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魃道 第461节
他空有一身斑斓,枉有一身绚丽,当他只身一人在这深谷内的时候,他便如同深渊内一望窥不见底的空洞,若离得近了,便被他吞噬了,从此深深地坠落,却永远无法知道哪一日才能碰触到那层底。
这是多可怕的一种感觉?跪在山门外的那三年,我一直这样看着他,这样问着自己。
而他似乎完全没有任何知觉般,任由我那样在他山门外跪着,风吹日晒,霜打雨淋……那时我以为会这样一直下去,直到远在灵山的素和甄彻底将我忘却,直到我同那传说中曾经不可一世的斗战圣佛一般,在这幽深死寂得一如坟墓般的地方化作一块石头。
但第四年,当早春的第一朵桃花在我身边那株桃树上绽开的那个早晨,他突然开门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走到我身边,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稍作停留便又径自离去。
他在我边上站了很久,久得我以为他想在我脸上找到些什么东西,但抬头时却见他只静静望着我身边那株桃树。
上面那朵花开得好美,带着一种这深谷内从未有过的张扬和美丽,恣意地盛开着。如此旺盛而薄发的生命,真真自由自在得令人叹息。
于是我不由也叹了口气,就像素和以往在对我无措的时候那样。那个温和又慈悲的和尚……而我,却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带着点惬意,又带着点任性,在他脚下滚来滚去。
是的,只在素和面前,我总忘了自己早已不是一颗珠子。
于是令我遭此囚禁。
而看管我的这个男人,则是个同素和截然不同的人,在见到清慈的第一眼起,我便明白这一点。他会毫不怜惜地将那朵怒放着的桃花从枝头上摘下来,不带一丝情绪地将它插进我发髻间,然后用他不带一丝情绪的话音问我:
“为什么叹气。”
我没有回答,因为不愿回答。
他亦没有再问第二遍。只是朝我身上拂袖而过,当我全身因着他这一举动而蜷缩起来时,我发觉自己被素和僵化了很久的身体竟能动了。也因此我猛跳起身一把扯落发上的桃花扬手就朝他扔了过去,却被他反手一挥,我便再次被震飞了起来,如那天他用断弦对我所做的那样。
而这次,我被一朵桃花击碎了肩膀,也击溃了我的愤怒和任性。
那天开始,清慈成了我的师父。
同过去的素和一样,却又同素和是完全不同的。
他不是那佛前无憎无嗔的守珠罗汉,而是每隔数百年便需用三昧真火的烈焰将自己焚烧殆尽,以涅磐来重获新生的凤凰。因此他不会包容我,放任我不穿衣,放任我不绾发,放任我在山林里游走……这些,在落岚谷内,皆由不得我随性而为。
而每每,当我的意愿超出他所能默许的限制时,他便会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直至无论我的嘴还是我的双眼睛都不再对他说出那些任性而忤逆的话。
于是我试着安静沉默了下来。
仅仅只是试着,因每次在他所不曾留意的时候,我便会悄悄越过山谷背后的结界,望向一山之隔的瑶池,以及瑶池以西更远之处的那座灵山,年复一年。
我想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多久,我想回去。
殊不知,这举动其实一直都被他看得明明白白。
所以有一天,他坦白对我讲:“不用再看了,被西王母所处置的人,从未有一个可以再回到过去。从今往后,除了此地,世上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但素和大人说过,等我学成之后得到西王母的饶恕,他自能过来接我回去。”我一听立即反驳。
他不由笑了笑:“学成?你是要自我这里学成什么东西。”
我闻言一怔。
半晌没有吭声,然后突然跳起身跑开了,离得他远远的,然后坐到一旁呆呆看着灵山的方向。
那样看了好久,然后转过身,我重新望着他,用着我所剩下的那点力气对他道:“是么,回不去了。那怎么办?我那么讨厌这个地方,讨厌你,再继续待下去,怕只有死了。”
“梵天珠不会死。”
“是么?”我再度看了看他,然后最直接也最现实的举动回馈了他——
我用我藏在浓发间那支细长尖锐的簪子狠狠地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然后狠狠地朝他笑了起来:“不会死么,凤凰?我倒是想要试试看。”
五.
那天我真的如清慈所说,没有死。
即便我用了偷藏在身边的织女的神针重创了自己的要害,即便血因此而如同山泉似的从我伤口内流出来,即便我的喉咙被不断涌出的血呛得连吸口气都倍感艰难……我仍活着。
因为梵天珠不会死,神仙不会死。
当我两只眼也被自己的血染得鲜红的时候,清慈终于站了起来,离开他的琴台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以为他是过来给我治伤,但他只是静静站在那儿低头看着我,看着我因疼痛而将身子扭曲成一团,看着我喉咙里喷出的血将他这素雅洁净的屋子污得一片肮脏……然后一抬脚,他从我身上跨了过去,径自从我身边走开,径自出了门。
留我一个人在原地捂着自己的喉咙,看着自己的血渐渐把四周变成一片水塘,于是在全身骤然而来一阵剧烈的抽搐后,我突然想起素和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神仙是不会死的,但当神仙接近死亡边缘的时候,他们会被身体内一种巨大的痛苦所吞噬,所谓生不如死。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我全身冷得仿佛无数根冰锥在我身上狠狠地刺着,一遍又一遍,随着血流的速度不停地凌迟着我的身体,于是我痛得开始挣扎起来,试图站起身去找些什么好包扎住我的伤口,但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于是一次又一次站起又跌倒,手按在自己的血液里,湿滑冰冷,仿佛魂魄游走在指边的感觉。
“素和……”最终只能坐在血泊里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用湿透了的手擦着自己的脸,脸因此也腥臭了起来,血腥的味道随着风吹出门外,我听见敞开着的大门处有山兽低低的咆哮声。
瑶池内的兽。它们中不但有生于仙界的神兽,亦有来自妖界的妖兽。
平日放养在瑶池,不受山谷结界的约束,远比我自由自在。却又因终日困在仙池吃着天界素净的食物,于是血腥的诱惑力对它们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它们无法抗拒,于是一个接着一个朝着山门处慢慢靠拢过来,带着一点谨慎,带着一点对清慈气息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潜了过来。
随后,或许感觉到了清慈并未在室内,于是其中最庞大的一只一跃而起,倏的一声便窜了进来。
落地便在地上舔,血的味道令它两眼发亮,灼灼的,仿佛两团鬼火在眼底燃烧。
我认出那是一头成年的饕餮。
一旦进食,就无法轻易停止的饕餮。它巨大的吞咽声立刻将身后其余的兽也吸引了进来,它们如此贪馋又急不可耐地聚作一团,在饕餮边上匆匆地舔着地上的血,不出片刻便把原本水塘般厚的积血舔得干干净净。
然后开始争夺剩余的那些,并为止争闹起来。一阵尖叫嘶吼,扭打得如此激烈,仿佛不是为了争地上那一小口连舌头都包不满的血,而是为了争一处巨大的势力地盘。
直至沿着血液的流势一路打到我身边,撞到了我的身体,那些兽微微一愣。
随后不约而同望向了我,离得如此之近,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它们鼻子里喷出的呼吸灼热地撒在我身上,而我伤口内血的味道一瞬间令它们的唾液流了出来,一边看着我一边滴滴答答地流着,却又因着某种顾忌没有继续靠近。
只一遍又一遍地嗅着,一边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哝声。
如此僵持,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室内乍地响起如雷般一阵咆哮:
吼!
是那头巨大的饕餮,此时它已将最后一点血液也已吞进了肚里,却也因此变得更加贪馋。两眼内的光芒由此闪得更甚,在感觉到周围那些兽垂涎又谨慎的举动后,它猛地一跺脚,头一低朝着我身周那一圈兽一头撞了过来!
那些兽顷刻间被撞得四散开来,与此同时,那饕餮一张被我的血染得猩红的嘴蓦地张开,朝着我脖子处径直竟咬了过来!眼看着便要被它将脖子一口咬断,这时突然半空里忽闪而过一道银光,带着低低一声吼,便如利剑般刺过那饕餮的双眼,将它惊得急速朝后退开。
随后就地一滚站起身,欲待再次扑向我,那饕餮却突然失去了方向。
因它两眼竟被抓瞎了。
血淋淋两个洞令这饕餮痛得一声大吼,随即跳起身在半空里一阵乱抓,却哪里寻得到那突袭了它的东西。
因那东西此时正好整以暇地蹲在房梁上朝下看着。一边看,一双碧玉般晶莹剔透的眼细细弯成两道线,似在笑。
是头似笑非笑,通体洁白的九尾狐。
如此美丽的一头动物,美得竟令我一时忘了身上的疼痛和刚遇的险境,只呆呆抬头朝上看着。眼见它似乎感觉到了我目光朝我瞥了过来,却忽然耸起双耳,朝外头飞快看了一眼。
也不知窥到了什么,便立刻一甩长尾朝着窗外纵了出去,此时周围那些山兽也突然间慌乱起来,仿佛在空气里嗅到了什么令它们恐惧的味道,即刻慌不择路地四下逃散了开去,不消片刻便跑得干干净净。
只留那头饕餮依旧在房里扑腾着,吼叫着,将原本无比整洁干净的一处所在破坏得一片狼藉。
随后突然停顿了下来,它耸这巨大的鼻子在空气中一阵乱嗅,片刻蓦地将头转向房门处,裂开嘴露出一口獠牙,对着门口低低一声咆哮。
而咆哮声刚刚出口,它整个身体突然间碎裂了开来,因七道细若蛛丝的弦从门外飘了进来。轻飘飘在那巨大的山兽身上卷过,它立时化作了一堆碎裂的尸体,尸体无声倒地那一瞬,轰的声燃起一团碧火,它以比饕餮更快的速度将这头贪吃的兽吞噬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一点灰烬都没有,当火光熄灭时,只留一片青烟带着股呛人的味道在整个屋子内弥漫开来,随着窗外一阵风卷过,不消片刻便散得不留痕迹。
然后一点冰冷的东西被一只手涂抹在了我脖子上。
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立时止住了伤口处不停涌出的血,也将一丝冰冷的东西带进了我的体内。然后半个身体被身后那人从地上托了起来,他手指顺着我脖子掠到我发上,轻轻抚摸,温柔得几乎像是素和的叹息。
但话音却是冰冷的。他贴近到我耳边,用那冰冷的话音淡淡对我道:“弱肉强食。梵天珠,你既如此不愿待在此处,那便想办法强过于我,免得有朝一日如这饕餮一样的下场。”
六.
清慈说得轻描淡写。
但要想强过于一只盘古开天后便诞生至今的凤凰,又岂是说做便能做到的。
而人既然不能藉由死来逃避命运,便逃不掉活罪的降临。
因那日我触犯了数条天罪。
无论是盗窃了织女的神针,或者试图自尽,亦或者令饕餮被清慈所杀……这些都是我的罪。
当年斗战胜佛仅仅偷吃了蟠桃园的桃,便被捉进老君炉以三昧真火炼烧了七七四九天,如今我偷了织女的神针,又累及饕餮被清慈杀死,那罪名可想而知。因而就在当日夜里,我便被天庭派来的神将押解到南天门,高高绑在南天门的行刑柱上,被处以了百日之刑。
整整一百天,每一日每一夜,雷劈电射,雨打霜冻。
所谓死亡的滋味,怕不过便是如此。
每一天我都能闻到那根柱子上过去受刑者所留下的血腥味,如此浓烈,它们被深深烙刻在刑柱充满了伤痕的身体上,就像千万年来那些受刑者痛苦的□□而凝聚成的一团亡魂,亘古永恒地存在着,在每一个新的罪者被绑上的一刹那,将他们狠狠地抱住,恨恨地将自己通体的戾气同他们融合在一起。
于是每一天我都对着西天的方向望着,在刑罚不那么剧烈降临时的间隙。我期望有一天我佛慈悲,能令我在一片被云雾所笼罩的城墙外见到素和自那个方向朝我走来。
来见我,来接我,来把我这个离开了灵山后便什么也不知,于是怎样都无法生存下去的我带回去。
但每每期望,又每每以失望所告终。
他始终没有来过,正如他那天如此干脆而决绝地将我押送至落岚谷。
显见,他是真的已经完全丢弃了我。
第一百天的那个夜晚,我终于见到那云雾缭绕的地方,有道人影朝我走了过来。
但那时我两眼几乎已经全瞎了。
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觉得有些熟悉,那人慢慢走着,到我身边抬头望着我,随后将我从刑柱上放了下来。
拨开我的衣服,衣服上粘连着我被霜寒冻结住的皮肤。
那刻我疼得尖叫起来,他闻声停了手,然后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
“谁?!素和吗??”我立即摸索着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径自抱着我转身慢慢往回走。
沿途的风将他身上的气息吹到了我脸上,那熟悉却又令我一瞬间将心沉了下来的气息……于是我垂下手,亦同他一样地沉默了下来,然后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一点一点哭了起来:
“为什么是你?素和他真的永远都不会再来看我了么……”
“是的。”清慈道。
“为什么……”
“因为你所做的一切会连累他。”
那天之后,我好像一具死尸般不吃不喝独自在床上躺了几天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