去了。
    孔任想到这里,人自然也轻松了许多。不一会,他已经到了城内一家小小客栈面前。本来虽然孔家不喜奢华,但毕竟高位之下,也不能太过不讲究。因此,若是孔门中人出外,日常住宿,却也从来都是在中等以上客栈。孔任家资豪富,且于各国都有商产,出游资费若要大量,只需随处到分号支取便是,那是绝然不会缺的。但他此行既然本来就是冠剑之游,连野宿之事都要有,自然决不能去太挑什么客栈。再加上他今日与店小二一叙,对楚地平民之生活大起好奇之心,于是便想停留在这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客栈里歇息。
    孔任一进门,就看到一位老人正弓着身子洗菜。那老人发觉有客人来了,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招呼道:“啊,客官远来,我老头子竟然没有发觉,实是罪过罪过。”他一转头,发现孔任衣服虽不华贵,但神采似乎不凡,顿时又觉自己这家针眼客栈配不上其驻足,立刻改口道:“这位客人……是来找人的还是来投宿的?小老儿这店这两天还没有客人……”
    孔任一笑,道:“老人家,我是来投宿的。我是冠剑游子,今日便想来借住宝地一宿。”老人一怔,但看了看孔任神情甚是诚恳,样子倒也不象是另有图谋的样子,拍手道:“当然可以了,接待贵人是我们这小栈的福气。……客官是中原人氏吧?”
    孔任心头一动,笑道:“正是。不知道是否可以住这客栈呢?”那老人忙道:“当然能啊,小老是求之不得。客官别误会,小老儿有此一问,是觉得客官的口音不类本地。说起来,小老儿当年也是几十年外谋生活,实在是深知出远门的难处。这口音变去变来,水土顺来顺去的,无一不是痛苦之极。因此,若是本店的客人是外地人,小老儿总是能帮些的就帮些。若客官真是远来客人,小老儿便想告诉客官一些本地的风土人情,以利客官出游。小老儿年纪大了,陪客人出去走做前导是不行了,但告诉客人一些本地的情况,倒还可以胜任。小老儿姓杨,客官要是不嫌弃,不妨就叫我一声杨老爹吧。”
    孔任心道:“看来是个淳朴之人,生活也甚为艰难。”于是道:“那我就住下了,杨老爹,先看看房间吧。”杨老爹将孔任领入正房,只见房间陈设甚为简陋,但打扫得甚是干净,心中已是欣然,便道:“此房甚好。我先休息一下,晚间老爹若是有空的话,麻烦来告知一下本地的风土人情,或是名山胜境。”那杨老爹满口答应,倒退着出门去了。
    孔任和衣而卧,脑中却翻翻滚滚难以入眠,心中老是不住在想:“这次来楚,还真是不虚此行。看来楚地之人也是一样,既有纯朴可亲之民,也有盛气凌人之辈。不过此种纨绔子弟,各国皆在所难免,也是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起码这些普通小民终究还是纯朴可亲得多。……嗯,楚国僻处南方,为中原诸侯所鄙,但坚持中原教化,礼仪上几乎没有不同。不过因境内开发时间不长,总的来看国土虽大,仍当属地广人稀之处。不过这些市集怎么也十分繁华,着实不落于中原之下?有楚于此,虽然也与北方各国龌龊不断,但毕竟行事还可以依常理推测。同时,楚隔开了中原诸国与更南方的真正蛮夷,也算是替中原守卫了边疆。若中原那些酒囊饭袋把持着的国家直接来面临这些蛮夷,怕不过几年,自己都变成蛮夷了。”
    又想:“其实祸福相倚的道理,还真是贯通古今。初封时诸侯皆视封己于中原外围为耻,争相要求被封到腹心一带,既可得肥田美宅,又可免夷狄侵挠之苦。可如今几个大国,如晋、楚、秦、齐、燕等,却偏偏都是当初比较靠外围国家。而当初初封时封得最好、爵位为公爵的国家,如宋、虞、琥等,现在却不是弱就是亡。看来,只要有能坚持的雄心壮志,被赶到这个偏远地方,也未必不是一种幸运。当初周天子东迁,王室衰弱之后,郑国乃是第一个强盛的诸侯。郑庄公不可谓不是雄主,东征西讨从无败绩,自己又直任王臣,一时国势之隆无可比拟。然郑地处繁华中原,乃是四战之地,周围封国无数,实在太难大肆扩张地盘。到了现在,郑国居然落得只能夹于晋楚两强之间,摇摆不定,天天都在苦思艰难求存。看来封国若在外围,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思进取贪图享受。若是能君民一体,长期奋斗,那么国家图存自是不在话下,更因为周边无大的中原国家与之抗衡,反而有利于去教化本国周围蛮民,大大增加国土。这几百年来,楚得南蛮,秦得西戎,齐得东夷,晋、燕得北狄,今皆为大国,势力强盛,声威远震。而原来初封时爵尊国大的中原诸国,却显得相对小得多了,势力也大不如前。国势变化如此之大,真是一大讽刺啊……嗯,这也是此次远游的收获之一。”
    孔任忽然又想:“这些国家如此强盛下去,日后势将寻求代周而有天下,届时周室何以自处?”他想到这里,不免又想起自己这次送信时,爹爹千万叮咛不可泄露周人身份的事,情不自禁叹了口气。忽然,他又是一惊:“爹爹那样反复强调,是不是还在暗示我,万一那人想要泄露,我应该将那些知情的人全都杀掉?二叔到郑就走,真的是来看着我的么?”
    孔任想到这里,不禁心头更受重压,总觉他们所行虽是为周着想,但却总有一点不近人情;自己似乎……似乎……也难以完全体认。但他终于还是认同了他们的做法:现在诸侯争霸,勉强还算是都想打打周天子的旗号,显然是其力尚有未逮,想要避免成为众矢之敌。日后若某一国极度强盛,等到了可以不顾他国反对的时候,武王克商时的牧野大战定会重演。自己家族世代在天子朝廷为官,爹爹和自己一向都是以维护周天子为己任,届时天子无着落,自己又将如何自处?自己等当然是要维护周室生存了。可是连爹爹等都想不到别的办法,自己又能有什么好的办法来阻止?这等军国大事,本来就需铁血决断,岂容妇人之仁?
    孔任叹了口气,暗想:怪不得爹爹常说,国欲长久,必须强干弱枝。今周室及中原诸侯多数暗弱,而周边之国却甚为强盛,早已是弱干强枝之态。既然周室及中原诸侯实在扶不起,那么剩下的办法,也就只有削弱周边之国。可是这些国家又怎么会无缘无故自己弱下去?那岂非只有放任周边国家互相攻伐,或是内部闹乱?
    说起来,这些可都还自称是天子之臣,文化上也都属华夏一脉,可说是靠了他们,才挡住周围之夷狄,中原近年来才无外族侵掠的。若是过于削弱了他们,导致外族坐大,那时干枝均弱,若再来一次镐京为犬戎所破的大乱,只怕华夏文明自此全绝。那时候诸侯威胁虽已不存,周王室以及自己宗族,却又能如何自处?
    孔任反复反复想来想去,却终于无法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翻身跃起,看看天色已晚,不由得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就算是这样,也最少得数百年之后。几百年中,又有多少玄机变故会发生,那能就这么平和地一路走将下去?现在边远各国,都是苦于地广人稀,攫土之望远不如增民之望迫切。今后相当一段时间内,他们必定仍是以守土繁衍民众为主,代周争有天下为辅。就现在看来,待到那一天出现,实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罢罢罢,且先把眼前之事做好,其余之事尽力便是。我但求心中无愧于天子,无愧于百姓,也就是了。”
    正在此时,杨老爹端着盆热水敲门近来了,笑道:“客官风尘仆仆,小憩之后且先梳洗一下。晚饭呆会小老儿送到房中来。”孔任略一梳洗,见他又来取水,向他一点头,笑道:“杨老爹辛苦。不知道现在可有空闲?若再无客人来,可否为我明日之游略指迷津?”
    杨老爹笑满面道:“客官不必客气。说实在话,我这偏僻小店,便几日也难得来上一位客人。可今日托客官之福,本店三间客房竟都已满了。便再有客人肯来屈就,小老儿也只好礼送而出。因此,现在小老儿自是大大有闲。”孔任道:“如此甚好。老爹且先坐下慢慢说。”
    杨老爹道:“如此告罪了。”坐下后说道:“本地乃是南北地气交界之地,亦是云梦大泽之北缘,虽无高山大川,却也有奇峰大泽数处。若依远近来看,客官明日不妨先游云台。”孔任道:“这‘云台’二字,甚是不俗。不知可有典故?”杨老爹道:“有没有典故,请恕小老孤陋寡闻,实在是不知道。不过据说是登临其上时,能感云气,乃是此一带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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