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

    陈又涵哄得信手拈来,但有股漫不经心的真诚,他牵动唇角:“八十岁有什么好编的,像外公外婆那样就可以。喝喝茶,养养花,夏天去看雪山,冬天去海边晒太阳,还有什么?”他沉吟,声音低下去:“等你八十岁,我得活到九十六。酒是戒了,从明天起烟也戒了吧。”在叶开发顶亲了亲,哄着哄着怎么把自己给哄伤心了?他话没讲全,等他过了九十六走了,叶开怎么办?他还有十几年好过。……他一个人怎么过?
    叶开在薄毯下搂住他,不动声色地,并不刻意。随即自然地说:“我八十岁就够了。”仰起脸,干净的脸上平静而天真,“八十岁也是高寿吧,又涵哥哥?”
    陈又涵听不下去,心口疼得厉害,不得不笑着轻描淡写地掠过:“不说了好不好?”
    叶开依偎着他果然不再说话。
    半晌,陈又涵听到他轻声着说:“我会找不到你的。别让我找不到你。”
    空姐进行客舱服务,经过他们时违背职业素养地多看了两眼。只觉得般配。从骨子里透出的般配。她一眼看到爱情,回机组时打消了给陈又涵递电话号码的念头。
    飞机在黄昏时降落温哥华。提取行李后穿过乱糟糟的人群走向出口,兰曼和瞿仲礼举着牌子迎接他们。白色的光洁卡纸板,黑色马克笔,上面并排写着叶开和陈又涵的名字,中间有个爱心相连。
    兰曼先拥抱陈又涵。
    人的岁数上来,身高总会越来越萎缩。
    陈又涵觉得兰曼似乎是矮了许多,贴心而绅士地俯下身与她抱了抱。兰曼清瘦的身子被他搂在怀里,苍老但保养得当的手在陈又涵后背轻拍了拍:“又涵,我们等了你两年了。”
    陈又涵被她这若有似无的一句轻叹弄得哽咽了一下。陈家没有这么年长的长辈。他的母亲宁姝是个身世成谜的孤儿,奶奶早逝,爷爷年轻时心力耗得厉害,也没有很长寿。他把叶家的长辈当做自己的长辈来对待。兰曼的体温、香水味、柔软的发丝、慈祥但依然清亮聪慧的双眼,前所未有地让陈又涵觉得自己是个小辈。
    瞿仲礼随即也抱了上来,兰曼有点失态,眼睛很红,瞿仲礼把她抱进怀里,哄小姑娘一样地说:“不哭不哭了,曼曼,你看又涵是不是快赶上我年轻时那么帅了?”
    兰曼破涕为笑:“你比他差远了!”
    四个人都笑。
    叶开说:“又涵哥哥,你还没有打招呼。”
    陈又涵便依次叫过“外公”、“外婆”。
    兰曼看他的眼神温柔得要溢出水,从包里摸出一个很厚的红包递给陈又涵:“这是宁市老一辈的礼节,知道你不缺钱,但这个必须收下。”
    陈又涵多少年没收过红包了,两手接过,发现红包封面上烫着一个丝绒的“囍”字。
    第89章
    陈又涵被这个大红“囍”字灼热了视线, 怕自己失态,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后很快地抬起视线。英俊的面容上挂着笑,眼神温柔, 但一贯左右逢源的社交技巧却在此刻哑了火。叶开适时凑上来,搭着他的肩大惊小怪道:“哇塞,外婆, 你偏心!”说着一把从陈又涵手里抢过红包拆开封口:“我来看看有多少……”
    六千六百六十六,老版的人民币,崭新挺括的样子应该从没有在市场上流通过。
    这套钱的岁数比叶开年纪都大。
    他把红包拍回给陈又涵胸口, 故意唉声叹气:“白高兴了, 一张都不能用。”
    兰曼白他一眼:“小财迷。”
    四人说笑着往停车场方向的直梯走,叶开和陈又涵并肩,趁两位长辈没注意,他勾住了陈又涵的手指, 又很快地松开, 跑上去拍了兰曼一下, “外婆!”跟个小孩子一样撒娇:“你有没有让mary给我准备海盐曲奇?”
    陈又涵看着他抱着兰曼的背影, 心里仿佛是雨后被一只手轻佻滑过的玻璃, 都是意犹未尽的湿润。
    两个背包被扔在后备箱,瞿仲礼开车,叶开主动申请坐副驾驶,把陈又涵扔给了兰曼。
    车子驶上宽阔的柏油路,天气不热不躁,瞿仲礼把车窗降下半道, 风顺着温柔涌入。叶开翻看他的cd,听到兰曼问陈又涵:“这几年怎么样?我看你好像瘦了点。”
    陈又涵规规矩矩报了体重,说:“轻了几斤。”
    叶开没忍住, “噗”地笑了一声。跟几年前比,陈又涵被一个红包搞得缴械投降,那股举重若轻的范儿没了,反倒跟个正儿八经的小辈一样束手束脚了起来。
    兰曼透过后视镜剜了他一眼,又拍拍陈又涵的手轻声说:“不理他,小孩子着呢。”
    又陆陆续续问了许多,问公司,问陈飞一,问这两年在忙什么,身体好不好,嘘寒问暖了一路。其实她又不太懂公司运作的这些事,是个一辈子待在象牙塔里的小姑娘,陈又涵拣简单的好听的有意思哄她,心情渐渐平复,终于找回了游刃有余的感觉。
    兰曼这两年把她的花圃重新翻修过,香叶园菜园都移到了后院,再不像原来那样樱花树下插大萝卜。玫瑰品种越养越贵,开足三百多天,一年到头都是姹紫嫣红。倒是白篱笆没有变样,似乎还重新粉刷过。
    下了车,华裔管家mary已经带着家里的两个帮佣和园丁候在门口,佳佳老老实实地蹲坐在一旁哼哧傻乐,一看到叶开就吼了一声,一爪子就要把叶开扑倒,幸好陈又涵在他身后护着。
    佳佳承袭了这一家人的教养,看到陌生人先咧着嘴“汪”了一声以示欢迎,又绕着他来回地嗅,嗅到点熟悉的气息了便开始扒拉着陈又涵上蹿下跳。它比猎猎年轻,猎猎是个老绅士了,它还是个小姑娘。陈又涵蹲下身,轻车熟路地跟它玩。
    瞿仲礼洋洋得意:“佳佳记性好,还记得又涵!”
    叶开吃醋地说:“傻狗,我来了三次才记住我。”又凉凉对陈又涵说:“你等着吧,它早上肯定来找你。”
    兰曼顺势亲热地问道:“又涵,这次不住酒店了吧?”
    陈又涵站起身,凝视着兰曼带点笑意地说:“听您安排。”
    兰曼只觉得一颗快老到头的心脏砰砰紧跳了两下,转身再度对瞿仲礼说:“……你比他差远了!”
    瞿仲礼一脸懵,随即在叶开喘不上气的笑声中无辜地摊手耸了耸肩。
    老人岁数大了不方便,前年翻修时便新安了部家用电梯,两个人刚好,三个人嫌挤。客卧在三口,两个老人牵着佳佳坐电梯上去,陈又涵和叶开走楼梯,mary落后几步跟在后边儿。陈又涵终于找到机会质问他:“外公外婆都知道了?”
    叶开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顺了一小挂青葡萄,先掂了一颗塞进陈又涵嘴里,才云淡风轻地说:“早就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品种,吃着有股玫瑰花香和蜜桃的余味。
    陈又涵自己又摘了一颗,觉得从味觉到灵魂都被甜透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年暑假。整天梦游一样,瞒也瞒不住。”
    瞿嘉当时怕叶通看出什么好歹来,就跟兰曼说叶开最近状态不对,要去温哥华散散心。她哪里知道温哥华也是个存着旧梦的伤心地,叶开非但没想通,反倒更病入膏肓了起来。兰曼情感细腻,跟他聊几句就猜到了因由。
    陈又涵微怔。也就是说两位老人两年前就知道了。他庆幸而后怕,捏了捏叶开的掌心:“有没有被为难?”
    叶开失笑,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陈又涵没有见过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见到了,就问不出这句话。那时候的他谁见了都小心翼翼地哄着,一句重话不敢说,一个脸色不敢给,喝牛奶怕烫着他,吃东西怕噎着他,天气阴了都恨不得去为他挂一个太阳。
    说话间到了三楼,两间相对的独立套卧,内嵌一条回形长廊和两个小起居室。中庭中空,可以俯瞰一楼的下沉式阶梯步入型客厅。
    兰曼引着他到左边的客卧:“小开和小瑾都住惯了二楼,你委屈一下。”
    空气中有一种很高级的佛手柑和松木混合的香味,很沉静,像是和夏天唱反调。
    “我呀,问宝宝你喜欢什么香氛,结果他倒好,什么都不懂,”兰曼说着说着,带笑剜了叶开一眼,又扭头继续关照陈又涵,“要是闻不惯你就和mary说,我们换。”
    “喜欢,”陈又涵想了想,随即用不确定的语气报出个品牌名,听发音似乎是法语,“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家母生前也喜欢。”
    兰曼显然眼睛一亮,意外且惊喜:“真的吗?”
    她七十多的老太太,问一句“真的吗”还是很有天真的感觉,陈又涵不敢哄骗她,温和而沉稳地说:“真的。”
    气味是比记忆更长久的存在。正是因为印象深刻,他闻到这个味道便会想起宁姝在病房里很痛苦的那几个月,和她混合着香味和消毒水味的苍白双手。他后来再也没碰过这个品牌的任何产品。但他一句话都没和兰曼提。
    兰曼双手合十微仰着下巴,清亮的眼里都是为这桩巧合而感到的不可思议,半晌,她赞叹道:“难怪,难怪……”
    叶开看了陈又涵一眼,看到他倦怠温柔的笑意,心中蓦地一紧,忙推着兰曼说:“外婆外婆,我饿了,晚上吃什么?我想吃海鲜烩饭,”一边冲瞿仲礼打眼色,“外公,那个……”
    瞿仲礼笑着接话:“该带佳佳去散步了是不是?”
    “对对对,”叶开猛点头,“你看佳佳又要发脾气了。”
    兰曼看了佳佳一眼,佳佳乖巧地坐在楼梯口,歪了歪脑袋。
    “佳——”叶开截住她的话,吹了声口哨说:“佳佳!快,让曼曼带你去玩儿!”
    佳佳得令,呼哧一声像火箭一样沿着楼梯蹿了下去。
    兰曼不得已,边被瞿仲礼推着往外走,边不忘回头数落:“又涵,不是,你怎么也穿起了t恤!明天我带你去买衣服——哎呀瞿老先生你不要推我嘛!”
    没等人声远,叶开就抱着陈又涵笑出声。
    虽然收拾过,但两人还是一副刚从深山老林里历练回来的样子,叶开贴着他耳朵亲,边轻喘着笑意说:“完了完了,扣分了。”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两位老人牵着佳佳小跑出栅栏的身影,兰曼白色的连衣裙摆在浓重的晚霞下飞扬。
    两人互拥着看他们转过开满鲜花的街角,叶开问:“那个牌子叫什么?我忘了。”
    “cire trudon,”陈又涵顿了顿,“怎么了?”
    “闻着伤心的话,晚上就偷偷来找我。”
    陈又涵没忍住勾起了嘴角:“你是不是想让我变成负分?”
    “……”叶开怪聪明的说:“趁他们起床前你再偷偷溜回去。”
    陈又涵在他腰侧掐了一把:“真不愧是清华的高材生。”
    “清华也是为你考的,”叶开伏在他肩头低声抱怨,“累死我了,天天学到后半夜,觉都睡不够。”
    mary小心翼翼地敲门,陈又涵应了一声,mary端着小餐车进门。她的中文带点东南亚那边的口音,礼貌地笑着说:“晚餐在准备,两位少爷不介意的话不妨先用点下午茶。”
    推开门有个连通的大阳台,地上高高低低地摆了很多石膏像,两张藤椅中间围着一张铁艺锤纹玻璃茶几,mary训练有素地把茶具和餐具摆好,晚风柔柔吹乱她的头发,她在这儿干了十多年,跟叶开很熟了,开玩笑似的叮嘱道:“陈少爷,你千万看着小开少爷,他贪吃。”
    叶开扶额,半真半假地认真道:“mary,不要第一天就拆我台。”
    mary收起托盘,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然而走之前没忍住又说:“小开少爷,你笑起来比那时候好看多了。”
    mary一走,陈又涵冲他勾勾手,拉着叶开坐进自己怀里,给他嘴里塞了块还热着的海盐曲奇。
    叶开咬了一口,蹙眉道:“你喂猫呢?”
    “赎罪。你没看mary在警告我吗?”陈又涵自觉反省:“外公外婆mary还有佳佳都是看你的面子才不跟我计较。”
    不是,几位长辈也就算了,叶开费解地问:“佳佳?”
    陈又涵贴近他耳边:“身上都是你的味道,不然你以为佳佳还认得出我?”
    我靠,什么人啊!
    叶开耳尖通红,想跑,被陈又涵轻而易举给按怀里不许动,一块接一块地喂饼干,撑得叶开后来在饭桌上看着海鲜烩饭直犯愁。幸好兰曼猜到他们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没什么精力好好吃一顿饭,便只让mary简单准备了一些。
    吃过饭陪着长辈在院子里稍散了会儿步便歇了,兰曼特意叮嘱陈又涵明天上午有重要的事找他,让他晚上休息好。她卖关子,谁都猜不透,只有瞿仲礼在月光下笑而不语。
    陈又涵回卧室,佣人已经帮他准备好了浴缸。这一家子从上到下都染上了兰曼的精致病,不仅点了一排香氛,还给醒了红酒。陈又涵估计他要是个女的mary就给撒上花瓣了。刚躺进去泡了没两分钟,收到叶开的短信。
    :我说玫瑰怎么一转眼秃了一半!
    附图点开,陈又涵差点被红酒呛到。满满一浴缸玫瑰花被橙色灯光照得旖旎暧昧,公主泡澡也不过如此了。
    叶开又发:不行,我突破不了心里障碍。
    兰曼永远会想一些奇怪的招数对付他,从前是什么兔耳朵毛绒拖鞋,今天更过分。叶开怀疑是因为叶瑾和瞿嘉都没什么少女心,让兰曼一腔矫情无处发挥。他年纪小且后继无人,兰曼只能尽逮着欺负他了。
    陈又涵知道他想说什么,冷酷地回:别上来。
    叶开:……
    他估计是生气了,之后再也没理陈又涵,连晚安也没回。想了想最近的行程和运动量,陈又涵怀疑他是倒头就睡死了过去。过了十二点,他潜意识里还是惦记着他,梦里也迷迷糊糊地醒来,第一反应就是去摸手机看看叶开有没有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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