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集 天道如幻
1毒瘴
草长莺飞,柳色青青,元宵刚过,转眼便是三月。
蜀州西北的别云山春意渐浓,冰雪解冻,淙淙溪涧从高崖上汩汩流下,清澈如碧,直透河底青石,和无数畅游其中的小鱼、小虾。
间或有三五百成群的飞鸟,在溪水边栖息嬉戏,却被远处羚羊隆隆奔腾的巨响,惊得飞上天宇。
可在别云山西麓的万毒谷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两边的悬崖峭壁高耸入云,遮蔽住明媚春光,谷里终年光线晦暗、阴冷潮湿。
每到夜里,粉红色的毒瘴从谷底升起,肆虐、弥漫直到次日正午,才逐渐散去。
故而,山谷里少有飞禽走兽的踪迹,反是各种毒虫蛇蝎出没盘踞之所,更莫说寻常山民砍柴狩猎的踪影了。
这日,清晨旭日初起,方在山巅露出一丝晨曦,便被万毒谷里的瘴气遮住。
谷中一处深潭边,有三只满身火红羽毛、状似鹰隼的陆离鸟正在饮水。
此鸟出自天陆南方蛮荒地带,喜食蝎子、蜘蛛等毒虫,口爪蕴藏剧毒,生性极为凶悍,在万毒谷中也是一霸。
陆离鸟不喜群居,通常雌雄两鸟携带一二子女临水而栖,幼鸟成年后,即离开父母另觅居所。
这三只陆离鸟,站在潭边浅水中,不时将尖如矛刃的长嘴,探进墨绿色的冷冽水中。
或许是早已习惯千百年来称王称霸的日子,陆离鸟的警觉性并不太高,实则在万毒谷里,敢招惹它们的毒虫亦屈指可数。
在距离深潭五六丈外的一株大树上,却伏着一只青鳞蜥蜴,正虎视眈眈,窥觑着今早的猎物。
青鳞蜥蜴乃蜀州西北仅有之异种,在《天陆魔物志》里亦有记载。
成年蜥蜴长不过三尺,全身长满青色鳞甲,舌间可喷出青色毒雾,口中的毒涎更可射出丈外。
它以各类鸟兽为食,尤将各种毒虫视为美餐,捕猎时身形快如闪电,又有丛林灌木掩护,果真是防不胜防。
不过,这只青鳞蜥蜴,只顾着潭边的陆离鸟,同样未曾留意到,在自己身后不远的树上,竟飘然立着一个黑衣男子。
这人四五十岁的模样,神情冷峻、目光如电,稳稳停在一根比婴儿胳膊还细许多的枝上,打量着青鳞蜥蜴。
他似乎并不急着出手,只冷眼旁观,看着青鳞蜥蜴一步步接近陆离鸟。
按照《天陆魔物志》的说法,青鳞蜥蜴每回捕食毒物后,体内都需分泌白色粘稠液汁,消融猎物所含的剧毒,以免被反噬。
若在此刻下手,所得的内丹则最具解毒功效,更是这黑衣人要炼的「无忧丹」里,颇重要的药材之一。
他入谷将近半月,因晓得此处离天陆九妖中,凶名最卓著的红袍老妖所盘踞的遮日崖甚近,故有意收敛行踪。
这并非是说他怕了红袍老妖,只是近年来他性情转变不少,非是别人找上头来,也不欲恣意生事。
这些天在万毒谷中,他收获颇丰,更发现了青鳞蜥蜴的踪影,想来再收集三五味药材,就可返回聚云峰开炉炼丹。
自从两年前,妻子与爱女滞留天一阁,他便一人独居,倒也落得清闲自在,但也寂寞不少。左右无事,便索性悄然云游天陆,搜集各种灵草仙药,打算再炼上一炉无忧丹。
且说那只青鳞蜥蜴,浑然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专心致志盯着陆离鸟,小心翼翼地借着草木掩护,悄悄靠近。
它晓得,陆离鸟一遇危险便可振翅飞起,届时自己纵有通天本事,也只能在地上仰天长叹、徒呼奈何,因此行动极其小心,惟恐打草惊蛇。
一炷香后,青鳞蜥蜴终于潜伏到距离陆离鸟不到三丈远的灌木中,一双小眼睛贪婪盯着猎物,不肯有须臾挪开。
耐心又等了一会儿,那三只陆离鸟,几乎同时埋头饮水,青鳞蜥蜴猛然窜出,张嘴向幼鸟射出一股浓白毒液。
那只幼鸟猝不及防,被毒液击中身子,顿时羽毛上冒起一股腥臭的青色浓烟,发出凄厉哀鸣。
两只成年陆离鸟,在草丛里出现响动的剎那,已展翅飞起,可听见幼鸟的叫声,又再折返。
青鳞蜥蜴一击得手,立刻朝着幼鸟扑去。
幼鸟被毒液打中,半边羽毛不住变黑脱落,露出血肉模糊的皮层。它眼见青鳞蜥蜴扑来,有心也学父母一般飞起,奈何半边翅膀已经麻木,扑腾两下,差点趔趄倒地。
青鳞蜥蜴的前爪就要抓上幼鸟时,头顶突然一黯,雄陆离鸟发出悲壮鸣叫,奋不顾身的俯冲下来,探出尖嘴,狠狠啄向蜥蜴右眼。
青鳞蜥蜴哪把这雄鸟放在眼中,抬头喷出一团青色烟雾,腐臭之味刺鼻之极。
雄鸟被毒雾喷中,身子在空中晃悠几下,无力地摔在潭边的湿地上,数百片羽毛缤纷飘落。
可青鳞蜥蜴一转头,打算再捕抓幼鸟时,却看见那只雌鸟,竟乘雄鸟舍身一击的时候,从另一侧扑击下来,探出双爪,抓起奄奄一息的孩子,重飞向天空。
青鳞蜥蜴恼羞成怒,低啸一声,抬头再喷射出毒液。
雌鸟才刚飞起不过一丈多高,又携带着幼鸟,行动更是不便,立时下腹冒起青烟,哀鸣着挣扎几下,终究也摔落下来,却不忘将幼鸟藏在翼下保护起来。
雄鸟眼里露出绝望之色,竭尽所有气力从地上跃起,不顾一切扑向青鳞蜥蜴,只盼能保护得妻儿脱身。
这一幕舐犊情深甚为壮烈,原本那黑衣人,旨在候着青鳞蜥蜴捕食之后再作猎杀,可这时也忍不住,眉宇一扬,打算出手。
他本也是心如铁石之人,早年更是快意恩仇,杀孽甚重,为天陆正道谈虎色变出了名的魔头。可近年许是受爱妻感化,或是因有掌珠在膝,性情温和不少。
尤其是这两年与妻女分离,更受思念之苦,见那陆离鸟为护住妻儿舍生忘死,顿起共鸣,禁不住想插手保全。
可他的右手刚抬起来,又迅速垂下,心中微微一笑道:「原来还有人要打抱不平,苏某倒是可以省却一点气力了。」
同时他也有点诧异,从百丈外赶来的两人速度极快,显然是听得了鸟鸣。可这清早,万毒谷里除了自己,居然还有其他人在,倒也奇怪,莫非是红袍老妖的门下?
那两人来势如电,其中一个少女尚在二十丈开外,眼瞧着救援不及,樱唇里娇叱一声,脱手打出一束橙光。
山野中的瘴气被橙光一冲,翻滚开去,半空隐隐有雷电轰鸣。
青鳞蜥蜴反应敏捷,在地上一滚,竟被它闪过橙光。
那束橙光倏忽折回,钻进少女的袖口里消失不见。
黑衣男子心头轻咦,暗道:「这不是雷霆的「九雷动天引」么?怎落在这少女身上?」
再看那少女背后所负,依稀正是昔年魔教四大护法之一雷霆所佩的大雷怒剑。
这少女面蒙轻纱,身着素色衣服,体态婀娜玲珑,清丽秀雅,倒跟自己的爱女有几分神似。不过在眉宇之间,多了一分惹人怜惜的委婉幽怨之色,少了几许落落大方的雍容。
青鳞蜥蜴转身刚起,另一少年已经赶到,他人在空中右掌轰然拍下,竟卷起一蓬蒙蒙青光。
青鳞蜥蜴似乎知道自己遭遇上不好惹的对手,全力朝前一窜,躲过少年的铁掌,却被掌风带得身子一晃,它借势一滚,翻身入水,荡开一溜涟漪,逃得远了。
那少年也不去追,对着缟素少女道:「阿柔,你瞧这三只鸟儿,都快不行了,可有什么法子救救它们?」
黑衣男子见少年放走青鳞蜥蜴,暗叫一声可惜,好在既然找到了其习惯出没之地,只需顺藤摸瓜,凭自己的经验修为,三两天内也必可捕得。
他见这少年出手,应是翠霞门下,可掌法、招式雄浑刚烈,大拙不工,又似与翠霞派的风格有异。
再看这少年生得粗壮结实,面容黝黑,浓眉大眼,一副憨憨的模样,穿着一身褚色衣衫,难道说也与丁原那样,同师出于淡言真人?
想想这位在天陆正道中声名不彰的老道,也真算厉害,调教出的关门弟子丁原,小小年纪,已名动九州,更曾将天陆九妖中的天龙真君斩于刃下。
只可惜天嫉英才,两年前翠霞山一场巨变,丁原重伤后坠落潜龙渊,令人扼腕。
而跟前这个少年,看似貌不惊人,可修为居然也与昔日丁原难相上下,放之天陆年轻一辈中,也属佼佼者。
这少年正是淡言真人的另一弟子罗牛,他身旁的少女自是秦柔了。
昔日秦柔的爹爹秦铁侠仗义相助盛年,解救为天雷山庄庄主雷威所掳的百名少女,不意由此开罪了雷威等人。
其后镖局被毁,秦铁侠与阿牛也被雷威手下擒到天雷山庄。
盛年、丁原等人得知后,千里相救,更联合同是天陆九妖之一的毕虎等人,在天雷山庄连番血战,阿牛也意外救出,为雷威所囚禁的魔教四大护法之一的雷霆。
丁原在此一战中,单枪匹马,挑雷远、斩天龙、连斗桑土公与赤髯天尊,由此一役成名。
其后,雷威众叛亲离,仓皇脱逃,秦柔与秦铁侠始得团聚,而秦柔更得雷霆青睐,拜在其门下。奈何好景不长,秦铁侠在返回衡城府料理镖局善后时,为雷威与神鸦上人所害,秦柔痛失慈父。
数年之后,秦柔在雷霆悉心指点下,终有小成,她与阿牛的姻缘也由雷霆做主定下,只等两人仙基坚实后,即可好事成偕。
年后忽然传来消息,说是雷威与神鸦上人在败走天雷山庄后,投到遮日崖,被红袍老妖拜为客卿。
秦柔闻讯,即与阿牛双双禀明尊长,相约驾起仙剑,直奔遮日崖,要寻雷威与神鸦上人,为秦铁侠报仇。
可遮日崖具体位置究竟在哪里,秦柔与阿牛知道的也不清楚,只晓得隐于别云山中。
两人到得别云山已有数日,一番寻觅,却毫无头绪。
今日得山中樵夫指点,这才进了万毒谷探询。正在毫无头绪间,阿牛与秦柔忽然听见陆离鸟的悲鸣,当下御风赶到,及时驱走青鳞蜥蜴。
那三只陆离鸟俱已负毒伤,倒在地上无力动弹,秦柔小心翼翼抱起幼鸟,见它失神的眼珠光泽黯淡,嘴里发出低低的哀鸣,不禁心生怜惜。
似乎明白秦柔与阿牛并无恶意,倒地的雌雄陆离鸟呱呱哀嚎,乞怜的望着两人,尽失往日的凶悍桀骜。
阿牛浓眉锁皱,道:「阿柔,它们是中了那只蜥蜴的毒液,再不施救,怕活不久啦。」
秦柔将幼鸟交到阿牛手中,取出一个青瓷净瓶道:「阿牛哥,小妹先用义父炼制的「青麝丹」试上一试,若再不成,就只好麻烦你以翠微真气,替它们逼毒了。」
她玉指轻捏,将一粒青色药丸捻成粉末,细心地敷在幼鸟伤口上。
幼鸟吃疼拼命挣扎,阿牛急忙按住,又用左手不住抚摸道:「小鸟莫怕,这位姐姐是在为你祛毒。疼是疼了点,可马上就会好啦。」
秦柔也轻声安慰道:「鸟儿听话,姐姐这就把你治好,你很快又可以飞啦。」
黑衣男子微微一笑,思量道:「这对小娃儿心地倒好,我的玉儿何尝不是如此?可惜她远在南海,老夫两年多都未曾见着了。」
其实,其间他也数次动了探望的念头,可又强自隐忍。一方面是不想打扰了爱女修炼,再则也不欲踏上天一阁。
就在秦柔与阿牛为陆离鸟疗伤的当口,浓重的瘴雾里,传出一记冷笑道:「好生恩爱的小俩口,可惜谈情说爱找错了地方!」
阿牛与秦柔抬头,朝声音传来方向瞧去,就见粉红色的迷雾里,走出一群穿着打扮怪异的人来。
说话那老者披着红黄双色的斗篷,满脸干皮皱纹,面色煞白,身材瘦长,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仿佛谁都欠他赌债,冷笑的时候,嘴角稍稍翘起,却比哭还难看。
他手中握着一根细长青竿,上面斑斑驳驳渗着殷红之色,青竿顶端悬的是一张黑色灵幡,一尺多宽、两尺来长,正反两面都以铜板大小的骷髅头颅图案镶边,中央则画着一幅太极乾坤的符印。
阿牛与秦柔自然不认得此人,隐身于后的黑衣男子,却在暗地冷笑一声,心道:「原来是屠老鬼跟他的一帮徒子徒孙,这两个娃娃遇上他们,可有些麻烦。」
他本已准备离开,可这伙人一出现,顿时改变主意,继续隐身在树后观望。
黑衣男子所言的「屠老鬼」,便是所谓「别云五鼎」
中的「血鼎」屠暴。
屠暴原为别云山千叶岩上一只赤蝎,得日月造化,终修炼成人形,百多年来开山立府,自居千叶岩之主。他与另四名隐在别云山中修炼的妖孽,曾有三拜金兰,共尊红袍老妖为别云山主,雄踞天陆西南。
屠暴因从不轻出蜀州,故此于天陆声名不显,但其修为尚在天龙真君等人之上,绝不逊于当世名家。尤其是手中的血魂百魄幡,汲取万千生灵精血炼制,有鬼神莫测之能。
今日他起得甚早,原本想着到万毒谷,捕捉几只火眼蟾蜍祭炼血魂百魄幡,却撞上了阿牛与秦柔。
他远远见得这对少年男女器宇非凡,应是修仙之人,便动了邪念,妄图擒下二人,再吸其精血元婴,以助修炼。
阿牛黑脸一红,放下陆离鸟,尽管对方话中多有不敬之意,他却仍恭恭敬敬抱拳道:「在下翠霞门下罗牛,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屠暴听得阿牛自报家门,竟是出自天陆正道翘楚门下,忽然记起昔日在遮日崖,曾听神鸦上人说起,雷威亡命千里,便与那翠霞派的盛年、丁原和罗牛等人大有干系。
不用多问,这两人深入别云山,必是为雷威与神鸦上人而来。
他双眼一翻,故作不屑道:「翠霞派,老子怎么没听说过?」云~霄~阁
换了丁原必定会反唇相讥,可阿牛只憨憨一笑道:「本门僻居中州,前辈未曾听说过也不奇怪。」
屠暴一楞,没想到阿牛对自己的讥讽毫不动怒,也不晓得是真没听懂,还是有意装傻。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一时他倒找不到借口发作,于是沉脸问道:「既然如此,你们跑到别云山来作甚?」
秦柔见此老神情古怪,目闪凶光,装束也十分诡异,多半是魔道中人,说不定与红袍老妖还有什么干系,需得多加提防。况且蜀州之行,只为追杀雷威、神鸦上人,也不宜另生枝节,打草惊蛇。
她怕阿牛实话实说惹来麻烦,当下答道:「晚辈是奉师门之命,来此寻觅几味仙草,不想遭遇前辈,如有打扰,尚请前辈宽容则个,晚辈这就告退。」
屠暴哼道:「别云山是何所在,岂容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们行踪诡异,言辞闪烁,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老夫更不能轻易放过!」说罢,左手食指轻轻一弹,射出两道血光。
阿牛平日有些木讷,这时却不含糊,手疾眼快,拔出沉金剑,「叮叮」两声格开血光,怒道:「我们对前辈并无冒犯之意,您为何动辄伤人?阿柔,这老伯太不讲理,我们还是走吧。」
屠暴见阿牛轻而易举接下自己的「血煞指」,不由小吃一惊,暗道:「这个娃儿可有些棘手,什么时候翠霞派又调教出了这么个难打理的年轻小辈?」
他被阿牛当面怒斥,干脸上皱纹堆起,更多冷笑道:「想从老子的眼皮底下溜走,可没那么容易!」
蓦然谷中阴风惨淡,粉红瘴气的颜色迅速转深,继而赤如殷血,翻翻滚滚迫向秦柔与阿牛。
秦柔见状,从袖中祭起雷霆所授的「平波珠」,一蓬光华当头洒下,护持住自己与阿牛。
阿牛仗剑,望着屠暴不解道:「前辈,我们与您并无冤仇,您何必要苦苦相逼?」
屠暴两次出手都劳而无功,不免大失颜面,恼羞成怒道:「老子就看不惯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你便如何?」
秦柔低声道:「阿牛哥,看来这位前辈是存心要留下我们,你再说也没用啦。」
阿牛苦笑道:「老前辈,既然这样,阿牛只好得罪了!」
他摆开翠霞剑派的起手剑式,沉金古剑守住门户,遥向屠暴。
屠暴见阿牛峙若山岳,气势沉稳,竟是不可轻辱,倒也不敢贸然放手强攻。正踌躇时,身后几名千叶岩的手下,有眼无珠,以为阿牛、秦柔年纪颇轻,甚好对付,立时跃出,围杀而上。
屠暴有心要摸清阿牛虚实,故此也不阻拦,至于死几个手下,他更不会放在心上。
阿牛见对方冲了上来,对秦柔招呼一声道:「阿柔替我压阵!」
丹田真气一动,晃身迎上。
他为防范屠暴的血瘴剧毒,改以内胎呼吸,沉金古剑荡风崩云力劈而出。
那三个屠暴手下,不过是初炼成妖的马前走卒,平日虽称呼屠暴为「仙师」,可也未曾真的学到什么。对付凡夫俗子或可手到擒来,可一遇上阿牛,高低立见。
转眼工夫,那三人连珠似的飞跌出去,哼哼唧唧半晌爬不起来。
阿牛不欲下杀手,因此出手时留有余地,那三人所受之伤皆在皮肉,却是他们被打怕了,知道今天没好果子吃,所以不敢再起身,干脆装死赖在地上,惟恐被屠暴喝令再上。
屠暴眼中凶光一炽,喝斥道:「没用的东西!」
血魂百魄幡微微晃动,黑底幡旗上冒出一团血雾,上百的骷髅头颅嚎叫飞起,空洞的眼中突然射出妖艳的红光,直扑向阿牛。
阿牛陡遇强敌,精神一振,沉金古剑幻出古朴光华护住周身,一掌一剑翻飞纵横,凡有三尺之内的骷髅头颅,无不被击得齑粉,不能近身。
屠暴接连受挫,凶性大发,口中真言念动,血魂百魄幡上的太极符印当空腾起,宛如圆碟,飞转到阿牛头顶,射下一红、一黑两束光芒。
剎那阴风更疾,四周一片天昏地暗,血幡中积聚百年的阴煞厉魄尽数出笼,铺天盖地涌向阿牛。
秦柔恐阿牛失手,飞起大雷怒剑跃身助阵,两柄古剑一金一青,舞起团团光雾,硬是抵住了血幡的攻击。
双方僵持约莫半炷香的工夫,终究秦柔修为稍浅,手中大雷怒剑渐渐浸上血色,玉颊红如胭脂,呼吸也开始急促。
阿牛奋起神勇,沉金古剑一式「百转千流」,直绞得数颗骷髅头颅呜咽崩碎,头顶太极符印也感应剑气之利发出震晃。
秦柔这才微松一口气,稍一调息,便祭起九雷动天。
这次声势与方才对付青鳞蜥蜴时大有不同,竟是九雷齐发。
但见九道雷梭呼啸飞纵,光华漫天,头顶风嚎云动,血瘴一触即散。那些骷髅被雷光一炸立时灰飞烟灭,化为乌有。
阿牛见势,催动丹田真气,沉金古剑与身躯合而为一,冲天直上,幻化成一束金光,轰击在太极符印上。
这一切兔起鹘落、快逾闪电,端的教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
2朱丹
沉金古剑轰然撞在太极符印上,爆出连串彩光,方圆数十丈内地动山摇,飞石走木。
阿牛被震得眼前一黑,感觉自己如同撞在一堵铜墙铁壁上,朝后飞抛出去。他急忙深吸一口气,稳住胸口翻腾的气血,双腿一弹,在半空站定。
那面太极符印却也是四分五裂、不成形状,屠暴急忙催功收回。
只见四五片符印落到血幡上,光芒一闪,重新恢复太极图案,只是边角坑凹,色泽黯淡,不复初时凶戾。
屠暴耗尽心血炼制的血魂百魄幡,竟被阿牛与秦柔联手破去,不由心疼至极,对面前这两人自也恨之入骨。他恶狠狠盯着秦柔道:「九雷动天,娃娃你是雷霆的什么人?」
秦柔一气祭出九把雷梭,亦是大耗真元,玉容如霞,细细娇喘,回答道:「正是晚辈的义父。」
屠暴微微一惊,寻思道:「我原本以为这两个娃儿皆出自翠霞门下,即使杀了也没什么。想那翠霞派尽管势力雄厚、称雄天陆,可一来不见得为了两个弟子远征南荒,再则那些老鬼都讲究什么规矩礼数,我匿身别云山,他们也奈何不得。
「可雷霆却是不同,他当年手段狠辣不羁,睚眦必报,招惹到他,等若自掘坟墓。我欺负了他的义女,要让他晓得,必定是后患无穷,今日更不能放过这两个后生!」
想到这里,杀心更盛。只是方才几下交手,屠暴亦明白,秦柔与阿牛绝非易与,自己的血幡又被破去,想杀了眼前二人,谈何容易?
秦柔见他沉吟不语,问道:「前辈可是认得晚辈的义父?」
屠暴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故意叹道:「何止认得,当年在老夫的千叶岩,我与你义父还曾秉烛夜谈,参悟天道。如今想来,当真获益匪浅,对雷兄的学识更是五体投地。
「圣教亡后,老夫就未再听到他的消息,原以为他已被天陆正道所害,今日得见故人之女,实在令老夫不胜感慨唏嘘。」
他说得似模似样,脸上的神色更是教人无法不信。
秦柔尚自有些疑虑,暗想倘若果真这样,义父为何从没向自己说起过此人,更未提到过南荒之行?
阿牛却信以为真,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原来您是雷老伯的朋友,刚才的事,实在对不住啦!」
屠暴笑在脸上,恨在心头,呵呵说道:「也是老夫没有先认出雷兄的平波珠来,否则也就不会让大水冲了龙王庙。适才的误会就不必再提,且先到老夫的府上去坐坐,如何?」
秦柔对屠暴的话将信将疑,婉拒道:「多谢前辈好意,只是我们确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还请前辈赐下姓名,晚辈亦好转告义父。他日,他老人家若能得闲,自会重临故地,与前辈共叙旧情。」
屠暴料到秦柔与阿牛不会答应,他一摇头道:「既然如此,老夫倒不便强留,但有一物就麻烦你转交雷兄。他见到这样东西,自会晓得我是谁了。」
说着,将血幡交与手下,从怀里掏出一尊寸多高、毫不起眼的铜鼎,掌心真气轻送,凌空推向秦柔。
秦柔不禁又多信了一分,收起大雷怒剑,双手接过铜鼎,只觉此物看似不大,分量竟也不轻。她躬身道:「前辈的话与铜鼎,晚辈必当带到。」
屠暴嘴角露出一缕狞笑,说道:「不必了!」
秦柔与阿牛顿感不妥,可尚未反应过来,屠暴右手虚点铜鼎,口中真言念动,低喝道:「疾!」
那铜鼎如应斯言,猛幻出血红光芒,鼎身瞬间滚烫如岩浆一般。
秦柔知道中计,急忙双手一推欲抛出铜鼎,可惜慢了半拍,只觉得手腕一麻,立时整条左臂失去知觉。一只三尾蜈蚣从鼎中窜出,正一口咬中了她。
原来这铜鼎唤作「聚雪」,平日屠暴用以招引毒虫炼化成蛊。表面看来,鼎中似乎空无一物,实则在屠暴真言驱动下,可释放出各种毒虫奇蛊。
秦柔一个不慎,为其所乘。
阿牛见那铜鼎里,七彩的蛊毒烟雾蒸腾,无数形状各异的毒虫窜跃而出,连忙手起掌落,凌空将铜鼎劈飞,再一指弹杀了叮在秦柔腕上的三尾蜈蚣。
转眼秦柔的毒气已攻到肩膀,脂玉般细腻洁白的颈上,也隐约呈现怵目惊心的绛红色。
阿牛又惊又怒,更是懊悔不已,沉金古剑怒鸣如雷,指向屠暴道:「你恁的歹毒,竟用暗箭伤人,快将解药拿来!」
屠暴诡计得手,大是舒畅,咭咭笑道:「小兔崽子居然毁我法器,老子焉能放过你们?莫说我不认识雷霆,就算他是我兄弟,也一样不能轻饶!想要解药,凭本事来拿吧!」
秦柔运功苦苦支撑,咬牙道:「阿牛哥,别管我,先离开这里!」
但阿牛怎会舍下秦柔自己逃跑,他一手挽住秦柔,沉声道:「阿柔,你再坚持一会,待我跟他讨到解药。」
秦柔不由一急,惟恐阿牛人单势孤再遭毒手,正想劝说,却见他目光炯炯,神情肃穆,整个人哪里还有半分呆头模样。
沉金古剑龙吟而起,在空中散发出层层紫雾,四周古木枝叶萧萧飘落,声势宛如山摇地动。
阿牛右手剑诀一指,全身翠微真气汩汩奔流,腾起庞大气势。
沉金古剑在主人意念催动下,越飞越疾,盘旋舞荡,依稀射出夺目红光。但看那团光环逐渐清晰,不断朝四外扩散,中间的沉金古剑陀螺似的飞转,直如红日中天。
屠暴暗道:「看来这小子是要祭起仙剑与我拼命,老夫的血幡灵力大损,不宜硬拼,还须抢先出手。」
他劈手收回血幡,听得阿牛喝问道:「阁下的解药,到底给是不给?」云_霄_阁
屠暴狞笑道:「做梦!」
双手一挺血幡,欺身迫向阿牛,他知御剑之术尽管威力巨大,却最耗真元,且需一段工夫积聚真气,只要抓这当口抢先出手,必是事半功倍。
不料他身形甫一动,侧前方的一株大树上竟袭来一道无形剑气,伶俐霸道为屠暴平生仅见,即使是红袍老妖恁高修为恐也有不如。且对方显是罕见的高手,选择出手的火候亦恰到好处,正是他将动未动、重心移动之际。
屠暴大吃一惊,无奈之下只好改弦易张,血幡回护身前,闪出一团赤光,「哧」的一声截下那道突如其来的剑气。
可接是接下来了,屠暴双手也被震得一麻,急忙调转魔气。
他可不晓得,那树上的人物,不过为出手小阻他一阻,根本未尽力,不然有得他的苦头吃。
饶是如此,屠暴的身形也不由慢了半拍,再抬头时,只听阿牛低喝道:「破!」
一轮红日光芒万丈,当头压下,方圆十丈内,树木摇折,山石横飞,连深潭都被激起十数丈的浪花。
屠暴身后的小喽啰,哪堪红日中天的如此威势,被沛然罡风掀出数丈,响起哀嚎一片。
可屠暴也顾不得他们了,手中血幡一柱擎天朝上迎去,血幡上的太极符印重又飞出,在他头顶筑起一层光幕。
双方都清楚,生死成败在此一举,皆放手施为。
无形里,阿牛却占到了半点便宜。
盖因血幡先前为阿牛沉金古剑一击之下灵气大伤,屠暴又被人暗中一阻,乱了方寸,未免进退失据。而阿牛为救秦柔,了无私念,胸中浩气跌宕,更增出手的气势,两相消长,对屠暴大是不利。
高手相争,端是毫厘也差不得,轰然一声,沉金古剑撞碎太极符印,击在血幡上,爆起一团烈焰。
屠暴如受电击,踉跄飞退,手中血幡「啪」的裂成两截,头上的发丝随风飘荡、簌簌断落,红黄双色斗篷被轰成扫帚般的烂布,哪里还有威风模样。
阿牛情形也好不到哪去,嘴角渗出淡淡血迹,胸口好似有千斤巨石压迫。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屠暴道:「老前辈,你还是把解药交给阿牛,我们便罢手不战如何?」
屠暴的血幡尽毁,这口恶气岂能消去。
他哈哈大笑,满脸皱纹直把那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盖住,道:「小子,你毁了老子的血幡,也一样拿不到解药。实话告诉你,那鼎中之毒乃百虫万蛊所聚,根本没有解药!你就眼睁睁,看着怀里的女娃娃变成一滩血水吧!」
阿牛心头一震,瞧着怀中秦柔,见她玉容上毒气弥漫,星眸半闭,樱唇紧紧抿着,发出痛苦的呻吟,触手却似火炭一般滚烫。
他禁不住叫道:「阿柔,阿柔,妳快醒醒!」
秦柔迷糊懵懂里听见阿牛呼唤,睁开失神大眼,朝他无力微笑,想说什么,却只是朱唇微动,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阿牛悲愤难平,紧紧拥着秦柔道:「你一定要挺住,我会有办法的!」
但到底还有什么办法可救秦柔,片刻间阿牛自己也想不到。
突然头顶恶风滚动,沉金古剑在高空镝鸣,竟是屠暴合身飞袭,双手十指化作十根如金铁般的猩红毒针,朝着阿牛头顶插到。
电光石火里,阿牛不假思索,引动右手剑诀。
沉金古剑与主人心意相通,感应着阿牛满腔怒火,飞掠射回。
「噗」的一声,剑刃穿透屠暴后心,去势不止,又飞出七丈多远,扎入潭边山岩之中,将屠暴硬生生钉在半空。
那块山岩「轰隆」巨响,由剑刃插入处,朝四周裂开数十道细纹,摇晃了几下兀自不倒。
屠暴的眼睛尤其睁得滚圆,充满惊骇与不信,压根没想到,阿牛的御剑之术竟修炼到如此境界,后发先至,夺了他的老命。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那些个千叶岩的虾兵蟹将,见屠暴竟被阿牛一剑射杀,哪里还敢上前,呼啸一声亡命而逃,恨只恨爹娘少给了两条腿,修炼时又未曾先把逃命的本事练到家。
阿牛无心去追,扶着秦柔坐下,也顾不得喘息几口、梳理伤势,右掌抵住秦柔背心,将翠微真气全力源源不绝地输入。
秦柔精神微振,自昏迷中清醒一些,挣扎将手伸向阿牛面庞,轻声问道:「阿牛哥,天已黑了么,为什么我看不清楚?」
阿牛明白,这是秦柔中毒已深的迹象,不禁心焦如焚,笨嘴笨舌安慰道:「没……没什么,你别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他有心去屠暴身上搜一搜,可一来未必屠暴携带着解药,再则,自己也实在分不清那些稀奇古怪的丹药,万一弄错,岂不适得其反?
秦柔听见阿牛声音,芳心稍定,失色的朱唇露出一丝微笑道:「那些人走了么?这里一下好安静……」
阿牛用力点点头,忽然听到不远处陆离鸟的鸣叫,原来这时它们又回了过来,一家三口站在那儿,瞧着阿牛与秦柔。
阿牛看着秦柔呼吸微弱,星眸无神,暗自责怪道:「我真是没用,竟保护不了阿柔!若是丁小哥在这里,决计不可能教那人的诡计得逞。就算是现在,他也一定会想出办法救阿柔。」
想到丁原,阿牛猛然心底一动,想起丁原那晚回山后,曾送给自己一枚丹药,说是得自天一阁的冰莲朱丹,功效不下翠霞派的九转金丹,服下后可祛万毒,可疏百气,更可增长数十年的功力。
丁原坠入潜龙渊后,阿牛伤感万分,始终舍不得动用这枚朱丹,只将它作为自己对丁原的纪念贴身收藏。
想到这里,阿牛不敢迟疑,取出冰莲朱丹捏在手里,竟又有些犹豫,害怕万一这朱丹也不灵验,那可如何是好?
他在心中默默祷告道:「丁小哥,求你在天之灵保佑,好教冰莲朱丹发挥效用,救得阿柔的性命。」
他小心翼翼将冰莲朱丹放入秦柔樱桃小嘴中,片刻之后,药力行遍全身,体温也逐渐降了下来。
阿牛见她紧锁的眉头开始松弛,顿时一喜暗自道:「多谢你了,丁小哥!」
他想着丁原虽已逝去,可他留给自己的朱丹,却救了秦柔一命,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悲伤。
秦柔在药力催动下沉沉睡去,阿牛又抱着她坐了一会,思忖道:「看来阿柔已无大碍,这个地方也不便久留,我还是先找一个地方歇息,等阿柔醒了再拿主意。」
想着,站起身形,收回沉金古剑,却惊异的发现,屠暴已蜕变成一只巨型的毒蝎,僵死不动。
阿牛抱着秦柔,朝谷外走去,身后那三只陆离鸟,居然亦步亦趋跟了上来。阿牛一奇回过头来道:「鸟儿,你们是想跟我一起走么?」
带头的雄陆离鸟呱呱叫了几声,阿牛当然听不懂它在说什么,当下问道:「你们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能藏身的地方,我的同伴受伤啦,需要静养几日。」
雄陆离鸟又叫了几声,一摇一摆走到阿牛身前,回头朝阿牛「呱呱」叫唤,似乎是要阿牛跟着自己。
阿牛想了想,跟着雄陆离鸟朝西行去,两人三鸟渐渐消失在弥漫的瘴气中。
深潭旁又恢复早先的寂静,黑衣男子飘然落地,向对面一方山岩后冷冷道:「阁下可以出来了。」
山岩后转出一人,褚色道袍,相貌丑陋,身后负着一把古剑。
黑衣男子微微讶异道:「是你?」
褚袍道人揖礼道:「苏仙友,多年未见了。」
苏真打量着褚袍道人,哼道:「老夫若早知道山岩后面藏的是你,方才也不必越俎代庖,作了一回滥好人。」
褚袍道人道:「适才小徒遇险,全仗苏仙友暗中相助,贫道代他谢过。」
苏真一摆手,毫不客气道:「免了,老夫对翠霞派没半点好感,只不过念在那个阿牛,当年与丁原相交甚密,才多此一举,换作翠霞派的其他弟子,老夫不寻他晦气,已是客气的了。」
褚袍道人也不生气,淡淡道:「苏仙友仍为丁原之事,对本派存有芥蒂?」
苏真冷笑道:「你们翠霞派几个老不死的,对外宣称说,丁原乃因修炼不慎、走火入魔而死。这话骗得了几个人?何况是老夫这样知悉内情者?为了所谓的本派清誉,竟下毒手逼死门人,这便是你们正道翘楚的作风么?」
褚袍道人沉默片刻,徐徐道:「个中缘由,贫道难以多说,这事贫道亦难辞其咎。」
苏真打了个哈哈,道:「难得你还知错,可惜丁原已被你们害死了,如今说什么也都晚了。淡言真人,以前苏某对你尚有三分佩服,可打这件事后,却多了七分不屑!」
淡言真人没有回答,脸上却闪过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抽搐,摇了摇头道:「贫道的确不是一个好师父。」
苏真见老道士一味相让,坦承过错,怒气也消去不少,思量道:「看他样子,对丁原之事亦十分痛惜,只是碍于身分不能发作,惟有压抑于心。
「若说对丁原的感情,这老牛鼻子待他亦父亦师,绝不逊于旁人。我骂过也就算了,纵使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想到这里,苏真说道:「罢了,若是老夫当年阻拦丁原回返翠霞,他也不会有日后之祸,冥冥中自是天数。倒是你的另一个宝贝徒弟,为何随着一个女娃儿,深入蛮荒,一头钻进红袍老妖的老巢?」
淡言真人答道:「他们是为追杀雷威与神鸦上人,以报父仇。」
苏真嘿道:「姑且不论雷威与神鸦上人的修为,单是红袍老妖,就非那两个后生能够应对,便不怕他们出个万一,你这老牛鼻子又要损折一个宝贝徒弟?」
淡言真人平静道:「鸟儿总要离巢,才能学会飞翔。」
苏真摇头道:「你倒是用心良苦,自己也跟着万里迢迢护到别云山。难怪,当年丁原那小子桀骜不驯,惟独对你这老道士尊敬有加。」
淡言真人抬头仰望飘渺云气,苦笑道:「贫道却对不住他,亦对不住苏仙友相托之情。」
苏真竟也忍不住叹息道:「可惜了那个小子,假以时日,他未始不能成为天陆一代宗师。」
两人各有感怀,相对沉默半晌。
淡言真人稽首道:「贫道告辞了。」驾起清风,朝万毒谷外飞去,倏忽不见。
苏真站在原地沉吟片刻,亦消隐在深潭之后。
这些故事,阿牛自然并不知晓,他如今的全副心思,都放在秦柔的毒伤上。
那三只陆离鸟对谷中地形熟稔无比,引着阿牛,藏身到峭壁上的一处天然洞穴里。那洞穴原本就是陆离鸟的巢穴,里面颇是腥臭,阿牛费了半天劲,才收拾得稍稍象样。
他怕屠暴的党羽再入谷中搜查,又以一些灌木遮掩住洞口。云~霄~阁
所谓错有错着,屠暴之死,果然引起红袍老妖等人的震怒,连日在别云山布下天罗地网,可万没料到,阿牛竟就待在万毒谷中,反成了他们唯一未用心搜索的地方。
如此十余日,秦柔的伤势已基本痊愈,更得冰莲朱丹之助,修为精进不少,但要完全消受这朱丹之惠,却尚需时日。
这天午后,秦柔依靠在洞壁上,阿牛坐在她的身旁,跟前燃着一堆篝火「劈啪」轻响。那雌雄两只陆离鸟刚外出觅食回来,将小陆离鸟喂饱,此刻躺在洞口假寐,有它们在谷中,等闲的毒物都退避三舍之外,省却阿牛不少气力。
秦柔将头枕在阿牛坚实宽厚的肩膀上,幽幽道:「阿牛哥,这些天劳累你了。」
阿牛憨憨道:「阿柔,你可别这么说。是我不好,没护得你周全,才累你受伤。我也忒笨了,竟这么轻易就相信了那人的话,幸好有丁小哥送的朱丹,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秦柔轻叹道:「要是丁公子还在,该多好?」
阿牛目中闪过一丝哀色,随即沉声道:「我一直觉得,丁小哥不会这么容易离开我们,他一定还活着!」
秦柔问道:「阿牛哥,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我怕雷威他们已经察觉,万一要是撞上红袍老妖,就更麻烦了。」
阿牛刚要说话,突然警兆一起,抬眼望向洞外。
「哧」的一声,从遮掩在洞穴外的灌木缝隙中,射进一束白光,阿牛手疾眼快接住,却是一个小纸团。
阿牛展开纸团,扫了眼,面色顿时大变。原来那纸团上写的是:「红袍老妖为报屠暴之仇,受神鸦怂恿,已欲兴师翠霞。为师先行回山,你可与秦姑娘稍后返回。师字。」
秦柔诧异道:「是你师父他老人家的留言!」
阿牛颔首,望着洞口低声道:「是他老人家的字体,原来他一直在暗中保护我们!」
想着师父如此恩重,阿牛心头一团暖呼呼的热流升起。
3怅恨
就在阿牛与淡言真人远赴南荒之时,翠霞山却出了一桩大事。
三月一个晚间,坐忘峰后山蓦然霞光冲霄,沉寂千年的潜龙渊里风雷大作,黑云鼓啸,竟射出耀眼夺目的七彩光芒。整座山峰都如遭遇地震,发出剧烈的颤动,甚至远在百里之外犹能感应。
正当千多翠霞派弟子惊疑不定,潜龙渊中突然喷出一束白光,风驰电掣扶摇九天。
那白光的最前端,赫然是团紫色光焰,披霞烁火,璨如星辰,直插深邃苍穹,倏忽不见。
大约一炷香后,所有的异象逐渐消失,潜龙渊重又恢复往昔宁静,便似什么也未曾发生。
那些被巨大轰鸣与绚烂霞光惊醒的翠霞弟子,却了无睡意,相互打听询问。
奇怪的是,淡怒真人与各支首座却对此事讳莫如深,又着人将潜龙渊一带封锁,再不准门下弟子随意接近。
越是这样,众弟子便更是好奇。不久,又从飞瀑斋传出,当夜轮值后山的罗和身受重伤、闭门静修的消息,大家越发觉得非同寻常。
尽管淡怒真人下了噤口之令,然则私下中,各种说法却在翠霞山流传开来。
有说是潜龙渊中有异宝出世,故有霞光开道;有说是九十余年前,被囚禁在潜龙渊中的冥轮老祖年旃,终于修成正果,羽化飞天;还有人想到两年多前,后山曾有类似异象出现,也不晓得是否有所关联?
最邪乎的说法,竟搬出八百多年前的典故,说是本门的开山祖师曾有遗言道:「龙起翠霞,天劫莅临。」
一时人心惶惶,不知吉凶,每人的脸上都少了几分笑容。
可转眼在忐忑不安里捱过十余日,翠霞山并无异事发生,更不见什么祖师爷预言中的「天劫」莅临。众人紧张的情绪又渐渐松弛,谈论此事的人,也日渐少了起来。
这时,淡言真人悄然返山,带回另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虽仅限翠霞派长老耆宿知晓,然而全山的防卫,却骤然比平日严密许多。底下尚不知情的那些弟子,不免又疑神疑鬼,相互打听。
这日,黑云压月,星辰晦暗,距离「龙起翠霞」之事,已过去足足半月。但翠霞山的气氛,却一日比一日紧张,各支都增加了巡山守夜的弟子,让人感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
在碧澜山庄的一栋朱楼,与这两年来的每个晚上一样,依旧是灯火皆无。
早先在小楼主人闺房窗口前喈喈不休的那只彩羽鹦鹉,也不见了踪影,除了楼外偶尔响起的打更声,一片静谧。
一道淡淡身影,掠过院落中孤寂盛开的千盏繁花、百株古松,如同清风般飘入朱楼,竟惊不起一点尘埃,更遑论四周守夜的翠霞弟子。
那道身影似乎也不欲惊动旁人,无声无息进到小楼原先主人的闺房中。
虽说里面是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可那人的炯炯目光一瞥之下,已将屋内情景尽入眼帘。
果然不出乎意料,屋中没有其他人,而所有的家具摆设,却一如主人在时纤尘不染。
那人静静在窗口伫立良久,一对星目凝望着对面墙上悬挂的画像,俊朗英挺的脸上,浮现起一丝无法形容的无限怅恨。
在那幅画卷上,一名容颜娇艳、巧笑倩兮的红衣少女婷婷玉立,明澈的秋波脉脉,仿佛也在注视着屋中人。
雕栏玉砌依旧,只是朱漆已经黯淡。空荡荡的小楼寂静无语,默默陪伴这褚衣青年独立窗头。
许是触景生情,或是压抑太久,一幕幕萦绕梦中千百回的旧时景象再上心头。往日少年意气,鲜衣怒马、快意恩仇,如今九死一生、心境难言;以往执子之手,但求偕老,而今孑然一身、落寞满楼。
不过是两年光阴,竟一变如斯。
当日潜龙渊上一场激战,平乱仙剑龙吟山动,震慑四海,而自己也力竭心死,坠入深渊,只当是大梦一回,却犹如昨日。
终于,褚衣青年发出一记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竟是要将这多年的怨恨不甘、思念挂牵尽皆倾泻。
忽然,在他背后所负的皮囊里,传出低低讥笑道:「你像个傻瓜站在这里半晌不动,却叹的什么气?若是想报回前仇,只管拔剑横冲,现今的碧澜山庄,又有谁人能拦得了你?」
这声音嘶哑苍老,低沉沉压缩成束,传入褚衣青年的耳中。
褚衣青年静默片刻,同样以传音入秘道:「我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不劳你老兄操心。」
那声音不满地哼了声道:「算老夫多事,倘若不是看在你我两年交情,和助老夫脱困的分上,嘿嘿,我还懒得管你。」
褚衣青年冷冷道:「记着,翠霞派纵与你有深仇大恨,也已事过境迁,今天晚上,你不得借机出手胡乱伤人,否则休怪我翻脸。」
那声音冷笑道:「你要胁老夫么?若老夫真个动手,让翠霞山赤野千里,你也未必拦得住!」
褚衣青年不为所动,淡淡道:「老鬼头,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一个曾老头,你就未必是其对手,不信我的话,你尽管试试。」
那声音嘿嘿道:「我们那日冲破伏魔大阵,脱困而出时,就不见曾山的踪影,说不定他大劫已至,早就完蛋了。」
褚衣青年的眼中精光一闪,竟似照亮这漆黑的屋子,徐徐道:「连你都没死,他怎么可能有事?你再乱嚼舌头,小爷便扔你回潜龙渊,九十年后再来找你。」
那声音怒道:「老夫这么一猜也不成么?哼,你别以为救了老夫出来,老夫就须对你俯首帖耳。待我有朝一日,恢复肉身,总教你晓得老夫真正的厉害!」
褚衣青年微微笑道:「好啊,我也没求着你老兄跟在我屁股后头转悠,你要是不耐烦了,尽管请便。」
那声音怒火冲冲的破口大骂,一气呵成,半炷香也没间断。
褚衣青年也不理他,走到窗侧的梳妆台前。台上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应是经常有人打扫整理,那些女孩家的杂物归放得整齐有秩,好似随时守候主人的归来。
褚衣青年轻轻吐了口气,低声吟道:「半生金戈半生花,亦无风雨亦无晴!」语气沧桑压抑,蕴含说不出的怨怒与缅怀。
那声音许是骂累了,又或因对方始终没有回应未免无聊,忍不住转开话题,问道:「这是谁的鸟诗,好像有点味道。」
褚衣青年道:「这是我以前在一幅画上看到的,也是小时候常听人念起的诗句。你这粗人却又能懂什么其中韵味?」
那声音勃然大怒,臭骂道:「混小子,你爷爷我认字读书的时候,你娘还在你娘的娘的娘的娘胎里待着,老夫喝过的精血都比你饮过的水多,凭什么说老夫不懂?」
褚衣青年也不生气,嘿然道:「年纪大些就必然能明白么?你可知什么是两情相悦之欢,什么是相思断肠之苦?和你这与和尚差不多的老鬼头谈论这些,就如同对牛弹琴。」
那声音被褚衣青年的话呛得不轻,半晌才咕哝道:「你晓得什么,老夫年轻时也风流倜傥过,不过是为炼神功斩断情欲罢了。」
忽然褚衣青年神色微动,轻轻道:「有人来了。」
那声音不耐道:「当老夫的灵觉比不上你么?不过是个女人,又怕什么?惹火了老子,就干脆把她做了,吸干她的精血,也算是大出口鸟气!」
褚衣青年冷然道:「她是姬榄的夫人和婉,父亲便是燃灯居士,你不能动她。」
那声音一怔,问道:「怎么,你当老夫会怕姬榄和燃灯那火秧子?」
褚衣青年道:「你怕不怕他们我不管,总之今晚你不得胡乱出手。」
这个时候,楼下才亮起了灯笼,接着脚步轻响,有人沿着楼梯上来。
那声音问道:「你想在这里等她?」
褚衣青年道:「有一些话,我想问问她。」说罢,闪身到床边的帘帐后。
他刚一隐身,闺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屋外灯笼的光晕照了进来,亮起一蓬朦胧的光华。
一名妇人提着灯笼,又携着一只竹篮走了进来。她并未察觉屋中居然早有人在,如往常一样,先点起桌上的烛台,而后在椅子上静静坐下。
那妇人望之如四十许人,容貌姣好端庄,面含幽色,环顾着屋中景物。
须臾之后,她轻声自语道:「雪儿,娘亲今晚又来看你了。虽然你人已不在,可屋子里的东西,娘亲未曾动过一样,总想着有一天,你能回来看看。」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竹篮里的水果摆放到桌上道:「这些都是你往常喜欢吃的水果,娘亲今日下午又采摘了些来,便放在这里,你随时回来都能吃到。」
褚衣青年藏在帘帐后,听着妇人轻语,思量道:「自古父母疼爱儿女之心总是一样,雪儿终究还是有娘亲在挂念她。可我如今,虽然得脱绝地,举目天陆无一亲人,又有谁在挂念于我,只怕大家早把我给忘记了!」
那妇人又道:「这两日翠霞山的戒备更加严密,连后山都增派了不少人手。你爹爹与爷爷连日奔忙,也消瘦不少,若是有你在,还能逗他们开心,而今却只见他们也都是愁眉紧锁,不得舒展。」
褚衣青年心头冷笑道:「活该,你们自己愿意将雪儿嫁到越秀山去,现在又假惺惺地舍不得,恁的自作自受!」
妇人又坐了一会,方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吹灭烛火道:「雪儿,娘亲得为你爹爹做宵夜去了,明晚再来这儿和你说话。你孤身在外,万事都要自己小心保重。」
她说到这里,心头酸楚,不争气的泪水又要涌出,却急忙忍住。刚要转身,突然眼前黑影一闪,多了一人。
妇人一惊,低喝道:「什么人?」目光甫一接触到褚衣青年的面庞,整个人竟似呆住,猛地一颤失声道:「是你?」
「啪」的一声,灯笼陡然落地熄灭。
黑暗中,褚衣青年漠然道:「是我,姬夫人。」
和婉稍稍恢复镇定,打量着对方道:「丁原,你是人、是鬼?」
褚衣青年嘴角露出一抹讥笑,道:「只怕你们所有的人都没料到,我坠入潜龙渊,不仅未死,反而脱困而出,是么?」
和婉在丁原目光的压迫下,竟不由自主的点头道:「是的,我们谁都没有想到。你……是如何逃出来了?难道十多天前潜龙渊一场异变,便是与你有关?」
丁原轻轻冷笑说道:「姬夫人,你现在才明白,是否太晚了点?」
和婉注视着面前这神色冰冷的年轻人,叹息道:「丁原,你还在怨恨我们?」
丁原道:「怨恨,我为什么要怨恨你们?你们根本就不值得我怨恨。」云_霄_阁
和婉脸上浮起苦涩笑容道:「丁师弟,你这话里,分明就含着对我们不可解开的怨气。其实,我与你姬师兄,还有其他所有人,从不曾想要害你,当日的事情,实是诸多误会,才导致最后结果。对于你坠落潜龙渊,我们也是遗憾无比。」
丁原目光冷冷的扫视过和婉,蓦然发现不过两年光景,和婉居然头生华发,脸上更多了几道细微的皱纹,不由呆了一下,嘴上仍然强道:「何必再用花言巧语来骗我,我更不敢劳你叫上一声「丁师弟」。
「姬夫人,你尽管高声呼救,叫人来抓我,再将我打入潜龙渊!」
和婉摇摇头,还没说话,坐忘峰山顶翠霞观的方向,蓦然传来一声悠远钟鸣。
这钟声在夜中瞬时回荡遍群山谷壑,丁原不禁一怔,心道:「莫非我的行迹已被他们发觉,居然动用了铜雀钟示警,这阵仗也太大了点。」
屋子里的两人都站在原地,默默聆听钟声。铜雀钟鸣竟是没有间断,一连响了七下,方才停歇,余音却仍在坐忘峰上回响不已。
此时,翠霞观内外已战成一片,数百束奼紫嫣红的法器、仙剑光华,烟花似的在夜幕中穿梭飞舞,映得山峦如昼、红云泣血。
来自别云山一崖两岩三窟的红袍老妖座下魔道高手,以及南荒十数家大小魔道门派的人物,各驱法宝,从四面八方飞来,猛攻翠霞观。
幸而翠霞派早得淡言真人预报,数日来暗中周密布防,警钟一起,各支弟子在本门首座与师长的率领下,急援翠霞观,才不至于被红袍老妖等众杀得措手不及。
一场红袍老妖精心策划的夜袭,转眼,演变成为翠霞派与南荒各路魔道门派间,短兵相接的白刃之战。
翠霞弟子尽管逾千,但能有御剑之能的,不过在三四百间,而对方所来者,莫不是其中翘楚。
原来,红袍老妖闻知,屠暴竟在万毒谷,为翠霞派一年轻弟子飞剑所弒,顿时怒不可遏。
他世居别云山,一百三十多年来,从无人敢捋虎须,被正魔两道公认为九妖之首。自九十余年前,冥轮老祖失陷翠霞山潜龙渊后,他更是独尊天南,无有抗手,势力亦扩充到南荒魔道各门。
这些年来,红袍老妖闭门苦修「搬山移海大法」,少有出别云山,却教天陆正道也清静许多。
可他万没想到,自己不去招惹别人,翠霞派的区区一个年轻弟子,带着个女娃儿,竟欺辱到别云山。相交百多年的屠暴,莫名其妙就被那叫做阿牛的后生杀了,连日搜山,却连人影也不见半个。
激怒之下,神鸦上人与雷威又乘火浇油,大肆怂恿红袍老妖为屠暴复仇。
那些别云山五鼎中的凶人兔死狐悲,亦整日叫嚣踏平翠霞,红袍老妖本非善类,又眼馋翠霞诸多宝物仙剑,更垂涎九转金丹的神奇效用,于是一场翠霞大劫酝酿而成。
红袍老妖纵是目中无人,也晓得翠霞一派千年根基,门中藏龙卧虎,高手层出。仅凭他别云山一脉相抗,难免势单力薄,当下又邀集蜀州各路魔门同道,包括天陆九妖中另三位凶人雷公、雷婆和唐森,以及一干著名魔头,约定时日,共襄大举。
偏巧天助于他,红袍老妖最顾忌的翠霞派两大高手,淡一真人与曾山,皆在数年前闭入死关,凭空少去两大助力。如今翠霞派最棘手的,不过是六仙中的淡怒、姬别天等人,却不放在他红袍老妖的眼中。
稍不如意的是,夜袭初始,即为翠霞派所察觉,似乎对方也早有防备。尤其在翠霞观驻守重兵,淡怒真人、淡言真人、淡嗔真人与姬别天俱在此间,只少了个前些日子受伤的罗和。
铜雀钟甫鸣,九悬观、碧澜山庄等处的数百弟子,亦纷纷应援,双方十成中,倒有八成的高手云集在翠霞观左右。
这样一场大战,已是九十余年未见。上次翠霞派遭袭,尚是冥轮老祖率领天南群魔,为夺《天道》而来,却因羽翼浓与赫连宣的插手,而意外夭折,铩羽而归。年旃本人,则被翠霞派上一代数大长老联手迫下潜龙渊,不见天日。
却说阿牛与秦柔,已回山两日,秦柔毒伤初愈,留在紫竹轩中休养,有阿牛在旁悉心照料,更加上有个老是在身前、身后撒欢讨好、狂摇尾巴的大黑,日子过得倒不寂寞。
唯一感到忐忑的,便是未料到,因自己的私仇无端连累了翠霞派,好在淡言真人并未怪罪,反嘱她静心养伤,莫要辜负朱丹之功。
今夜秦柔睡下,不久便听见翠霞观上铜雀钟响。她听阿牛说过,知是翠霞派的警信。
秦柔着衣刚起,阿牛的声音已在竹庐外说道:「阿柔,淡怒师叔以铜雀钟示警,一定是红袍老妖带人来袭。
我要立刻赶到翠霞观,助师父他老人家御敌,你和大黑暂时待在屋里,千万不要出门。」
「吱呀」一声屋门打开,秦柔收拾停当,立在门口道:「阿牛哥,小妹与你一起去!」
阿牛一怔,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道:「你的伤势还没好透,今晚夜袭翠霞的,又全都是魔道高手,你还是别去了吧。有我师父和淡怒师伯他们在,一定不会有事的。」
秦柔目视阿牛,芳心中一片温暖,却婉转微笑道:「阿牛哥,小妹的毒伤早不碍事了。翠霞派此难全因小妹而起,如今红袍老妖杀上门来,小妹自知修为低微,却也应当尽上一份心力才是。」
阿牛想了想,觉得真把秦柔一个人留在紫竹轩也不甚放心,迟疑片刻点头道:「也好,你就跟我一起,去翠霞观援助师父,但要千万小心,不要落单。」
秦柔浅笑道:「阿牛哥放心,小妹会跟紧你。」
两人驾起沉金古剑与大雷怒剑,直奔坐忘峰巅。远远就看见高空中无数战团激斗正酣,山头云岚激荡呼啸,五颜六色的绚光此起彼伏,喊杀之声响彻天宇。
阿牛一心想先寻找到师父,御剑携着秦柔,直朝翠霞观冲去。猛然眼前红影闪动,斜刺里杀出一人拦住去路。
却看这人年纪颇老,头顶光如明旌、不生毫发,肥头大耳,白白胖胖慈眉善目,倒有三分出家人模样。他身上披着一件描金红袍迎风鼓荡,脖子上挂着一串白色珠子,仔细一看竟是人骨所炼。
这人右手引着一条暗绿色铜棍,指向阿牛与秦柔,眉开眼笑道:「不要走,哪里去?哈哈,小娃娃不要走,留在这里陪我老人家玩玩吧。嗯,不错、不错、真不错,总算让我找到两个看上去年轻好对付的娃娃。留下来吧,陪我老人家玩玩怎么样?
「哈哈,放心吧,我老人家最怕见血,杀你们的时候,一定留个全尸,你们身上有什么灵丹宝贝吗?不如先掏出来,孝敬孝敬我老人家怎么样?免得白白浪费了可不好……」
他口若悬河、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中间杂七杂八,似在问人问题,却又不等人回答,自己已经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教人无法接茬,连阿牛这般好脾气的人,也忍不住打断道:「前辈,我们还要赶去翠霞观,可不能陪你在这里玩儿。」
来人呵呵笑道:「知了,知了。可你们去那里作什么?那里好多高手,在翠霞观前你打我来、我打你去,你们两个娃娃还没靠近,说不准就被不长眼的飞剑削去脑袋,成了无头僵尸,那可真是糟糕、糟糕、太糟糕!
「莫不如离得远点,陪唐爷爷玩上几招,我一高兴,放你们一条生路,也有可能不是?」
秦柔见这人喋喋不休的模样,加上稀奇古怪的挂珠,突然想起雷霆曾提及过的一个百年老魔,微惊道:「阁下莫不是天陆九妖中的唐森?」
那人满面春风,回答道:「呵呵,你这女娃娃,是从谁那儿听说过我老人家的名头?怎么,吓着你们了?别怕、别怕,我可是天陆九妖里脾气最好、心地最善良的一个,遇上我是你们的造化。
「要是碰到雷公、雷婆他们,嗯,我告诉你们,那两个人的脾气可不好,一点也不好,特别是那雷婆,说不定连话也不让说半句,就把你们撕成碎片了!」
秦柔与阿牛无心听他胡说八道,心中暗暗叫糟。
若是单看外表,这唐森生得富态,又整日笑容满面,似乎是最好说话之人。可论手段之凶残、行事之奸诈,比之神鸦上人尤有过之。
据传,他原本是一只百万大山中的九极白蝉修炼而成,与桑土公算是近邻。不过一个木讷寡言,另一个却最喜聒噪不休,一旦开口,就算所有人塞起耳朵来,他也不肯罢休。
又因他生性阴毒笑里藏刀,即便是魔道中人,也少有与之往来,可与红袍老妖,却是臭味相投,极是投机。
这回红袍老妖聚众袭击翠霞山,唐森一呼即应,还邀来百万大山中不少深居简出的魔头。
其实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想着乘这机会大捞一票,最好能浑水摸鱼,抢在红袍老妖之前,夺得九转金丹,翌日南荒便要易主了。
敲着自己的如意小算盘,战端一开,站在红袍老妖身旁的唐森,便悄悄缩到后面,远远隔岸观火。
可他站着无所事事,也说不过去,刚巧看着一个面相憨憨的少年,带着个纤柔少女,急匆匆朝翠霞观而去,于是立马跳了出来,要拿阿牛与秦柔开刀。
4夜袭
阿牛可没工夫陪唐森聊天,抱拳道:「唐老爷子,阿牛得罪了!」
沉金古剑握在手中,光华一起,就要动手。
唐森一听阿牛自报家门,急忙摆手道:「且慢,且慢!你说你叫什么来着?阿牛?就是那个杀了屠暴的阿牛?你身旁那个小姑娘便是雷霆的干女儿,叫什么柔的是不是?哈哈,不错、不错,我老人家运气真是不错!」
阿牛不晓得唐森用意,楞楞一点头答道:「正是!」
唐森暗喜,心道我若是抓了这两人,送与红袍老妖,可算功劳一件,比起那些傻瓜拼死厮杀也来得轻松许多。
他心里定下主意,脸上却笑意更浓,嘻嘻道:「知了,知了,这可真是太好了!看不出来,娃娃年纪小小,居然本事不小!瞧你憨头憨脑的样子,竟也能杀死屠暴,想来那老家伙,到死都不能闭眼。
「老夫在百万大山隐居多年,倒没想到,翠霞派还真出了你这样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年轻娃娃,再过几年,只怕连我,也要对你退避三舍了……」
这「知了,知了」乃是他别无分号的口头禅,一通啰哩啰嗦,听得阿牛与秦柔头别提有多大了。就在两人以为,唐森还不知要嘀咕到什么时候之际,猛见眼前绿影如山,漫天杀气迫面而至。
阿牛大吃一惊,沉金古剑急挥而出,在一团真假莫测的棍影中找到真身,「铿」的一击切在棍端。
沉金古剑被一股大力抛起,阿牛右臂微感酸麻,一道阴冷魔气逆袭而上,说不出的难受。
阿牛退出丈许,运功驱出魔气,暗自钦佩道:「好厉害,这人比那神鸦上人,强出何止一筹?」
可他能硬接下这一记「愁云惨雾欢喜棍」,也教唐森颇为意外,思量道:「这小子既能杀死屠暴,果有些真才实学。老夫得留上三分心神,可别在阴沟里翻船!」
想着,哈哈笑道:「娃娃,咱们再来玩玩这招!瞧瞧这记「笑点天南」,比你们的翠霞派剑法如何?你若是害怕,尽管出声求饶,唐爷爷最欢喜听别人求我了!」
他一面口里不停说话,一面愁云惨雾欢喜棍九虚一实,直捣阿牛胸膛,四周惨绿色光雾缭绕,「哧哧」罡风,竟似有人在讥笑尖嚎。
秦柔在一旁已有准备,大雷怒剑及时飞出,「叮叮」
连响,点在铜棍上,直到手臂麻木,才将唐森的攻招瓦解。
阿牛缓过气来,拧身又上,不忘关切问道:「阿柔,你没事吧?」
秦柔被唐森魔气侵入体内,正用心化解,刚想支撑着回答,好教阿牛放心,蓦然丹田一热,升起一道沛然暖流,汩汩荡荡剎那逼出魔气,令秦柔全身如沐春风,说不出的舒服,却是冰莲朱丹受魔气刺激,自动生成,护持住她的经脉。
秦柔精神一振,面转红润、明眸如星,回答道:「小妹没事!」
于是纤手执起大雷怒剑,与阿牛双战唐森。
三人在空中斗得翻翻滚滚,片刻之间,也难分轩轾。
这时,红袍老妖等人已连伤十数名翠霞派弟子,杀入观门,正迎头遇见淡怒真人与姬别天、淡言真人、淡嗔真人等翠霞派顶尖人物。
双方相距十余丈,于青松苍柏间摆开阵势。
淡怒真人伫立在翠霞诸仙正中,扫过红袍老妖身后数十张面孔,无不是南荒一带久负盛名的凶顽之辈。心知今夜一场血战,势在难免,端坐五爪金狮之上,冷喝道:「红袍老妖,你无端生事,犯我翠霞,却是为何?」
红袍老妖依靠在四名昆仑奴所抬软榻上,满头深蓝色乱发披散到腰际,却也遮掩住大半面庞。
他其实相貌甚为英俊,眼睛闭起只能看见殷红色的眼皮,薄薄的嘴角含着张狂不屑的冷笑,颌下一蓬短须倒卷朝上。
既号作「红袍老妖」,他自然是一身血红大袍,身材比常人高大魁梧许多,若站起来,怕比淡怒真人高出半个身子,连姬别天也要矮上两头不只。
他的双手晶莹如玉,保养得犹如贵妇,从宽松的袖口伸出,轻轻抚在椅座上。
在右手食指上,一枚浓绿色的戒指分外醒目,上面镶嵌的那颗宝石,约莫龙眼大小,光华夺目。
可惜因早年修炼过于急进,红袍老妖的双腿截肢多年,却令他因祸得福,从腰腹下修出两个本命分身。平时藏在红袍之内不得一见,一旦有所需,雷霆而动,竟胜于任何仙兵魔宝,教人防不胜防。
他虽被列为天陆九妖之一,其修为却超出其他几妖甚多,即便如赤髯天尊,亦难望项背。早在百多年前蓬莱盛会上,红袍老妖就被列上天陆魔道十大高手之位,与苏真、羽翼浓、任峥等人平起平坐。天陆九妖的名头,有一大半,倒是靠他打响。
见翠霞派精英尽出,列在阵前,红袍老妖嘴唇不动,喉咙里「嘎嘎」怪笑两声,却从肚腹传来闷雷一般的嗓音道:「是你翠霞弟子杀我朋友在先,反怪我生事。淡怒真人,阁下是正派耆宿,便可这样睁眼说瞎话么?」
淡嗔站在淡怒真人身边,神色凛然道:「杀得好!魔道妖孽人人得而诛之,屠暴若撞在贫道手上,一样将他打下地狱!」
红袍老妖岿然不动,双目中闪过一点赤光说道:「老虔婆,你们杀人就是替天行道,我们报仇却叫做无事生非,这便是你们所谓的天理么?老夫算是见识了。
「废话少说,交出凶手,老夫或可对翠霞网开一面。」
淡言真人徐徐道:「阿牛是贫道弟子,却不能交给阁下。屠暴之死,其罪在己,是非公道自有天鉴。阁下若不肯罢休,贫道奉陪到底!」
他平日里沉默寡言,旁人只以为他与罗和是最好说话的两人。没想到,今夜此地面对强仇,淡言真人铿然以对,听得众人精神振奋,姬别天更禁不住喝采道:「说得好,要人休想,老夫的红莲仙剑却在此候着!」
红袍老妖「嘎嘎」笑道:「姬别天,好大的口气,老夫待会教你走不过三十招!」
淡嗔轻蔑道:「妖魔魑魅也敢与我名门争锋,贫道便第一个会你!」
红袍老妖左首立着的一名中年男子,开口说道:「淡嗔真人,阁下的修为,雷某亦是佩服得很。不过要说能赢过老仙,嘿嘿,恕我不能相信,不如就让在下陪你走上几招,看看翠霞剑法,究竟神奇到何种地步!」
说话之人相貌清秀儒雅,望似一饱读诗书的中年书生,三绺黑髯飘飘洒洒,梳理得十分光亮整洁,一身宝蓝长衣玉带围腰,背后负着把蓝布长伞,伞头露出锋刃如同锥子,伞柄系着红色缎带,甚是鲜艳。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哪朝哪代的落第秀才,淡嗔却深晓其厉害。
在天陆上,有几对夫妻众人皆晓,眼前这蓝衣男子与身旁的鸠面老婆子便是一对。年轻一辈听了「雷公、雷婆」的名头还不怎的,可上了百岁的老人,对这两人却是深有忌惮。
雷公与雷婆百年前同属天陆九妖,雷公因外貌俊雅才艺不凡,颇得魔道中女子倾心,雷婆便是其中之一。那时雷婆的容貌也算过得去,好坏也可算中上,可比起诸多萦绕在雷公身旁承欢的女子,却逊色不少。
雷婆对雷公自是殷勤温婉,无奈雷公根本看她不上眼,不冷不热保持着距离,这样一晃就是二十年,雷婆也不死心,直到一场变故发生。
原来雷公素有喜新厌旧之癖,竟喜欢上了当时燕山剑派掌门沈放之女沈婵。
他装作一落难书生,故意邂逅下山云游的沈婵,两人一来二去间甫生情愫,沈婵便糊里糊涂,把女儿家的清白交与了雷公。
东窗事发后,沈放勃然大怒,一面将沈婵幽禁,一面尽起燕山高手追杀雷公。
雷公左躲右藏本可逃过,奈何老毛病复发,又去拈花惹草,暴露了行踪,终教沈放在石鼓山将他困住。
眼看雷公在劫难逃,一直暗中追随他的雷婆突然出手,不惜毁损容颜,动用「天荒地老百蚀大法」重创沈放,自己也因元神出窍气息奄奄。
雷公携着她乘机脱困,隐入南荒,自此后,竟是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只一意相待雷婆。
雷婆毁容后,自惭形秽,深觉已配不上雷公,苏醒之后,对雷公百般嘲讽辱骂。甚而踢打折磨,只想逼走雷公。可雷公竟下定决心以一生补报,任雷婆如何对他,只是忍气吞声,曲意奉承。
这么一来,两人间的地位骤然颠倒,传成天陆一段笑话。雷公非但不以为意,反邀请了三五知己摆下婚宴,当众宣布娶雷婆为妻。
雷婆又是感动又是伤心,成婚这些年,时而想委屈了雷公,应设法再逼走他;时而又害怕失去雷公,把他在身边拴得紧紧,不肯放他离南荒半步,更见不得有其他女子对雷公半句多话。
就这么打打闹闹、和和好好过了百余年,雷公终究也没离开雷婆,更没再去招惹别的女子,仅这一点,雷婆倒也是功德无量。
淡嗔柳眉倒竖,寒声道:「你这专毁姑娘家清白的妖孽,但看贫道如何收拾!」仙剑腾起一溜光芒,直射雷公,剑气到得竟比她的话音更快。
雷公修长的身躯陡然升起数丈高,闪过淡嗔的剑势,背后混元兜率伞弹起三尺,砰的打开,放出数十道蓝色剑华,煞是好看。
淡嗔临危不乱,驱动仙剑「叮叮」连响格开剑芒,身躯也掠到空中凌风飘飞。云~霄~阁
雷公右手一探抓住伞柄,「忽」的收起伞页,伞尖锋刃朝下一旋,抖出团团寒光罩住淡嗔。
淡嗔低叱一声,仙剑震得嗡嗡镝鸣迎风而上,与雷公的混元兜率伞斗成一团。
只见夜幕下两团华光乱舞,剑气罡风不住发出激烈碰撞的「哧哧」之声,两人以快打快,弹指间已是十多回合不见胜负。
雷婆仰头观望,瞧雷公一味游斗,不肯与淡嗔硬撼,虽暂时不落下风,可也难保疏忽之下出了差池。
她枯干焦黄的眉毛一挑,尖声叫道:「雷不羁,你这般怜香惜玉的打法,到明早也结束不了,闪开,让老娘我来!」
她声到人到,一串金铃「叮当」直响,自手腕上脱飞,幻化作一抹黄光。飞到半路,六只金铃蓦然散成梅花形状,爆出层层波光,分取淡嗔周身要害。
淡嗔左手一舒,轻念真言,袖口中祭起一支拂尘,随着主人心意策动,翻飞而起,如和风过野拂在六只金铃之上,将雷婆的「逍遥六瞳金铃」荡了回去。
雷公攻势一敛,退出三丈,竟不乘机猛攻,望着赶来的雷婆,皱眉苦笑道:「你上来干什么?」
雷婆收了金铃哼道:「老娘没闲心看你和这老道姑眉来眼去的演戏!」
淡嗔一生守身如玉,何曾听人这般指责,气得面色煞白,仙剑一指雷婆道:「丑婆子,你乱嚼什么舌根,谁跟那妖孽眉来眼去了?」
雷婆为雷公尽毁容颜虽则无悔,可毕竟终生为此耿耿于怀。她一听淡嗔辱骂自己「丑婆子」,立时火冒三丈低吼道:「我要杀了你!」双目血红,拔出腰间无憾双刀,冲向淡嗔。
淡嗔亦是一肚子怒火迎了上去,一正一魔、一道一妖两名女子,见面连话也未说过三句,便如生死仇人杀在一起,你来我往舍命相争,打得好不热闹。
这可担心坏了旁边的雷公。
他对自己妻子的修为知根知底,方才与淡嗔又斗过十多回合,晓得那老道姑剑势凌厉,身法飘忽,以自己之能,也需先避其锋芒静待时机。
他怕雷婆这样一上去就正面对撼,怕迟早要吃上大亏,忍不住劝说道:「阿水,你何不让我来解决这老道姑,偏要自己与她拼命?万一……」
忽见雷婆遇险,雷公急忙又叫道:「哎哟,小心!她这式「投鞭断流」要攻妳左肋!」
片刻之后,又忍不住指点道:「别跟她斗快,用你的「柔情似水十三刀」与她周旋,先消耗她的锐气再说!」
他在旁边指手画脚,却教雷婆更加怒不可遏,存心要与丈夫赌气。
凡是雷公所说,她绝不照作,雷公要她施展「柔情似水十三刀」,雷婆偏偏反其道,用上威猛刚劲的「郎心如铁十九斩」。
这么一来,自是方寸大乱,数招之间频频遇险,让淡嗔尽占上风。
听雷公还在一旁劝说自己收手,雷婆按捺不住怒火叱道:「闭嘴!我若死了,不正是如你所愿么?」
这么一走神,差点左臂被淡嗔仙剑削下,惊得雷公一身冷汗。
他站在外圈,既怕妻子责难而不敢上前助阵,但又不能撒手不管,眼睁睁看着雷婆被淡嗔迫得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惟有苦笑道:「好吧,你尽力而为,反正你我生死同命,也无需多说什么了。」
雷婆闻言,心头一暖,那边雷公果然不再开口,她反而振作起精神,逐渐扳回劣势,局面又趋平稳。
雷公见状,不由松了口气,退到稍远处为雷婆压阵。
底下姬别天一引红莲仙剑点指道:「红袍老妖,且让姬某瞧瞧你蜷缩南荒百多年,可曾修到何种妖术?」
姬别天性如烈火,嫉恶如仇,也不再多话,腾起身形飞击红袍老妖头顶。
冷不防红袍老妖身后闪出一人,大喝道:「姬别天休要猖狂,待老夫前来会你!」
一道浮影奔向姬别天,手中之剑雷声隐隐,正是落难投靠红袍老妖的雷威。
他为雷霆所逐,亡命天涯,经神鸦上人引荐,才寄身别云山。
人在屋檐下,时常想起昔日天雷山庄的风光岁月,对盛年、丁原等人恨之入骨,由此也捎带上了翠霞派。
尤其是忘情水余毒,每日午时定时发作,虽有红袍老妖赠给的「百荼丹」减缓痛楚,可仍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如今,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向雷霆、盛年、丁原等人复仇,自也不会放过报复翠霞派的机会。这次红袍老妖夜袭翠霞,他与神鸦上人最是积极兴奋,一路随众人杀进翠霞观中。
姬别天并不认得雷威,见他剑势凶猛霸道,倒也不敢轻敌,红莲仙剑鼓荡罡风,硬碰硬对了一剑,「铿」的一声,雷威被震退一丈多远,姬别天也是晃了晃身子,手臂微麻。
姬别天撤剑喝问道:「报上名号,姬某红莲仙剑下不斩枉死之鬼!」
雷威深吸一口气,缓过劲来,哈哈笑道:「老夫雷威,姬别天,你我再战三百回!」
说罢,欺身逼近,这回他学聪明不少,不与对方硬撼功力,剑花晃目走轻灵剑路,企图与姬别天比试剑法造诣。
姬别天接下雷威攻势,蔑然道:「原来是天雷山庄的丧家之犬,今日姬某便做个善事,送阁下一程!」
红莲仙剑大开大阖,威猛绝伦,将雷威笼罩在一片赤华之内。
神鸦上人藏在人群之中,突然擎刀叫道:「诸位仙友还客气什么,今晚我们便踏平翠霞,为屠暴老弟报仇雪恨!」
他一鼓动,原本蠢蠢欲动的群妖,顿时血脉贲张,嗷嗷怪啸,蜂拥而上。
淡怒真人身后的各支长老耆宿、二代弟子中的菁英翘楚,亦各出仙剑飞凌云头,双方百多人生死搏杀,千百道绚烂光华惊空裂云,直教血色映红半边苍穹。
淡怒真人坐在五爪金狮上,凝视红袍老妖,沉声道:「红袍老妖,事既至此,你我终须一战,恕贫道失礼了!」
制怒仙剑铿然出鞘,五爪金狮咆哮一声,冲向四名昆仑奴所抬软榻。
红袍老妖半躺在软榻里,眼睛依旧紧闭,右手猛抬,赫然闪过一道电光,却是一条六丈长的赤色鞭子,犹如毒蟒出渊,缠向金狮头颅。
淡怒真人手腕一翻,制怒仙剑点在鞭梢,发出一记金石撞击的脆鸣。
那鞭梢冒出一蓬妖氛,十多个弹丸大小的黑色光焰骷髅吱吱鬼叫,扑向淡怒真人面庞。此乃红袍老妖「赤魄鞭」中所炼的鬼魄元神,在他魔气催动下,掀起一阵凄迷血雾,突袭淡怒真人。
幸而淡怒真人对赤魄鞭早有耳闻,已防备这手,左指轻起紫铜香炉,放出一束白光。
那十多个鬼魄被白光一照,立时哀嚎融化,收进了铜炉之中。
红袍老妖的赤魄鞭却乘机反攻,当头劈落。
他坐在软榻里稳若泰山,赤魄鞭指东打西神出鬼没,迫得淡怒真人绕着软榻飞旋,竟近身不得。
有几次,他觑准空隙欺身逼近,却被红袍老妖出左掌迫退,如此往来又是三十多个回合,淡怒真人的仙剑,始终攻不破对方赤魄鞭布下的铜墙铁壁。
淡怒真人道冠上,腾起笔直一条轻烟,神情越来越严峻肃穆,座下金狮怒吼连连。
他自知对方修为实是胜己一筹,再这么缠斗下去,恐怕难以支撑过五十招的大限,身形从金狮背上掠起,化作弧光飞流,制怒仙剑一沾即走,改在外围游斗。
赤魄鞭顿生感应,由守转攻,红影舞动成团团飓风,忽左忽右,紧紧缠住淡怒真人的身形,逐渐将他游走的空间压缩到一隅。
淡怒真人暗自心惊道:「这老妖的修为,竟不在掌门师兄之下。再这么斗下去,不出十招我必败无疑。与其如此,不若孤注一掷,与他玉石俱焚,或可扭转危局。」
想到这里,他身影一晃射向软榻,赤魄鞭如影随形追了上来。淡怒真人不闪不封,「啪」的一响,拇指粗细的鞭身绕在腰际,犹如毒蟒骤然收紧。
淡怒真人深吸一口气,身躯突然随着赤魄鞭一同缩小,同时腰似陀螺飞转,倒卷赤魄鞭合身扑向软榻。
红袍老妖眉宇一耸,冷笑道:「缩地成寸!」
右手赤魄鞭一松一荡弹了开去,左掌轰然击出。他的五根手指或曲或蜷,或并或收,千姿百态闪烁不定,竟是一掌中暗藏了数十种招式变化。
淡怒真人鼓剑直进,制怒仙剑恰似蛟龙抬头,点向红袍老妖的咽喉。
红袍老妖五指如鼓琴瑟,错落有致的拂在剑上,激起「叮叮」脆鸣。制怒仙剑被震得颤抖不已,却依然不言退缩,艰难朝前。
眼看离咽喉尚余寸许,红袍老妖左掌化为爪形,「铿」的一声夹住仙剑。
淡怒真人手腕一振,催动两甲子多的翠微真气前压,可制怒仙剑如有生根,纹丝不动。
忽然背后阴风凛然,赤魄鞭回旋而至,扫向淡怒真人背心。
淡怒真人头也不回,左袖飞出,正缠在鞭梢上,往后一卷,一带将赤魄鞭绷得笔直。
两人顿时僵持住,彼此的眼睛相距不过数尺,呼吸可闻,毫发可见。
红袍老妖竟有余力开口道:「淡怒真人,翠霞派除了淡一与曾山外,果然无人了么?你这点修为,居然也敢在老夫面前夸弄,可笑!」
淡怒真人面色铁青,嘴唇紧闭,集中心念苦苦支撑,听得红袍老妖的嘲笑只哼了声。
突然,红袍老妖脸上幼嫩晶莹的肌肤转成血红色,从他的左掌与赤魄鞭上,传来一股庞大的倒吸之力,宛如飓风侵体。
淡怒真人如坠洪炉,浑身经脉火热难受,丹田的真元蠢蠢欲动,竟要失守,体内的精血更是随着那股吸力外流,情不自禁的脱离自己掌控,涌向红袍老妖。
淡怒真人心头一惊,晓得红袍老妖,竟施展出天陆绝毒的禁制魔功「吸髓吮精大法」。
此功脱胎于魔门最基本的修炼功法之一「采补术」,原本是魔门之人吸食生灵精血、元神,裨益修为所用。但经红袍老妖去芜存菁,竟成了吸收对手真气精血,直至吞噬对方元神的功法,昔年牛刀小试,已经震惊四海,何况如今魔功大成?
淡怒真人情知不好,急忙澄静心神、抱元守一,与红袍老妖全力相抗。
奈何一则修为原本就不如,再加上一个疏忽,被红袍老妖抓住破绽,其势已如决堤洪水一泻千里,再想坚持,谈何容易?
5冥轮
正这时候,半空剑华一闪,「叮叮」两声,点在赤魄鞭与制怒仙剑之上,一股柔和纯厚的真气沛然涌到。
淡怒真人与红袍老妖,俱是身躯一颤,剑鞭弹起,袖掌回荡。
淡怒真人乘势踉跄飞退,脸色惨白、额头渗汗,制怒仙剑上蒙起一层殷红血雾,久久不散。短短工夫,他已是从鬼门关前拐了一圈又回来,只觉得全身虚脱,连手也不自觉的颤抖,背后道袍湿透。
淡言真人横身挡在淡怒真人前,海阔剑立于胸口,双目凝视红袍老妖,低声道:「师兄,我来。」
淡怒真人纵是不愿他冒险,自己也暂时失去再战之力,惟有颔首喘息道:「小心他的吸髓吮精大法。」
淡怒真人说罢,退到五爪金狮背上盘膝调息,由金狮护法。
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淡言真人仅出一剑,却已教红袍老妖刮目相看。
他嘎嘎冷笑道:「「一怒言嗔」,阁下该就是淡言真人了!」
淡言真人屹立不动,静静答道:「是。」
红袍老妖悠然把弄手中赤魄鞭道:「没想到,翠霞六仙中声名最薄的一人,居然是除去淡一外六仙中第一高手!老夫方才险些看走眼了,阁下比淡怒真人强了可不只一点啊。」
淡言真人无喜无怒,丑陋沉着的面庞上,只有那双眼睛闪烁着清澈深邃的光芒,回答道:「翠霞一派藏龙卧虎,贫道与诸位同门各有千秋,不敢言大。」
红袍老妖嘎嘎一笑,道:「好,就让老夫再见识一下你这老道的修为!」
红袍老妖手腕一抖,赤魄鞭昂然挺起,好似活物噬向淡言真人,一蓬血雨腥风幕天席地。
在淡怒真人遇险之时,阿牛与秦柔的处境也不妙起来。
唐森与两人激战三十多照面,兀自收拾不下,不免凶性骤起,寻个空隙,祭起脖间所挂的「青冥白骨珠」。
这珠子共是二十八颗串联而成,暗合二十八星宿天象。
每一颗白骨珠,皆是唐森经年炼化,饱藏邪力凶气,乃上千生灵精血浸润,方有今日之功。
珠子飞到空中立时散开,以二十八星宿方位罗列,斗转星移,幻化成天罗地网,罩在阿牛与秦柔头顶。
两人但觉眼前一暗,惨绿色光雾翻腾汹涌迫面压到,四面八方杀气冲霄,阴风刺骨。
阿牛将秦柔护到身后,双目穿透面前重雾乱影,紧紧盯着青冥白骨珠,口中真言低诵,沉金古剑御风披霞冲上云头,却也是祭起了御剑仙术。
秦柔毒伤初愈,本不宜妄动真元,可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伴着阿牛的仙剑,一并打出九雷动天引。
一时三件魔宝仙器龙争虎斗,渲染得夜空光霞盛绽,风云悸动。
阿牛与秦柔联手一气,破了青冥白骨珠设成的西方七宿,九雷动天引的法力渐弱,却是秦柔力不能支。
唐森驱动白骨珠乘机反扑,全仗阿牛的沉金古剑一力支撑。
阿牛头顶水气蒸腾,真气已有枯竭之虞,左手剑诀猛画几道,催动仙剑勉力一挺,将青冥白骨珠逼退些许,借机喘息道:「阿柔,妳快走!」
秦柔哪里肯退,坚定的摇头道:「不,阿牛哥,要死,咱们也要死在一起!」
说罢,身剑合一,大雷怒剑烈焰飞散,直撞向唐森,大有不惜拼个同归于尽、保全阿牛的意思。
阿牛目眦欲裂,大叫道:「阿柔!」
心神一分,那青冥白骨珠重又迫近,滚滚妖氛无孔不入,渗透进仙剑筑起的光圈。
蓦然,高空上月隐星淡,却有一缕飘渺激荡的琴音传到。纵然是坐忘峰头乱云跌宕,喊杀震天,可仍掩盖不住那缕悠然琴声由远而近。
只不过,在众人舍死忘生的激战里,谁也没有闲心,去关注有人抱琴踏月而来,投身滚滚乱世中。
唐森见秦柔合身飞击,笑呵呵的面容不改,左手虚按,召回北方七珠,组成北斗七星之状,锁向她的娇躯。
就在他志得意满,以为胜券在握之际,眼帘里掠来数道赤色剑芒,犀利如电,轰击在青冥白骨珠上。
唐森耗尽心血炼化的七颗白骨珠,竟受不住那剑芒一击,转眼之间只得齑粉,漫天的妖焰为之一清,而那琴声穿透漫漫黑夜,渺渺茫茫,仿佛没有尽头。
唐森大吃一惊,收起残留的青冥白骨珠,撤身抬头,向剑芒起处观望,实在想不出翠霞派除了淡一真人与曾山这两个闭关的老不死外,还有谁能在举手间毁了自己的法宝?纵是心中恨入骨髓,可他的脸上,居然还是乐呵呵不见怒色。
阿牛与秦柔则是又惊又喜,只看见远处一道褚色身影飘然凌风,怀中抱着一具古琴,手指弹放间,光芒四射,群魔辟易。周遭的那些南荒魔门高手一触即溃,竟不能阻他片刻,在剑芒威迫下,不得不潮水般避向两旁。
在那人身后,随着一素衣妇人,容颜姣好,体态轻盈,手中仙剑舞作飞花,更增声势。两人一前一后倏忽而近,阿牛望着那道褚色身影,竟是呆在当场!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难以置信的伸手,猛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并未因久战眼花看错了人,脸上才现出欣喜若狂的笑容,大声叫道:「丁小哥!」
来人正是丁原,他与和婉一路从碧澜山庄赶来,远远就看见阿牛为青冥白骨珠所困,因此发动天殇琴,一举击破唐森七颗白骨珠,解了秦柔之危。
唐森看清是丁原,不禁更加惊讶。
他原以为,破解青冥白骨珠的,定是哪个翠霞派耆老。没想到站在眼前的,居然是个比阿牛更年轻的青年。
他嘿嘿笑道:「小娃儿,你是谁家弟子,年纪轻轻的,能练到这样的本事,实在不容易。不过你毁了我的仙珠,没办法,这笔帐,老夫是一定要与你算清楚的!」
他还想滔滔不绝唠叨下去,可丁原不比阿牛,凤目含煞冷冷道:「我没空跟你啰嗦,看在阿牛与秦姑娘未曾受伤的分上,放你一条生路,快滚!」
唐森何时被一个小辈如此喝斥,心底杀心大炽,连连点头道:「知了,知了。老夫这就走,这就走,不挡你们的正事!」
他嘴里说着,暗地里魔气催动,二十一颗青冥白骨珠电射而出,扑头盖脸打向丁原。
丁原见唐森虽面含笑容,可目光闪烁不定,便料他会使诈,见他贼心不死,再次祭起青冥白骨珠妄图偷袭,嘴角浮起一抹轻蔑笑容道:「米粒之光,何足道哉?」
丁原怀中天殇琴悠然鸣响,宛如高山流水的琴音中,释放出一束金色滚雷,轰然在空中炸开,迸出无数缕光芒。
那二十一颗青冥白骨珠,无一幸免,全被金光卷裹进去,剎那灰飞烟灭,连残渣也不留半点。
唐森被天殇琴发出的惊人雷罡震出三丈多远,脸上笑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骇之情。
他望着丁原怀中古琴叫道:「知了,知了!天殇琴!
老夫曾在一百多年前,亲眼见过一次,那时老夫年纪尚轻,也算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不比那雷不羁逊色。蒙羽翼浓羽教主看得起,老夫我……」
丁原没空听他痛诉家史,打断道:「废话少说,你还打不打?」
唐森心中盘算道:「这小子不晓得打哪里冒出来的,实在厉害。更蹊跷的是,他竟怀有魔教的天殇琴。
「老夫不过是跟着红袍老妖,来凑个热闹、浑水摸鱼的,却犯不着为他卖命。那该死的屠暴与我毫无交情,更不值得老夫冒险。倒不如暂时退去,让他去寻红袍老妖。
他就算是再厉害,也未必是那老家伙的对手,到时候正可借老妖之手,报我白骨珠被毁之仇!」
这么想着,唐森脑袋一晃,脸上又堆起假笑道:「你既怀有魔教的天殇琴,想来和羽翼浓教主有旧,老夫算来也是羽教主的故人,怎么也不能和你动手。
「不过,今晚夜袭翠霞可不是老夫的主意,更不是老夫可以说了算的。我看你修为不错,可不一定就能胜得过红袍老仙。看在羽教主面上,劝你还是赶快逃命去吧,老仙可不似老夫这般念旧、宽厚。」
丁原淡然道:「找不找红袍老妖晦气是我的事,不劳阁下操心。」
唐森也不生气,连连点头道:「知了,知了,老夫先告退了!」
这话说得倒也干脆,唐森立即御起青铜棍,隐入黑夜中。
阿牛满脸兴奋冲了上来,一把抱住丁原叫道:「丁小哥,你真的没死!」
丁原几乎被他勒得喘不过气,苦笑道:「我是没死,可马上就要被你活活勒死了。」
阿牛咧嘴憨笑,眼圈却是红了。
他松开丁原,却不晓得手往哪里放,上下打量着道:「丁小哥,我就说过,老天一定会开眼,一定不会收了你去。你回来就好,往后我就不用每晚做梦总是梦见你了,要是师父知道了,也一定会十分高兴!」
秦柔走过来,亦是欣喜道:「丁公子,恭喜你得脱大难,修为又有精进!」
阿牛几乎是手舞足蹈地一把拽住秦柔,兴奋若狂的叫道:「阿柔,你看,我不是做梦吧,真的是丁小哥,他没死,真的没死!」
丁原心头漾起暖意,微笑道:「阿牛,除了这翻来覆去两句话,你就不会说点别的了么?」
阿牛也不管丁原笑他,憋了半天,除了那句话外,就是想不出其他什么词来。
他咧着嘴,舒畅开怀大笑,却觉得眼睛里温热湿润;他有些鼻子发酸,可分明胸口涌动着喜悦激动。
尽管从来没有对人说起,可无疑在阿牛心目里,这眼前的「丁小哥」就是他在世上最亲近的兄弟,即使要以命相换,他也不会皱一记眉头。
一时阿牛百感交集,竟至失语,视线不肯片刻离开丁原,惟恐这又是一场美梦,随时会醒。揉揉被搓红的眼,阿牛嘴唇翕动半天,只狠狠在丁原胸口一捶,但已尽诉心意。
秦柔默默在旁,没有出言打扰,与阿牛、丁原一同分享重逢喜悦。感受到丁原和阿牛之间的铁血情谊,这少女秀美的眼眸里,悄然盈起泪光。
和婉含笑道:「罗师弟,丁师弟,我们还是先赶赴翠霞观吧,那里该正需人手。」
阿牛人逢喜事,想也不想点头应了,丁原却冷冷道:「我只想见老道士一面,其他的事情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阿牛一怔,道:「丁小哥?」
和婉暗叹一声,明白丁原心结难解。
两年前的旧怨莫说是他,即使对任何一个人来说,也不是轻易可以忘却。
可眼前形势也容不得多说,她于是劝道;「丁师弟,就算你只想见淡言师叔,也得先去翠霞观,本门几位师叔,如今都应该云集在那里抵挡红袍老妖,淡言师叔自不例外。」
四人结伴而行,闯进翠霞观,果见处处刀光血影,罡风横流。
姬榄孤身单剑,力敌两名绿衣白发妖人,形势岌岌可危。和婉先飞身加入战团,助姬榄稳住阵脚。
那边阿牛与秦柔也各挥仙剑,与几名南荒莫邪窟的妖人交起手来。阿牛的沉金古剑纵横开阖,势不可挡,秦柔在侧接应,配合得天衣无缝,顷刻便将对方的凶焰压下。
丁原见这两人无碍,放下心来,驾风飘在空中找寻老道士的影踪,却看见淡嗔与一个身着宝蓝袍服的中年男子斗得正急,险象环生,眼看便要落败。
在淡嗔不远处,还有一名黑衣女子,手握双刀虎视眈眈,相貌甚是丑陋,眼中满是杀机。
淡嗔道袍染血,发髻散乱,模样颇是可怖。
丁原心头冷笑道:「当年我初上翠霞时,这老道姑就处处对我横挑竖点,百般讥嘲斥骂,当日潜龙渊一战更是有她!她平日里故作清高,道貌岸然,却想不到也有今日的狼狈。换作旁人,我或许会帮上一帮,可对这老道姑,哼,我偏不援手!」
就在他袖手旁观的工夫,雷公的混元兜率伞又觅得破绽,扫中淡嗔师太。可这老道姑端的顽强,硬生生将涌到口中的热血回咽下去,死战不退,连雷公也为之惊心。
然而三岁孩童也看得出,淡嗔师太的剑势已乱,不过是在作困兽之斗而已。
丁原微一皱眉,思量道:「这老道姑恁的凶悍!平日里她虽真是惹人厌恶,可毕竟也不是什么恶人。何况再怎么说,她也是老道士的师妹,如今外辱当头,舍命血战,我若幸灾乐祸,躲在一边见死不救,未免心眼太小了点。
「罢了,罢了,看在老道士的分上,我便帮她一回,又能如何?」
主意打定丁原收起天殇琴,背后雪原仙剑紫光冲霄脱鞘飞出。雷公的混元兜率伞连攻三招,已将淡嗔逼入死角,只需片刻就可收拾了对方,可心头警兆突生,眼角余光瞥到一溜如虹剑芒杀到。
他不及细想,抽身张伞,「砰」的一声,雪原仙剑刺中撑开的伞面。
丁原手腕顺势一挑一划,通体浑圆晶润的紫竹剑,竟在混元兜率伞上撕开一道细缝。
雷公心疼不已,赶忙收起伞面,跃开数丈,仔细打量丁原,见对方居然仅是个弱冠青年,又不禁一愕,着实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娃娃,修为竟胜过翠霞六仙中的淡嗔。
淡嗔本忖必死无疑,只希望最后一搏能够与雷公玉石俱焚,可没想到眼前剑华一闪,一名褚衣青年从天而降,一招便迫退雷不羁。待看清时,她不由得心神俱震,失声叫道:「丁原!」
丁原就像没听到一般,猛地反手挥剑,「叮叮」几声脆响,磕飞雷婆从背后偷袭的金铃。
雷婆偷袭不成,恼怒丁原损了夫君的混元兜率伞,并不罢休。一提无憾双刀合身飞扑,冲着丁原背心劈落。
淡嗔曾与雷婆交手,知这老婆子难缠,若不是先前为此耗损大量真元,自己亦不会那般轻易败于雷公。她见丁原无动于衷似无察觉,禁不住提醒道:「小心!」
丁原也不回头,身躯挺拔伫立在雷公面前,徐徐道:「得罪了!」
就瞧着双刀要劈到丁原身上的当口,丁原背负的皮囊里蓦然亮起一束黄光,一只金轮鼓鸣而出,「铿铿」撞开双刀,盘旋飞舞到丁原头顶。
雷婆被金轮震得胸口一窒,险些真气逆流,骇然飞退。抬头观望,脸上神情顿时大变,就如同撞到了鬼。
雷公与淡嗔在旁边自也看得真切,两双目光如雷婆一般,紧紧追着金轮不放。
淡嗔更是叫出声来道:「冥轮老祖!」心头剧震更超方才,万没想这魔头竟又出世,还和丁原在一起!
那金轮里竟发出一阵狂笑,道:「鸾衣蝶,你这婆子一百多年还是没长进,就喜欢在人背后下刀子。他奶奶的,恁的搅了老子的好梦!」
雷婆瞠目结舌,望着金轮半天说不出话来。
雷公一收混元兜率伞,惊愕万分道:「老祖,真的是您老人家?」
金轮中的声音傲然道:「老子的身分也有人敢冒充么?雷不羁,你小子翅膀长硬了,居然纵容你婆娘对老子下杀手。他奶奶的,若不是老子醒着三分,丁原那混球就把老子给卖了!」
丁原漠然道:「我在拼命,你却在大睡,还好意思说我的不是。不过是让你出来活动活动筋骨,老鬼头需要如此骂街么?」
冥轮老祖「呸」道:「翠霞派跟红袍老妖狗咬狗关老子屁事,老子乐得看热闹。」
雷婆诧异道:「可、可老祖您怎么会栖身冥轮里?」
冥轮老祖给戳到痛处,大骂道:「笨婆娘,老子的肉身尽毁,只剩下元神,不待在冥轮里,你把你的躯壳给我么?」
雷公这时对冥轮老祖的身分再无怀疑,一脸恭敬道:「当年要不是蒙老祖庇护,愚夫妇怎能得以安根南荒,更焉有我雷不羁今日?愚夫妇这次答应帮别云山助阵,其实也是想为老祖报仇出气!」
冥轮老祖全不领情,怒骂道:「老子活得好好的,要你们两个笨蛋报什么仇?就算要出气,老子也会自己动手,把翠霞观砸个稀巴烂,轮不到你和雷婆子那三脚猫的功夫,跑这儿来丢人现眼!」
刚才雷公与淡嗔对阵时,当真是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可在冥轮老祖面前被一通臭骂,居然半句话都不敢反驳,连连点头道:「是,是,老祖教训的是。我们两人的确不识好歹,不知轻重,差点还连累了您。」
冥轮老祖见他软语认错,心头舒畅许多,口气和缓些道:「算了,你们也是好意为老子的事情出头。不过既然老子自己已经从潜龙渊出来了,也就不用你们再在这儿胡闹,快滚回南荒去吧!」
雷婆瞥了丁原一眼,低声道:「老祖,不如咱们乘这个机会,与红袍老仙联手,把翠霞派踏平,也好报您九十年被禁之恨!」
冥轮老祖自恃甚高,虽已脱困,却最受不了别人提这话题,勃然怒道:「什么九十年被禁之恨,那是老子自己想在潜龙渊里待着修炼,关翠霞派什么鸟事?即便老子想找翠霞派晦气,也轮不到红袍老妖那东西出头,他那两手,当年给老子提鞋都不配!」
雷婆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雷公壮着胆子问道:「不如老祖您与我们一同返回南荒,重整旗鼓,再振昔日雄风?」
冥轮老祖道:「南荒自然是要回的,不过……老子现在还有些事情要办。你们先回一步,却不必跟红袍老妖再搅和在一起。老子等事情办好,自然会来找你们。」
雷公与雷婆互视一眼,齐齐朝着金轮躬身拜别道:「谨遵老祖法旨,愚夫妇便先回南荒,日夜迎盼老祖驾归。」说罢双双退去,转瞬消失。
丁原冷眼旁观,直到此时,才瞥着冥轮老祖嘲道:「老鬼头,没想到当年你在南荒还有这等威风,倒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
冥轮老祖心中得意,嘴里却道:「他奶奶的,这算什么?想当年,老子打个哈欠都能吓死一众小妖。不过今晚你可别指望我再帮你,我更犯不着为了翠霞派,现在就跟红袍老妖干上。」
丁原鼻子里轻嗤一声道:「我原就没指望过你,况且我到翠霞观也只为找老道士,红袍老妖来找麻烦跟我何干?」
淡嗔闻言,忍不住眉宇一扬道:「丁原,就算你方才救过贫道,贫道也还是要说你的不是。红袍老妖乃魔道巨孽,与我正道自古势不两立。翠霞派和你之间虽有些误会,可终究你还是本门弟子,怎么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
丁原冷笑道:「当日你们把我逼下潜龙渊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是翠霞弟子?如今需我出力,便拿出这番大道理来压我。哼,我丁原不吃这套!」说着不理淡嗔,一掠而去。
冥轮老祖大急,喝骂道:「混蛋,又要把老子撇下!」冥轮金光一闪,追了上去。
淡嗔被丁原抢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自幼清修,深受翠霞门风熏陶,从开始便看不惯丁原倨傲无羁、玩世不恭的个性。及至丁原竟与姬雪雁师侄相恋,犯下人伦大忌,险些将翠霞派千年威名毁于一旦,淡嗔对丁原更是反感痛恨,既怒其不争,又恶其不正,白白耗费了淡一真人与众耆老的心血期望。
可当丁原陨身潜龙渊,淡嗔不晓得为何又感觉到一丝后悔遗憾,可表面却始终强硬如旧。偏没有料到,上苍实在开了个大玩笑,今晚救她的却又正是丁原!
感慨万千的立了片刻,淡嗔猛地一醒道:「如此兵凶战危关头,我却独自在这发什么呆。丁原没死又能在此时现身,修为大进,直追掌门师兄。
「他口中虽说翠霞安危与他无关,却依然出手救助于我,可见他良心未泯,一定不会置翠霞于不顾。善哉,看来上天也在冥冥中庇护我翠霞山。」
她收拾思绪,奋起余勇,又投身战团。
6曾山
丁原撇下淡嗔,独身再往里冲,远远瞧见翠霞观主殿之上,老道士与一红袍蓝发老者激战正酣。方圆十丈里罡风激荡,光影重重,周围哪里还能近人,只能看到一赤一褚两道身影翩若惊鸿,上下翻飞。
敌势愈强,愈发显露淡言真人深藏多年的真实修为。
只见他身法飘忽灵动,海阔剑不断变幻天陆正道各家剑法,令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
但吃亏在须得提防红袍老妖的吸髓吮精大法,淡言真人不得不尽力避免正面硬撼,而给对方可乘之机。
丁原头顶风声响动,冥轮老祖追了上来,啧啧道:「那个老道士便是你师父淡言真人吧?瞧不出八九十年没见精进不少,难怪能调教出你这混小子。」
丁原哼道:「这不用你说。」
冥轮老祖许是刚才受了丁原奉承,心情极好,对丁原的软钉子不以为忤,呵呵笑道:「小子,看你模样大有要出手助那老道士的意思。怎么样,想不想让老夫帮忙?今天老子心情不错,你求上两句,兴许就管用。」
丁原不吃这套,回敬道:「老鬼头,只管睡你的觉去,丁某不用你费心!」
冥轮老祖嘿嘿道:「你别以为自己刚才轻轻松松,连挫唐森、雷公、雷婆那几个天陆九妖中人,就不可一世。
他们的修为,在红袍老妖面前就像孩子一样,没我帮忙,你可要吃大苦头。」
丁原见老道士战况逐渐吃紧,海阔剑不住地收缩光圈,不想跟冥轮老祖多说,只道:「那也未必,你瞧着就是!」身形踏风追云,射向殿顶。
冥轮老祖只觉得,自己本是一片好意要助丁原对付红袍老妖,顺手也拔去自己在南荒的劲敌,岂知丁原毫不领情,忍不住怒道:「好,老子就等着瞧你被那老东西揍得元神出窍,哭爹喊娘!」金光一黯,钻进丁原背后皮囊。
丁原尚未靠近,红袍老妖与淡言真人俱生感应,心中各自一诧。
需晓得他们两人全力出手之下,大殿上空十数丈的范围里可说泼水不进,投入一方金石,也要被庞大的罡风剑气碾为齑粉,况且是血肉之躯?
可丁原却好整以暇,直如闲庭漫步,连身上衣裳也不起半点反应,仅这一手,当世之人已屈指可数,非天陆顶尖人物绝难办到。
淡言真人正自讶异,耳中已听到有人叫道:「老道士!」
普天之下,万千少年,可从来只有一个人这样叫自己!他不由得心头微震,差点为红袍老妖所乘,急忙借了个假身,遁出数丈,细细观望。
月黑风高,却瞧见丁原背负雪原仙剑,衣袂临风飘拂,立在五丈开外,朝着自己露出喜悦的微笑。云~霄~阁
饶是淡言真人两甲子多的精深修为,少有喜怒形色,乍见弟子安然无恙归来,近在眼前,苍老丑陋的面庞上,也闪过剎那激动。
「丁原!」淡言真人悄自深吸一口气,将微是颤抖的双手藏到背后,徐徐道:「很好,很好!」
丁原凑近老道士,望见他头上两年来又多添的白发,一阵激动,却故作嬉笑道:「我当然很好,不过你看上去可不太妙。」
两年多未听到丁原那玩世不恭的嬉笑怒骂,如今在淡言真人耳中,竟也如此亲切熟悉。
忽然间,老道士的喉咙口一热,像被什么东西暖暖柔柔的堵住,有万语千言,可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丁原见恩师如此,也不禁胸潮跌宕不能自己,突然仰天长啸,震慑山川许久,仿佛是要把积郁在心底那多日的愤懑委屈、仇恨不平尽数倾泄,要茫茫天陆六合八荒,一同感受这慷慨情怀。
这个时候,翠霞派弟子虽然云集坐忘峰,又有丁原这一强援现身,可红袍老妖方面,又来了南荒天狄堰和碎石窟两家魔道门派,战线上依旧吃紧万分。
此次红袍老妖倾南荒诸派而出,可说志在必得,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要报屠暴之仇不过是个幌子,窥觑翠霞才是真意。
红袍老妖闻听这激壮啸音,亦禁不住暗自心震,他自然曾从雷威跟神鸦上人口中闻知丁原来历,可那时不过听过就罢,毫不放在心上。孰知丁原甫一露面,居然一强至斯!
红袍老妖思忖道:「什么时候淡言真人竟调教出如此弟子!这小子年纪尚不及老夫半个零头,可着实棘手得很。我原以为淡一真人与曾山闭关,翠霞派上下千人再无抗手,没想到冒出个低调的淡言真人,反让老夫费力不少,现在又来个丁原更是了得。
「今夜之战,鹿死谁手,殊难预料。」
他手中赤魄鞭虚晃一抖,发出「劈啪」脆响,运气压住丁原啸声道:「淡言真人,阁下战是不战?」
淡言真人双目中重又闪烁炯炯光芒,显得更加镇定沉着,平静答道:「请!」
可丁原怎肯再让老道士冒险,他朗声喝道:「慢!」云_霄_阁
红袍老妖喉咙里「嘎嘎」笑道:「怎么,你也想插一手?也好,就和你师父一起上吧,老夫一并接下就是!」
丁原是何等机灵多智的人物,打从红袍老妖看似倨傲强横的话语中,已听出其中用意,冷哼道:「红袍老妖,你别用话激我,就你这样的废料,在翠霞山一抓成百上千。莫说是老道士,就是我这般的年轻弟子,对付你也是绰绰有余!
「你别害怕,今晚小爷就单枪匹马会会阁下,让你从此没了老脸再回南荒!」
红袍老妖见丁原一句话就解决了自己的心事,先是一定。可听丁原话中颇多不屑、百般羞辱,又忍不住怒意勃发、杀心大盛。
他城府极深,表面不露声色颔首道:「好,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别人。」
淡言真人虽见丁原脱困后修为已是突飞猛进,可毕竟面对的是红袍老妖,万一有丝毫闪失,就是身毁魂消的结局。
他跨前一步,拦在丁原身前,沉声道:「退下,我来!」
丁原自打投入紫竹林,就从不是个俯首帖耳的听话徒弟,这次更不例外。
他徐徐道:「老道士,要是换别人站在这里,今天晚上红袍老妖纵是踏平翠霞观,我都懒得多看一眼。可既然他要对阵的是你,我就一定要上!从今往后,也好不让旁人讥笑紫竹林淡言真人门下无人,我丁原便是你老道士调教出的堂堂男儿!」
这话铿锵激昂,掷地有声,淡言真人凝望着爱徒坚毅的脸庞,缓缓点头。
丁原精神一振,冲着红袍老妖叫道:「你要不要先喘口气,免得输了以后怨天尤人,说什么我们紫竹林师徒靠的是车轮战法。」
红袍老妖被一个后生晚辈接连奚落,可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他手中赤魄鞭被撼山裂石的魔气绷得笔直,哧哧冒着血雾,寒声道:「活得不耐烦了,尽管上来,老夫早点送你上路!」
丁原口中大耍嘴皮,不过是为激怒对方,好教红袍老妖心浮气躁,继而影响心神。但在他自己心头却是深深明白,面前这个失去双腿、腰间以下红袍里空空荡荡的老魔,实是天底下最难惹的几人之一,这一战的凶险远胜以往。
越是如此,丁原嘴角越是含着轻松不屑的冷笑,飘然前行道:「阁下如何了得,也要丁某打过才知,但这吹牛的本事,天陆第一非你莫属!」
红袍老妖眼皮更显血红,双目依旧紧闭不启,赤魄鞭发出「劈啪」鬼啸,浑身杀气充盈,团团血色魔气波浪般朝外扩散,直罩住方圆数丈。
淡言真人忽然在后低声叫道:「丁原!」
丁原脚下一停,回头微笑道:「放心吧,老道士。凭这臭蝙蝠三脚猫的本事,还伤不了我,你就在旁边歇着,看到精采的地方拍拍手就成。」
淡言真人摇摇头道:「尽量不要与他的身体兵刃接触,提防吸髓吮精大法摄你精血真元,我不想你死第二次!」
丁原微震,老道士素来惜字如金,临战时他如此叮嘱,可见红袍老妖这魔功的厉害。
他想了想,抬头笑道:「没事,我身子里的那点玩意儿,就算被他吸去,也要这老妖无福消受,吃不了兜着走。」
红袍老妖厉笑道:「那便试试!」
赤魄鞭蓦然飞起,织成大大小小虚实相间十数个圈环缠向丁原。当真是旧环未消,新圈已生,虚招如云,实式如风,一条长鞭在他手中,直如写意山水、随心泼墨,尽得天成。
丁原反手挥出雪原剑,腾起渺渺紫烟笼罩周身,护在胸前引而不发,显然是要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但见赤魄鞭灵动如飞瀑跌宕,溅起无数浪潮;雪原剑似山横亘,扼住浩荡乾坤。
动静之间不过弹指,可千百变化生之又灭,灭之复起,两人针锋相对,从第一刻便掀起滔天骇浪!
赤魄鞭一挥间,用尽九十六式变化,气势臻至颠峰,华光烈雾里煞气大炽,迫到丁原咽喉。
丁原耐心沉着守候的,却正是这最后一刻。在赤魄鞭眼见所有变化终于用尽时,雪原剑动如脱兔,青青剑尖轻盈上挑,不差毫厘的击在鞭头。
这一式中流砥柱,丁原以往用过数次,可没有一次能如今日这般完美,这般举重若轻!
「静如山岳,动似流水。」
淡言真人当日讲解要义时,只说了这八个字,但为了这八个字,多少人皓首穷经,寻之不得;多少人千锤百炼,至死未现。而今,在丁原手中,却如羚羊挂角,近乎无瑕,恍惚中剑行天意,心融道海。
红袍老妖不惊反喜,赤魄鞭「叮」的镝鸣,所有变化散尽,鞭头忽的如柳絮翻飞,缠上雪原剑身,在紫竹上连绕几圈,「啪」的收紧。
他故技重施,面上血光一涌,发动「吸髓吮精大法」,欲夺丁原体内精血。
淡言真人在旁面色微变,殊没想到两人仅交手一招,已拼出真火,到了生死立判的地步。丁原复出后,尽管修为突飞猛进,而红袍老妖苦修百多年的吸髓吮精大法何等厉害,连淡怒真人都吃了大亏!
老道士刚想出手救援,忽然心头一动,思忖道:「方才丁原使出中流砥柱接下赤魄鞭,应该有后手变化弹开鞭头,避免与红袍老妖正面对撼。他让雪原仙剑被赤魄鞭缠上,竟似有意,莫非……」这么一想,又强自忍住,飞立一旁,静观其变。
却说红袍老妖见丁原的仙剑被缠住,心头一喜,魔气在丹田中逆运奔腾,如同一头魔兽张开血盆大口,贪婪的吞噬猎物。果然,从赤魄鞭上涌来浩浩荡荡一股热流,顺着红袍老妖的经脉流入体内。
红袍老妖正要炼化其中精血,却突然感觉大大的不对。
原来那道暖流钻进丹田后,竟凝成气团,不住压缩收敛,非但没有被自己的魔气炼化,,却反而转过头来,消融他几耗费三甲子才炼成的真元!
这端的如引狼入室,开门缉盗。也怪他太过自信,丹田重地,顷刻竟似一座不设防的空城,任由丁原驰骋纵横。
红袍老妖知道自己反中了丁原设下的圈套,更明白普天之下,惟独有一家的仙术,可如此破解他的吸髓吮精大法!
他低吼一声,当机立断,手腕一抖,赤魄鞭松开雪原仙剑,断绝开两人的联系,那道从丁原身上攻出的暖流才由中而绝。饶是这样,丹田内的真元也被化解不少,如果不是收手得快,今晚就要栽上大跟头。
丁原行险施展天一阁的不传秘技「化功神诀」,打了红袍老妖一个措手不及,岂肯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藉赤魄鞭回荡之势,一人一剑叩关而入,万丈光芒直迫红袍老妖面门,却是用出翠霞派飞瀑十八剑中最凛冽剑式之一,银河倒卷。
红袍老妖不愧尊为如今的南荒第一人,赤魄鞭失守后,后招随之衍生,左掌虚出抵住丁原攻势,身形飘飞,竟也是不敢直撄其锋。
丁原得理不饶人,左手拳、右手剑,身走穿花绕柳,脚踢辟魔退,可说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武器,无一处不可攻出。剎那间攻招如长江大河从天飞流,滚滚而下竟无穷绝,丝毫不给红袍老妖喘息之机。
红袍老妖一招失手,全盘被动,竭尽鞭掌,所有变化才堪堪守住门户,不至于落败。可在丁原一气呵成、凌厉连贯的攻势底下,他也惟有节节后退,闪其锋芒。
一百多年来,他的记忆里,还从没一刻有如此的狼狈,被别人压得全无还手之力,更可恼的是,对手居然是一个年仅二十的翠霞派二代弟子!
丁原却是越打越顺手,诸般剑招变化挥洒如意,妙式纷呈,时如行云流水无孔不入,时如雷霆万里势不可当。
翠霞剑派最普通的几套入门剑法,在他手中仿佛焕发新生,直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
就在这时候,红袍老妖喉咙里发出低沉沙哑的怪语,却似南荒蛮语,也不晓得是在驱动什么真言咒语。
他右手指上的戒指,射出一束浓浓绿光,在空中幻成一个方圆数丈的光环。光环里浮光掠影,隐约现出一座险峻高山,黑石裸露,峭壁嶙峋,也不知坐落何间。
红袍老妖腹中猛暴起一声「疾」,那光环砰然散开,黑色山峰不住变大,当头朝着丁原压下,势逾万钧。
原来这枚戒指名唤「三光封神戒」,可发青、绿、赤三色光芒。青光召川,绿光移山,赤光唤龙,传之于上古洪荒,可说是天地间最厉害的魔道法宝之一。
寻常情况下,红袍老妖也不愿意轻易动用三光封神戒大耗真元,但眼前情势危急,再不生变化,怕只有败走一途,权衡之下,迫不得已也只好如此。
丁原猝不及防,左手朝上一托顶住山座,可身躯一沉竟是支撑不住,急速朝地上坠落。
他深吸一口元气,心头空明如镜、浑然忘我,胸膛一挺,翠微真气汩汩注入左臂,延缓下沉的势头。
他口中真言一念,从万象囊中祭起天殇琴,右手雪原剑归入囊中,腾出手来,发出几道大日天魔真气虚弹在琴弦上。
一招之中,他同时运用道魔两家绝顶的真气心法,可说是旷世骇俗,绝无仅有,开创出千年以来的先河。可丹田内两道真气运转如常,不仅没有像以往那样相互杀伐、折腾得丁原死去活来,反而是融于一体,相得益彰。道为天,魔为海,浩涌磅礡不分你我。
大日天魔真气击在琴弦上,扬起一串清扬激越的音律,头顶蒙蒙绿光翻腾滚动,裂出一线缝隙,「喀喇喇」
轰鸣响动,击下一束雷光,正打在黑峰顶上。
巨大的黑峰剧烈摇晃,猛地从被雷光劈中的豁口处开裂,迅速朝下延伸,直抵山座。
眨眼间,「轰隆」一响,飞沙走石,偌大的山丘四分五裂,碎裂成数十块大小不一的山岩溅射出去,有不少险些砸在数十丈外犹在激战的人头上。
淡言真人袍袖一摆,亮出拂尘轻轻掸了掸,几道和风送出,卷住落向大殿的山石,朝外一引,远远落到空处,「轰」的在地上砸出几个大坑。
红袍老妖哼道:「天殇琴!」手指上三光封神戒平滑的面上,依稀多了道细小的裂纹,不晓得又需多少时日的炼化,才能修复。
不过凭着此招,他也总算缓过气来,重新稳住阵脚,嘎嘎笑道:「好得很,堂堂翠霞派弟子居然会有魔教至宝,果然不愧号称正道翘楚、天陆牛耳啊!」
丁原怎会听不出话中的嘲讽之意,收了天殇琴,轻笑一声道:「天道煌煌本无道魔,万物归元自有乾坤。仅听阁下这么一句话,就晓得你还拘泥世俗,心存执着,再过三千年也休想参悟天道,羽化飞天!」
这话似晨钟暮鼓,重重敲在红袍老妖心头,一时竟忘记反驳,沉吟不语。
淡言真人默然守在外圈,丑陋镇定的脸上,却对丁原浮现出一缕欣然微笑。只是这丝笑容一闪即逝,连丁原也未曾察觉。
忽然间,三人耳朵里同时听见有人大笑道:「说得好!丁小子几年不见,大有长进,比起你这只臭蝙蝠可强出太多!」
这声音分明是从极远处传来,却不分先后落入三人耳中,闻之似近在咫尺。
红袍老妖一惊,从沉思中醒来,暗道:「怎么又来了个绝顶高人?」
眼前人影一晃,凭空多出一个矮小老头,头发胡须黝黑光亮,肌肤更红润幼嫩如婴儿一般。他邋遢破旧的衣裳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洗,脚上的草鞋,也烂得只剩下鞋底和吊在脚背上的几根草绳,好像随时要赖在地上再不肯走的样子。
这老头说来就来,连红袍老妖和丁原都未看清他是怎么闯入战团,人影一闪,已经靠到丁原身旁,伸出手来亲热的一拍丁原肩头道:「好小子,没枉费老人家我昔日的指点之功,真成人物了!」
一旁淡言真人面色恭敬,躬身道:「曾师叔,恭喜您得出天关,修成散仙之体!」www。yunxiaoge。com
丁原却没好脸色给这老头,哼道:「得了吧,曾老头,少在我面前邀功了。」忽然眼睛一扫奇道:「两年多不见,你怎么头发全黑了?」
曾山得意洋洋,摇头晃脑道:「哈哈!这叫返老还童!如今我已是地仙一流,不受人间岁月局限,不拘红尘烟火侵蚀,再过一千年,也还是这个模样!」
丁原见他得意的样子,故意道:「这有什么好,再过一百年,等我头发白了,你往我身旁一站,别人只当你是我的小弟弟,到时可就有趣了!」
曾山笑容顿时消失,挠挠乱糟糟的头发,大觉丁原说的有道理。
他不在乎别的,可一想到以后,别人要把自己当成丁原的弟弟,称作什么「曾小子」的确不怎么好玩。抓耳挠腮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愁眉苦脸道:「那可怎么办,我又变不回去!」
丁原笑道:「我既然说了,当然就有解决的法子,你担心什么?」
曾山大喜,一把拽住丁原叫道:「我就知道你够朋友,快告诉我是什么办法?」
他开心之下,居然不管一旁还有个红袍老妖在侧,拉着丁原只管问,可见在他心中,不被叫做「小曾子」或者「曾小子」比什么都要紧。
丁原微笑道:「现在我哪里有空,你等我打发了那只臭蝙蝠再说。」
曾山迫不及待,自告奋勇道:「这个好办,让我老人家踢他屁股,把他赶回老窝!」说着,曾山挽胳膊、捋袖子,冲着红袍老妖道:「臭蝙蝠,你在南荒关着门做皇帝有什么不好,跑到翠霞山来撒什么野?算你倒楣,刚好碰上我老人家功德圆满破关而出,就拿你练上两手!」
红袍老妖怎会不明白,曾山一旦修成散仙,与自己无异有云泥之别,就算拼出元神也不是对手。他机关算尽,也没想到这个老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出关,正应了曾山的话,实在算是倒楣!
按理,红袍老妖该作抽身之想,但他兴师动众,夜袭翠霞,什么也还没捞着,却被曾山吓了回去,未免下不了台,心里不由恨极丁原。
若不是这个小子半路杀出,横生枝节,自己早就收拾了淡言真人,翠霞派哪里还有人能挡得住自己,事情何以难办至此?
可要说真打,摆明不是曾山对手,闹不好不仅是脸面问题,连老命都悬,当真是进退维谷,一时僵在了那里。
忽然,丁原背后皮囊里的万象囊一开,闪出一溜金光,冥轮老祖不甘寂寞又跑了出来,幸灾乐祸大笑道:「红袍老妖,山中无老虎,猢狲称大王。你在南荒得意了那么久,今晚可吃瘪了吧?」
曾山吓了一跳,手指点着冥轮老祖叫道:「年老魔,你怎么溜出来了?」
7纵妖
冥轮老祖呸了一声道:「你们以为凭那几个翠霞派的死鬼道士,和什么狗屁大阵,就能困住老夫一辈子吗?妄想!
「老夫不但出来了,还大发善心、以德报怨,连带着把你们翠霞派的二代弟子,也带出来了。怎么样!」
红袍老妖嘎嘎笑道:「原来如此,翠霞派调教出的好弟子,跟老祖联手破了自家的伏魔大阵,今晚老夫算大开眼界!」
冥轮老祖嘿嘿道:「红袍老妖,你别指望老夫现在就与翠霞派为敌,好让你浑水摸鱼。你还是好好考虑如何保全老命吧!」
曾山一醒道:「对,你的事情不妨慢慢说,先解决了臭蝙蝠才是正事!」
淡言真人从旁开口道:「师叔,且慢!」身形一晃,拦在曾山之前。
曾山一怔,瞪眼问道:「干什么,你怕我打不过他?」
淡言真人道:「师叔已是散仙之体,红袍老妖自当不在话下。」
曾山眉开眼笑道:「你晓得就好,快让到一边,让我过过拳脚瘾头。」说着,突然一掰手指道:「一、二、三……八、九、十,啊,我都不晓得多少个月没打架了!」
丁原嘿然道:「曾老头,你着急什么?老道士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你把话听完!」
头顶冥轮一响,年旃说道:「红袍老妖,我看也别费事了,你自己钻到潜龙渊里待上八九十年,大家省劲,岂不最好?」
曾山大乐,拍手道:「还是年老魔聪明,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法子?」
红袍老妖脸上血光涌现,赤魄鞭昂头欲起,寒声道:「年旃,你不要落井下石。老夫完了,翠霞派一样也放不过你!」
淡言真人摇头道:「年旃先生在潜龙渊受禁已近九十年,加之肉身被毁,仅存元神藏于冥轮,他昔日恶债已算抵消。只要日后不为恶事,翠霞一派当不再追究旧怨。」
年旃满不在乎道:「追究又怎样,老子不怕!红袍老妖,你少搬弄是非,先想好怎么逃命吧!」
红袍老妖伫立高空,围困于当世四大高手之中,傲然道:「老夫称雄南荒,纵横百年,平生不曾一逃!今夜月黑风高,孤身独挑翠霞群雄,纵是战死,也不愧英名!」
曾山晃晃头道:「拉倒吧你,带着这么多徒子徒孙偷袭坐忘峰,倒成了英雄。我活了两百来岁,还是头一回见着脸皮这么厚的妖怪!」
丁原挺身道:「红袍老妖你要是不服,咱们再来打过!」
淡言真人沉声道:「红袍老妖,我们各自罢手收兵如何?」
这话说出,众人都是一楞,连红袍老妖也没想到。他片刻间弄不清老道士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犹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淡言真人一字一顿道:「休战!」
曾山叫道:「不成,我还没过过瘾头呢!」
年旃也冷笑道:「淡言真人,你莫非是要纵虎归山?
红袍老妖可不是什么善主,以后你翠霞派可不要后悔!」
淡言真人不为所动,只看着红袍老妖道:「阁下意下如何?」
红袍老妖思量一会儿,抬头道:「你虽为翠霞六仙之一,可说出的话也未必管用。老夫就算答应,只怕你也做不了这个主。」
淡言真人摇头道:「贫道自会劝说淡怒师兄,如今只凭阁下一言。」
红袍老妖环顾曾山、丁原、年旃,目光又落到脚下翠霞观中,蓦然醒悟道:「原来如此!」
他嘎嘎一笑道:「好,只要你能说服淡怒,老夫收兵。不过有一个条件,翠霞派必须答应,否则老夫宁可不为瓦全!」
丁原眉宇一扬道:「放你一条生路,你还卖乖?」
淡言真人拂尘一摆道:「请讲?」
红袍老妖把玩着赤魄鞭,徐徐道:「老夫此次兴师翠霞,只为报千叶岩主屠暴被杀之仇。我知道那个阿牛是你门下弟子,老夫便以一年为约,由你带他到别云山领罪。
他只要能接下老夫三招,旧仇新恨一笔勾销,否则生死由命,怪不得旁人!」
淡言真人颔首道:「好,就这么办。」
丁原急道:「老道士,这也太便宜他了!不如趁现在把这臭蝙蝠宰了,省得日后生事!」
曾山连连点头,赞同道:「就是,就是!我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象样的对手,你总该让我活动活动拳脚吧。」
淡言真人面色平静,缓缓说道:「曾师叔,丁原,我们自可合力除去红袍老妖,可你们是否能杀尽这满山余孽?」
丁原立时领悟淡言真人的苦心。
要以曾山修为,把红袍老妖赶进潜龙渊也并非妄想,可他今夜纠集南荒百多妖人攻打翠霞,俗语有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一场混战下来,翠霞弟子中必有伤亡,坐忘峰一场大劫也势在难免。
有此投鼠忌器的顾忌,淡言真人才会提出要与红袍老妖签订城下之盟,双方就此罢手,也好保住翠霞一脉的元气。
当然另有一层,却非丁原所能想到,那就是一旦红袍老妖不在,南荒失去节制,群妖无首,势必会扩充势力相互杀伐,年旃到时再插上一脚,绝非天陆蜀州苍生之福。
想明白了这点,丁原不再坚持,却听曾山嘟囔道:「谁说我老人家杀不完那些徒子徒孙,再多来百八十个,我也一样包了。」
他话是这么说,可纵然真能办到,也有伤天和。打架的确好玩,但要杀那么多人,可就不好玩了,故而也就默认了老道士的提议。
当下,由淡言真人与淡怒真人主持,翠霞派方面收了战阵,红袍老妖借机下台阶,率着南荒群妖退走。
前前后后不过半个多时辰的事,可双方战死人数已近百名,伤者更众。
而翠霞观周遭建筑毁损更不在话下,到处碎瓦残垣,犹如经历了飓风洗劫,要想恢复旧貌,得下一番工夫才行。
众人望着战后情景也不禁动容,难以想象若不是丁原和曾山先后出现,扭转了局面,到得明早旭日东升,坐忘峰头会是如何一幅血流成河的惨景?
原本对于放走红袍老妖略有不忿的姬别天与淡嗔等人,这时也说不出话来,各自庆幸翠霞派得脱大难,又躲过一劫。不然再来一回九十年前的恶战,损伤的元气,不晓得要多少年才能恢复。
令秦柔与阿牛稍感失望的是,雷威与神鸦上人也乘乱走脱,往后要想再找他们,又得另费工夫。
但这点遗憾,随着红袍老妖退走、翠霞无恙和丁原的安然归来也化为云烟。
大家都忙着善后的时候,最悠闲的莫过于曾山。他悠哉地晃荡在丁原身后,把丁原实在盯烦了忍不住道:「曾老头,我又不是美女,你一直跟着我干嘛?」
曾山张大眼睛很无辜的道:「你忘了答应我的事情么?」
丁原这才想起先前戏言,找了个石阶坐下道:「你真想知道?」
曾山在他旁边坐下,用力点点头。
丁原笑道:「其实很简单,你找些石灰、白粉,把头发再染白了不就成了?何况再过一百年,我头发未必就会变白,你看苏大叔、水婶婶他们,不还是望之如四十许人么?」
曾山这才放心,一拍大腿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丁原道:「可我也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想问问你。」
曾山爽快的道:「什么事,你只管请教我老人家。」
丁原道:「按说以你的修为也能羽化成仙,为何还要舍近求远炼成散仙,再受八千多年的轮回煎熬?」
曾山笑容收敛,脸上变得很庄重的道:「这牵涉到一个大秘密,我老人家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丁原知道曾山脾气,以为这次又是他想耍宝,有意一哼道:「不说就算了,好稀罕么?」
哪里晓得这回曾山真是守口如瓶,只摇头道:「不是稀罕,而是没到时候,说给你听也没用,反而会泄漏天机遭天谴。」
丁原好奇心更大了,问道:「你当年留守后山,不就是为封印年旃么,这又算什么秘密?」
曾山呵呵笑道:「丁小子,你别妄想从我老人家嘴里套话,先来乖乖告诉我,你跟年旃是如何混到一起的。」
丁原赌气道:「你卖关子不肯告诉我,我凭什么要讲给你听?」
曾山苦着脸道:「那个秘密,我实在不能说,也说不得。你行行好,快告诉我老人家,你是怎么跟年老魔跑到了一块,修为又怎么精进到快赶上淡一那老牛鼻子?你再不说,会把我给憋死。」
说着,吐舌头、翻眼,做了一个吊死鬼状道:「你也不希望我老人家最后变成这样吧?」
丁原拿这位没老少样子的老头实在没办法,又被他逗得一乐,说道:「好吧,就从我掉进潜龙渊说起。」
团团浓重的黑色雾光笼罩着四周,也不知过了多久,丁原干裂的嘴唇轻轻翕动几下,终于艰难的睁开眼睛。
迫面而来的,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三丈之外景物已湮没在浓雾之中。
火灼似的疼痛从全身每一个角落传来,连眨一记眼睛,都能感受到牵动神经的剧烈痛楚。他忍不住发出苏醒后的第一声低低呻吟,却听见惟在旷野群山中才能响起的回音。
随着意识的渐渐恢复,他察觉到自己仿佛是飘浮在云端上,身躯跟着周围冰冷的黑雾载浮载沉,茫然里不知飘向何方。
背后涌起一阵熟悉的感觉,雪原仙剑静静的藏于皮囊中,忠实无悔的守候着他,而若有若无的大日天魔真气,静静的在经脉里流动,保护住他最后的一丝元气。
丁原重又合上眼,逐渐回忆起昏迷前的事情。
自己当日满怀兴奋返回翠霞,谁晓得却从阿牛嘴里,知道雪儿与屈箭南订婚的消息。
他激愤之下,孤身潜入碧澜山庄,在雪儿小楼外与巫挺打了一场,随后屈箭南赶到劝说,两人来到后山思悟洞前。
屈箭南当时和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丁原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没多久,姬榄便到了,两人话没说几句就拔剑相向,直至自己祭起从未施展过的平乱诀,引得真元耗损、魔气反噬,顿时失去了知觉。
朦朦胧胧的,丁原突然回想起,在昏迷前,好像看见一抹红色的影子从远方飞来,耳朵里响着雪儿的呼唤。
「这该是幻觉吧?」
丁原的心头莫名一恸,这发自肺腑的酸楚,居然可令他暂且忘记了肉体中如火如荼的伤痛。
一股滔天的愤怒和悲怆,如同炽烈的火焰,烙疼丁原所有的神经,他猛然睁大眼睛,仰望着头顶上滚滚流动的黑色雾光,用尽全部力气大喊道:「雪儿,你为何要背弃我——」
激壮的回声在耳边来回鼓荡,不断重复着:「背弃我!背弃我……」
丁原发泄下,目光呆滞,好像泄了气的皮囊,动也不动的随雾逐流。
从他的口鼻和耳朵里,由于剧烈的震动,汩汩淌出殷红血丝。
他却如麻木了一般,脑海里剎那间浮现又消隐的,尽是雪儿的身影与笑颜。
初上翠霞的邂逅,那站在紫竹林阳光里的红裳少女,扬起高傲任性的俏脸,留下一抹动人的惊艳。
碧潭深处血脉相融,依稀记得雪儿星眸中醉人的深情,只是当时却在惘然中。
紫竹林定情一吻,越秀山生死一诺,种种前尘往事在丁原心头纷沓而来,一遍遍如锋利的刀刃,在伤口上反复狠狠割着。
既如心死,岂堪旧情?
丁原越是想忘记这一切,抛开所有与姬雪雁有关的记忆,可心中伊人的倩影,却越是占据住他的思绪。
一颗滚烫的泪珠,忽然无声无息的从丁原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滑落,迅速的冷透,融入黑雾里。
丁原茫然环顾着四周,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知为何,想到死时,丁原并未感到一丝的恐惧和惊慌,或许死了反是一种解脱。但曾听人说起,人死后会遗忘前生所有的记忆,自己却为何记得如此清晰?
丁原整理了一下杂乱的思绪,终于开始考虑眼前的处境。
他先尝试着催动丹田内的真气,片刻后得到了微弱的回应,居然不及平日的一成。这自然是强行驱动平乱诀的结果,能够保住元神不散,已属幸运,其他的也只有一步步来。
他惟恐加剧伤势,不敢乱动,徐徐伸手想取出剩下的两枚冰莲朱丹。
平日简单之极的动作,现在对丁原而言,艰难如登天一般,手臂每稍稍延伸一点,势必都会牵动起难以忍受的痛楚。他咬牙硬是挺住,额头上渗出一颗颗冷汗,和着未干的血丝模糊了面容。
几乎花了两炷香的工夫,丁原才摸到了冰莲朱丹。
他颤抖着右手,将一枚朱丹纳入干涸如火的嘴中,立时化成清凉甜润的玉液琼浆,顺着喉咙流了下去。
丁原的精神一震,直觉得从没有品尝过这般甜美沁脾的滋味。
丹田一热,升起一团暖流,缓缓散遍全身,令疼痛减轻了不少,反多出一种清凉的感觉,宛如浸泡在泉水里。
丁原禁不住再发出一记低低呻吟,这次却是夹杂着舒畅与痛苦。他知朱丹药力已行,不敢怠慢,艰辛的盘膝坐起,进入浑然忘我的静修中。
枯涸的经脉里,逐渐重新注入汩汩真气,沿着周天循环生生不息的流转,丹田也慢慢积聚起真元,尽管微弱,却足以令丁原感到欣喜。
黑雾弥漫里,浑无日月光阴,又不晓得过了多久,丁原再次睁开双眼,但仍只能看见三丈左右的距离。身上的伤势虽然得到好转,可近乎撕心裂肺的阵痛依然不住袭来,几可将他完全吞没。
丁原勉力站起身子,发觉脚下软软全不着力,却偏又沉不下去。
他心中一奇,低头打量,只见自己正立在一团黑色雾光上,就如一片树叶漂浮在水面一般,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竟然不下沉。
他试着瞑目催动灵觉搜索,哪料刚扩展到方圆三丈外,便开始遇到一股莫名的阻力,那黑雾仿佛蕴藏着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即便灵觉也无从伸展,简直像迎头撞在一堵软绵绵的墙壁上。
丁原的疑惑更深,甚至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生是死?
他想了想,提气朝着上方飞升,可没起来十丈,就感到真气不支汗流浃背。
丁原不想逞强,以免触动伤势得不偿失,无可奈何地重新坐下,炼气休养。
就这么循环往复多次,丁原早已无法判断自己究竟向上飞起多高,又耗费了多少日夜,伤势却在缓慢的复原中。就这么上飞一段、休养一段,若换了一般人,也许早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可丁原自有一股天生的狠劲,硬是不肯放弃。
令他惊讶的是,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居然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音,四周寂静得连风声都成了他能够听见的最可爱声响。幸亏多年的清修,不然依着幼年时的性子,只这一点就把他给憋疯了。
除了搜索跋涉、疗伤运功,丁原想得最多的,还是姬雪雁。云_霄_阁
但奇怪的是,他对姬别天、姬榄等人的仇恨,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刻骨铭心,甚至觉得在眼前的死寂世界里,即便是有淡嗔这个老道姑,在旁边对着自己说上几句话,也是很好的。
这日,丁原竭尽全力,再向上飞升了数十丈,脚下黑雾开始渐渐稀薄,但头顶上仍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仰头向天,思量道:「虽然没有晨昏变化无法计算时日,但总该已有半个多月,上升的距离更是不只三百丈。可周围依旧除了雾还是雾,半点也看不出端倪。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别说人影,就连鬼影也不见一个?纵然是地狱,也该有牛头马面、大小鬼役才对!」
他埋头又想道:「先是娘亲离开了我,然后是雪儿也背弃了我,老道士、曾山他们都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现在连老天也抛弃了我,把我一个人关在这比地狱更黑暗寂寥的鬼地方,连仇人都不见一个!」
丁原越想越激动,埋藏多日的郁闷愤怒、悲苦不平一古脑翻腾起来,突然朝着缥缈跌宕的黑雾深处厉声叫道:「什么天道冥冥,什么人心如镜,全是骗人的谎话!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将我关在这里不得出头?我有何罪,心又何辜,为何没有人敢出来回答?」
激动的吼声震动回荡,丁原气血翻腾,双目赤红,他意犹未尽,猛抽出雪原仙剑指向天空,大声叫道:「狗屁老天,狗屁上苍!你若有眼,你就睁大眼看看,这是什么世道!
「为什么雪儿要离开我,为什么娘亲只是我的养母,为什么那些伪君子打着你的旗号欺世盗名,却不受惩罚?
你眼睛睁不开么,你死了么,或者你害怕见我?难道你也如这滚滚浊世一般同流合污,却把我遗弃在这阴冷冥间!」
他似乎是要把满腔的怨忿尽数吐出,雪原仙剑闪烁着青色的光华,在半空里照亮一线光明。可这光华着实太微弱了些,很快便迷失于漫漫黑暗中。
丁原猛吐出一口热血,他顾不得擦拭,哈哈冷笑道:「狗屁老天,你听见了吗?不要像乌龟一样蜷缩在甲壳里,有种让我瞧瞧你的真面!你不敢出来?那便让我用手中仙剑砸碎这地,捅破这天,好叫所有人知道,你是个虚伪卑鄙的懦夫!」
忽然耳中响起刺耳的笑声道:「叫吧,叫吧,喊破了嗓子,看有谁会理你!」
丁原一怔,仗剑四望,口中低喝道:「是谁在笑我?」
远处黑雾中闪现一点光亮,那声音冷笑道:「吼什么,扰了老子的好梦。」说着话那光点渐渐变大,现出一道青色身影。
丁原却是一楞,原来眼前来人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个如光似雾的元神!
这人身材颇是高大,面容桀骜威猛,狮鼻阔口,乱团团长发散到肩膀上,一副睥睨天下的嚣张气概。元神如此,可想真人昔年是何等气势风范。
丁原在黑雾中飘荡多日,终于见着一个会开口的人。
尽管对方面色不善,且是元神所化,可他心中依然掠过一阵欣喜。毕竟,在这个鬼地方原来不止关着自己一个人,还有同病相怜者。
他听对方说话不客气,也毫不示弱道:「我叫我的,关你何事。若不想听,尽管把耳朵塞住就是!」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老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见这里有了不是自己的声音,虽然比鬼哭狼嚎好不了多少,可也舍不得塞住耳朵!」
丁原对此当然深有同感,不禁对那人生起些许好感,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那人脸上露出一丝惆怅、一点激愤,冷笑道:「老子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深渊
那人厉笑良久,直震得丁原耳膜发麻,才徐徐停下道:「娃娃,看你年纪轻轻,不知听说过老子昔日的威名没有?当年雄踞南荒、纵横天陆的魔道十大高手之一,冥轮老祖年旃便是老夫!」
丁原大吃一惊,上下打量对方道:「阁下便是八十多年前大闹翠霞山的年旃?」
这一说反把年旃弄得一楞,问道:「你是说老夫当年闯上翠霞山,争夺半卷《天道》,竟已是八十多年前的事情?」
丁原哼道:「丁某犯不着骗你,信不信全由阁下。」
年旃呆呆伫立半晌,蓦然长发抖动,仰头哈哈大笑道:「八十多年,老夫竟在这暗无天日的潜龙渊中,被幽禁了八十多年!好你一个翠霞派,好你一个《天道》,竟让老子像孤魂野鬼一般漂泊了八十多年!」
面前的光影不停振动,雄浑高亢的笑声来回震荡,丁原静静望着年旃,心头却同样掀起了滔天巨浪。
潜龙渊,这里竟然就是老道士所说的潜龙渊,昔日幽禁年旃、封印百鬼的所在。
可不知道,自己却为何会掉进这里,更不明白为什么除了年旃,再看不到其他的元神魂魄?
他等着年旃笑够,才问道:「老鬼头,这里可是潜龙渊?」
年旃对丁原的称呼甚是不满,哼道:「娃娃,你最好尊称老子一声「老祖」,不然把老子惹火,一样抽筋剥皮叫你生不如死!」
他警告完了,才回答道:「不错,这里正是潜龙渊,你没听刚才老子说吗?」
丁原心底一沉,暗道:「老道士曾经说过,潜龙渊顶有翠霞派的伏魔大阵镇守,连年旃都不得脱出,这下却把我也一并关在里面啦。」但又想到这里终究不是阴间,自己没有死,已比最坏的设想好出许多。
丁原张目四望,疑惑道:「为何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不是听说还关着许多孤魂野鬼,和本门历代兵解的先人元神么?」
年旃目中凶光乍现,沉声道:「你是翠霞派弟子,师父却又是谁?」
丁原当然晓得年旃与翠霞派可谓不共戴天,但他怎会怕了这个,昂然道:「不错,我便是翠霞派弟子,淡言老道士的门下。」
年旃眼中的杀意渐渐转浓,丁原手握雪原仙剑暗自戒备,打算一旦有变,就藉四周弥漫的黑雾逸走,年旃的元神也未必能追寻得上。
谁料年旃僵立片刻,眼中凶光却又缓缓淡去,低声一叹道:「罢了,老子都快忘记跟人说话是什么滋味,便多留你几天。什么时候老子腻味了,再杀你也不迟!」
丁原冷笑道:「阁下有没有这个本事还难说得很,丁某再不济,也不会任你宰割。」
年旃嘿嘿道:「你这脾气,倒跟那淡言真人有几分相像,当日他分明不是老子的对手,却拼死抵抗不肯退走,老子对他的骨气还是颇为佩服。」
丁原听年旃居然称赞老道士,不禁对他又多了些许好感,至少觉得这号称十大魔道高手之一的老魔头,并不虚伪。
他微微一笑道:「不要拍老道士的马屁,你还没说为什么这里只剩下阁下一人?」
年旃一怒,破口骂了几句,丁原也不理会,他这才悻悻道:「每隔一阵子,这潜龙渊底就会突然冒起一团血雾,直冲到伏魔大阵才被压住。
「在潜龙渊里的元神也好,孤魂野鬼也罢,只要一遇见这团血雾,就会被摄走,连残渣都不留丁点。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一两百回这么折腾下来,潜龙渊里自然就只剩下老子一个还硬撑着了。」
丁原奇怪道:「竟有此事?那血雾究竟藏着什么蹊跷,居然这么厉害?」
年旃没好气的道:「我怎么知道?好几次老子也想沉到潜龙渊底去查探一番,可没下到一千丈,就给黑雾顶住,无论如何也不能更进一步。
「老子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在潜龙渊中浮沉多年,元神虽因汲取了黑雾中的阴煞氤氲不致幻灭,可也比死好不了多少。」
丁原深吸一口寒气,依照年旃说法,这潜龙渊端可称作深不可测。自己原先以为,这里不过是幽禁年旃和诸多恶魄之地,如今看来,恐非如此简单,却不晓得翠霞派的人是否知情?
他不由问道:「既然这样,你为何不设法冲破伏魔大阵,逃出生天?」
年旃「呸」道:「你当老子不想?可莫说那狗屁的伏魔大阵老子破解不了,即便出去,老子的元神受那阳间之气侵蚀也够呛,搞不好就得散架。
「说来说去,都是那血雾该死,每回发作都耗费去老子大量真元。要让老子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非将他下油锅炸成干饼。」
丁原也没心情去追问为何下了油锅却被炸成了干饼,沉吟道:「这么说,我只要冲出伏魔大阵便可脱困,虽则凶险,却也总是一线生机。」
年旃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里尽是轻蔑之意。
丁原被他笑得心头火起,冷冷道:「老鬼头,你笑什么,我的话很有趣么?」
年旃这次没计较「老鬼头」的称呼,却指着丁原道:「老子是笑你无知狂妄,你那点修为,连老子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却妄想破解伏魔大阵,真是笑煞老夫!」
丁原受他一激,傲性顿起说道:「老鬼头,你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冲不出伏魔大阵也不稀奇。
「可丁某未必就不成,瞧你一身蛮力不懂阵法,就是再给你八十年也白搭。」
年旃的眼睛瞪如铜铃,恶狠狠盯着丁原,极力抑制杀意的冷笑道:「好啊,既然如此,老子便看你是如何冲破伏魔大阵,逃出潜龙渊的!」
说罢,猛一把抓住丁原胳膊,朝上飞升。
丁原根本来不及闪躲,身体一轻已飞了起来,须臾过后,周围的黑雾越来越薄,头顶却显现出一片奼紫嫣红的奇异光亮。
年旃停住,松开丁原向上一指道:「看见没有,那便是翠霞派几个老不死的家伙,以生后真元化成的伏魔大阵,光分六色封住出口,可要是你站在潜龙渊外往底下瞧,却什么也休想发现。」
丁原凝神观望,却由于距离稍远,加之黑雾遮掩,不能看得真切,不觉提气又往上升了丈多。
岂知心头警兆突生,手中雪原仙剑发出清越镝鸣,头顶的六色光云骤然攒动,隐隐传来隆隆雷声。
丁原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光云中蓦然劈落三束电光,照着他轰然打到。
这电光看似平淡无奇,可瞻之于前、呼之于后,居然把他所有闪躲变化的退路封杀,仅留下硬撼一途。
丁原无暇细想,催动仙剑封架,当头一束青光雷霆呼啸,击在剑身上爆出一记轰鸣。
丁原的修为尽管已恢复到五成左右,却硬是吃不住这束电光,被震得右臂酸麻,眼前一黑,仙剑几乎脱手而起。
可没等他缓过气来,左右两道橙色光束划过,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线射到,犀利的锋芒令团团黑雾退避三舍,不敢靠近。
丁原暗自惊讶,正待行险变招,身下升起一溜夺目金光,撞在左首电光上,炸得光雨横飞,火花四溅。
几在同时,丁原腰际一紧,被一股庞大的回拉之力,从左边打开的缺口拽下,堪堪闪过右面袭来的电光。
年旃救下丁原,急忙朝下退了数尺,见头顶光云没了动静,才松口气道:「笨蛋,你想找死,却别连累老子!」
丁原纵然是对年旃出手救援怀有感激,也被他这两句话憋到了九霄云外。
他当然已明白是自己多上升了一丈,牵动伏魔大阵的气机,才引得电光劈落。没想到这伏魔大阵比预料之中更加厉害,即便自己修为尽付,恐怕也难以越雷池半步。难怪强横如年旃者,也惟有望洋兴叹,徒呼奈何。
他平复呼吸,毫不相让道:「奇怪了,既然阁下这么说,干什么要救我?」
年旃一怔,他方才出手时候,全没有多想,现在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救丁原。或许是着实厌恶那种死寂与孤独,又或者他还不想眼前的活人就这么没了。
年旃收了冥轮,冷哼道:「老子想杀便杀,想救便救,全凭一时高兴,哪里管那么多狗屁理由!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等下回血雾升起,老子自顾不暇,娃娃你便自求多福吧。」
可能是寂寞太久,好不容易有一个活人站在面前可以说话,年旃的谈兴渐起,又道:「你年纪轻轻修为已算不错,硬是接了一记「青岚电剑」。不过你别忘了,刚才站立之处,距离伏魔大阵尚差三十丈,其威力还不到大阵中心的一成。老夫劝你就断了这个念头,乖乖在这儿陪我多聊几句。」
年旃的话不由丁原不信,他不禁再次抬头仰望,上面的光云变得极为暗淡迷离。
丁原心底忍不住想道:「难道我真得像这老鬼头所说,终生受困在潜龙渊,又或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那莫名其妙的血雾吞噬?果真这样,还不如早死了来得干脆俐落。」
但丁原毕竟是生性极强之人,纵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绝不肯轻易认输,何况眼前还有一个年旃盯着。
他故意叹了口气道:「岁月不饶人啊,当年纵横天下的冥轮老祖,如今在这潜龙渊中,竟以苟且偷生为乐,若非亲眼所见,有谁能够相信?」
年旃果然受不了激将,眼中厉光闪烁森森骇人,凝视着丁原,低声吼道:「你说什么,有种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丁原存心再激起年旃的血性,见自己还没费什么口舌呢,年旃已经激怒如此,丁原不惊反喜,翻着眼道:「我有说错么,事实如此,你就算杀了我,也改变不了。」
年旃头发倒竖,面目狰狞,嘿嘿冷笑道:「你活腻了,找死!」
他的手缓缓举起,罩住丁原头顶。
丁原却是眼睛也不眨一下的盯着他,根本无意闪躲。
其实也不是丁原想找死,实在是丁原也清楚,就凭现在自己剩下的那么点修为,只怕连年旃的三招也接不下,不如行险到底,搏上一把,兴许还有门。
年旃的手在半空凝滞半晌,丁原的性命也在鬼门关外兜了几圈才又回来。
年旃终于收掌,目光渐渐平静,寒声道:「你小子这样就想激起老子的求生脱困之心?照着老子以往的脾气,刚才的话容不得你说完,你小子就已经变成肉粉了。
「唉,这么多年的幽闭,奶奶的,老子的火性与杀气都消减不少。但老子也没摇身变成菩萨。当真惹毛了,你小子到阎王殿去后悔吧!」
丁原微微一笑道:「老鬼头,你冲着我发狠,也算不上什么英雄。有本事,我们就好好商量一下,如何联手摆脱眼前困境,冲出潜龙渊。」
年旃想也不想拒绝道:「出去对你自是大有好处,对老子来说,不过是换种死法。待在这里,我还能多活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一旦离开潜龙渊,失去阴煞氤氲的庇护,老子的元神完蛋得更快。」
丁原胸有成竹道:「若是我有办法,令你保住元神不散,又当如何?」
年旃眼睛一亮,却又迅即黯淡,摇头道:「你这小子不要来消遣老夫,这世上除了天一阁的七瓣冰莲花心,可护持住老子的元神不灭,藉以重塑肉身,再无其他办法!
你不过是淡言真人的弟子,却哪里来的冰莲花心?」
丁原道:「冰莲花心我是没有,可手头上却有一枚七瓣冰莲炼制的朱丹,有它的药效,再加上老鬼头你的修为,只要藏身法器之中,修炼上三五十年,未必不能东山再起,重修天道。」
年旃听得眼中异彩涟涟,急问道:「娃娃,你是说你身上有天一阁的冰莲朱丹?」
丁原刚想回答,却突然察觉年旃神色中掩饰不住的贪婪与蠢动,顿时醒悟道:「我怎可如此大意!年旃他是何人,我与他交易,无异是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会招致杀身之祸。」
想到这里,丁原神色一正,徐徐道:「老鬼头,你放明白了,纵然你杀了我、夺了朱丹,可凭你一人之力,也休想脱出潜龙渊。得与失,阁下可要算清楚了。」
年旃被丁原点破用心,稍显尴尬的干笑几声道:「笑话,老子怎会以强凌弱,使出那不要脸的招数?」
丁原当然不会信他,但这个时候局势微妙,说破无益,颔首道:「老鬼头,如今情势已经很明白,单凭你我任何一人之力,都攻不破伏魔大阵,惟有我们努力同心,才有一线希望。
「所以,在脱困之前,阁下最好别打什么歪主意,不然就继续孤零零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吧!也说不定八九十年后,还能再等到下一个倒楣鬼来。」
年旃被丁原一通数落,心头暗怒道:「好小子,拿老子消遣!现在暂且忍着,等有朝一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他脸上却现出赞同之色,道:「不错,你我正该努力同心,不然谁也别想出去。」
他说这话半是真心,半是迫于形势。
毕竟在潜龙渊做孤魂野鬼这么多年的滋味,不好受。
年旃何尝不想出去?但一则他虽有绝世修为,可终究奈何不了伏魔大阵;再则肉身被毁,即使脱困,也难以生存。
可丁原怀有的冰莲朱丹,却令年旃冷了多年的脱困之望重新燃烧起来。
有了冰莲朱丹,他便不用再担心元神消散的问题,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破解伏魔大阵,说不定眼前这小子还真能派上用场。
他过去曾有数次不堪忍受煎熬,闯入伏魔大阵以图脱困,可每回都铩羽而归,闹得灰头土脸。
对于伏魔大阵中的情景,几次交锋下来,也算略知一二,明白除非修炼到散仙境界,否则凭一己之力,那就如同痴人说梦一般。
四十年前,他曾与同困潜龙渊底的几名魔道人物联手破阵,眼见成功在望,却因诸人之间各怀鬼胎而功亏一篑。
要是丁原能够达到忘情,甚而大乘境界,加上自己两百余年的修为,或可有一线希望也说不准。
他正想着,却见丁原手上一挥,抛来一颗红丸道:「朱丹我先给你,以示诚意,接下来合不合作,都在老鬼头你一念之间。」
年旃一把抓住,望着掌中色、香、外观都和传闻中相似的朱丹,反有些不敢相信,偏又找不出什么不妥的地方来。
好半天,他才迟疑道:「小子,你这么爽快将朱丹给我,不怕老子变卦么?」
丁原悠然道:「与其天天提防老鬼头你来偷来抢,不如索性大方些,先送给你。至于变卦,倘若阁下有本事一个人冲出伏魔大阵,尽管先行。」
年旃道:「娃娃,不是老子看低你,以你眼下修为,想和老子联手,实在多你不多,少你不少,到时说不定还要我分神照应。」
丁原不以为然道:「也许丁某现在的修为的确不足以助你破阵,但在潜龙渊中,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一年不成,那便两年,两年不成,那便再等上三年、五年。老鬼头你一个人八十多年都熬了过来,再多忍耐几年又算什么?」
年旃被丁原的话激起雄心,思忖道:「老子当年予杀予取,肆意妄为,何等的威风,如今怎么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也比我更有志气!哼,老子就再搏上一回,却又如何,大不了早死早投胎。」
他终归是非常人物,当即说道:「好,从今日起,老子就全力助你修炼,多则三十年,少则十五、二十年,你当可突破忘情境界,届时我们再联手闯它一闯。」
丁原一怔,说道:「老鬼头,你是说最快我也要十五年才够?」
年旃嘿嘿冷笑道:「十五年已是抬举你了,若非看你头脑灵活,根骨不错,老子压根不会指望你。你小子要明白,天陆千万芸芸众生,能够修得忘情境界的不过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我看你年纪顶多十七八岁,要是能在四十岁前达到忘情境界,那已是千年一遇的奇才!」
丁原明白年旃所言非虚,想那翠霞六仙中的姬别天等人,胡子、眉毛一大把,也才不过参悟到忘情境界,自己若能在不到四十岁时修成,也的确堪称异数。
但话是这么说,一想到还要在暗无天日的潜龙渊中,待上二三十年,丁原不禁仍有些气闷。
昔日淡一真人罚他在思悟洞面壁三年,丁原已经受不了,何况今时?
而那时,还有曾山、雪儿等人陪伴,实在无聊时,还可偷偷溜出玩上半日。可在这潜龙渊中进退不得,天昏地暗。要说没人陪倒也不见得,然而往后几十年,整日与年旃大眼瞪小眼,这滋味未免不美。
再转念想道:「我刚才还在激起年旃求生脱困之心,说的是何等豪情万丈。可要是就这么泄气绝望,岂不让那老鬼头笑掉大牙?年旃能一个人在潜龙渊里熬上八九十年,我为什么不可以?但凡有一丝的生路,我就绝不放弃!」
一念至此,丁原昂首说道:「十五年也罢,三十年也好,我丁原便跟它对上了。只要眉头皱一皱,便不算是七尺铁血男儿!」
丁原一番话大投年旃胃口,他拊掌喝采道:「好,就怕你没这个志气!你只管专心修炼,莫要担心潜龙渊底的摄魂血雾。看在这枚朱丹分上,老子拼着多耗几分真元,也一定保你小命无虞!」
就这么着,丁原在潜龙渊中安顿下来,渊中无日月晨昏,恍恍惚惚里也不晓得过了有多少天。
他每日除了修炼,唯一可做之事就是与年旃闲聊,渐渐对潜龙渊又多了一层认识。www。yunxiaoge。com
原来潜龙渊乃是上古形成的一处地穴,入口不过方圆数十丈,为伏魔大阵封锁,底下却倒呈漏斗形,越是朝下越是宽阔,可谁也不知道渊底究竟有多深,又为何不时散出血雾?
年旃也曾试着凿通山壁逃生,焉料那山岩看似寻常,竟是坚逾金石,冥轮轰在上面,有如蜉蝣撼树、清风过山,全无作用。他几次尝试,最后终究是死了这条心,无可奈何的在潜龙渊里待了下来。
丁原的伤势一日日好转,修为也渐渐恢复,年旃看得啧啧称奇,全没想到这个翠霞派乳臭未干的娃娃,居然已修得通幽境界,不觉信心又增长了许多。
但修炼之道毕竟无法取巧,纵是丁原天成地造,也须脚踏实地,循序渐进,着实没有终南捷径可言。
这天,丁原打坐完毕,睁开眼睛,并不见年旃踪影,料是到哪里转悠去了。
他一连数日自觉修为停滞不前,不免有些烦躁,思忖道:「那老鬼头说的不错,我要想突破忘情境界,至少还要一二十年。到了那时就算出了去,怕外面早已物是人非了。」
他越想越烦,暗道:「难道说除了前人设定的路径,我便再无其他捷径可走,非要照着翠微九歌一句句的修炼下来?那大日天魔真气或许进境会快上不少,可一旦继续修炼,多半连坐照境界还没达到,我就走火入魔而亡。
「看来,这是老天爷有意要将我幽闭于此二十年,也算对我昔日任性作为的惩罚。」
一想到这儿,丁原忍不住怒火冲起,愤懑道:「可是我究竟又犯了哪条天规,就因为我爱上雪儿么?如今她已弃我而去,再过几年,只怕已为人娘亲。这样的折磨对我还嫌不够吗?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道!」
他心头激动,狠狠一拳砸在空处,却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差点失声叫出口道:「我怎么忘了苏大叔送的那幅图卷,那幅藏有《天道》秘密的《晓寒春山图》!」
9仙图
丁原徐徐展开《晓寒春山图》,一幅古朴隽永的泼墨山水显露在眼前。
一直以来,他都在有意无意中,忽略着这幅天陆正魔两道无数高手窥觑垂涎的稀世之珍,让它始终沉睡在背后的天罗万象囊中。
并非丁原不明白此图的珍贵所在,只不过他每念及《晓寒春山图》,总禁不住联想起自己因它而改变的命运,以及远在天一阁静修的玉儿。
在打开画卷的同一剎那,丁原心头浮现起的第一个念头却还是:「不晓得玉儿如今怎样了,以她的聪颖灵秀,他日必能成为天一阁的第一传人吧,那也正可了了水婶婶最大的心愿和憾事。」
他想着想着,蓦然一怔,竟发觉不晓得什么时候起,自己心中对玉儿的牵挂,一点也不逊色于雪儿。
难道说,这仅止于是兄妹之情,或者缘起于少年时的那段邂逅因缘?以前因为雪儿的关系,丁原从未深入的思虑过,可这时竟不觉有些心乱。
他哑然失笑道:「我这是怎么了,乱想这些浑不着边际的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设法参悟《晓寒春山图》的秘密,否则说什么也不管用。」
他平复思绪,定睛凝神,仔细打量起画卷。
《晓寒春山图》所画景致,顾名思义,乃是春日拂晓山中之景,只见画中葱翠孤山之上,羊肠曲径迤逦蜿蜒,两旁山色清幽雅致。一道溪涧傍着道路涓涓流淌,浮桥临水竭尽自然。山路上,每隔一程都筑有歇脚凉亭,到得山顶,惟一松翠微扎根石中。
整幅画卷浑然一体,去尽铅华,却让人身临其境,如闻鸟鸣泉涌。
丁原端详半晌,当然未能瞧出其中蕴藏了什么端倪。
不过他深知,苏真六十年也未参透的秘密,如果自己一眼之下就能看破,那倒成了怪事。
他伸出右手,轻轻抚过画卷,心想:「寻常的那些手段,诸如水浸烟熏、夹层药洗,苏大叔必定都已经试过。
这画卷的奥妙,多半还是落在此图本身。先贤既然留下《晓寒春山图》,就一定会同时藏下线索以供后人,否则岂不失了传图本意?」
想到这里,丁原精神一振,对着画卷细细打量,惟恐错过一点落笔的轻重浓淡。可左看右看,这《晓寒春山图》其实也不过是幅寻常山水画卷,不知如何与天道搭上了干系。
难不成就天天这么坐着捧图欣赏,有朝一日便能大彻大悟,参透天机?丁原纵是再乐观,也清楚绝无可能。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的当口,忽听到背后年旃以异样声音问道:「娃娃,这是什么?」
丁原一惊,心中暗叫糟糕。他不知不觉入画太深,竟全没注意到年旃已经回来。
这些日子,尽管跟这老魔头相处得越发熟稔,甚至彼此对骂讥嘲,以此消遣无聊光阴。可这不过是建立在互相利用的基础之上,丁原自不会天真到以为年旃转了性子,更不会相信一枚朱丹就可让他感恩戴德。
因此,对于《晓寒春山图》,乃至天殇琴等诸多紧要秘密,丁原始终守口如瓶,怕的便是年旃见宝起意,杀人越货。那日不过是枚朱丹,年旃就已然蠢蠢欲动,要是换作《天道》,或是魔教至上心法,谁能肯定年旃不会突然翻脸。
可自己一时疏忽,终究还是让年旃发现了《晓寒春山图》的存在。
躲是躲不过了,丁原索性起身,将画卷收到左手,一面暗自全神戒备,一面回答道:「老鬼头,你没瞧见画卷上的题字么,明知故问什么?」
年旃眼睛眨也不眨,须臾不离地盯着丁原手中画卷,露出炯炯异光。
他当年正因贪图半卷《天道》,才闯上翠霞,幽禁潜龙渊八十多年。如今再见《晓寒春山图》,焉能有不眼红心热的道理。
但年旃毕竟是修炼了三甲子的魔道巨孽,清楚图卷在丁原掌握之中,就算硬抢,也得找对时机,方能万无一失。
当下,年旃故作轻松的干笑道:「娃娃,没想到你身上藏着这么多的宝贝,连老子也大开眼界。」
丁原冷冷道:「我身上有什么,和阁下好像没什么关系,也不劳老鬼头你操心。」
年旃与丁原相处有一段时间,晓得这小子软硬不吃,最是难弄,惟有乘其不备夺了过来。
他计议已定,越加放松神情,嘿嘿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老夫也难免想多瞧几眼,问上两句,这并不为过吧?」
丁原丝毫不敢放松,他太了解年旃脾气了。
若是这老魔头此刻动辄以怒、挟之以武,反不可怕,偏偏是眼光游离、面容和缓,分明是已生恶毒之念。
现在的问题,不是丁原不愿将《晓寒春山图》拿与年旃分享,而是一旦此画脱离丁原掌握,以年旃性情,势必生出独吞之想。
姑且不说如年旃者贪婪自私、心狠手辣,单就是要让他日后再耗费真元,助丁原抵御血雾已不可能。
何况,与其留着丁原,须日夜提防,倒不如举手解决,一劳永逸,来得干脆。
至于伏魔大阵,得了《晓寒春山图》后,自负如年旃者,又岂会再在意丁原的助力?这样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包袱,更是不背也罢。
种种利害干系,丁原瞬时都在脑海中盘算过,他表面不动声色,回答道:「这样最好,如果你敢动一下歪念,就休怪丁某毁灭此图,玉石俱焚。」
年旃心里一紧,他最怕丁原的就是这手,急忙道:「你当老子是什么人,那幅破图,就是送给老子,也懒得多看一眼。」
他到底不是神鸦上人之流,短短几句谎话,已经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破绽连连。口中愈说不屑,眼睛却愈加紧盯着画卷,惟恐丁原真的狠劲一起把它撕了。
丁原手握画卷,默默冷笑,年旃站在数丈开外,亦是沉默不言,两人忽然僵持住。
蓦地,脚下黑雾滚动翻卷越来越疾,大出常态。从雾光里冒起一缕缕殷红的血气,不断朝上蒸腾。
年旃面色一紧,沉声道:「娃娃,快把画卷收好,血雾起了!」
丁原伫立原地不动,说道:「老鬼头,难得你还有好心提醒我。若是丁某形消神散,这《晓寒春山图》,阁下岂非唾手可得?」
年旃未尝没有此心,闻言却冷笑道:「丁原,你别以为握着画卷就有了护身符,惹火老子,一样让你没好果子吃!」
丁原刚要回答,不防脚底一晃,原来黑雾猛然浮动,将他的身躯朝后抛起。
年旃目睹此景,更无半分迟疑,元神犹如浮光掠影,化成一束青辉射向丁原。
孰知丁原下手更快,在年旃指尖沾到画卷的同时,他左手一振抖动《晓寒春山图》,右手拍落阻止年旃。
「砰」的一声,年旃右手被震退数寸,就这么剎那工夫,大日天魔真气霸道无比的劲力透遍画卷,将其震得粉碎!
年旃禁不住惊怒交加,厉声长啸。他只差半寸就可拿到画卷,却万没想丁原一狠如斯,全无半点犹豫,将无数人视为瑰宝、朝思暮想的《晓寒春山图》碎为齑粉。
年旃不由得凶性勃发,正打算将丁原一掌毙于身前,却又一怔醒悟道:「这小子好厉害的心计!我这么杀了他,又失去《晓寒春山图》,那更是一辈子也休想脱困。
他竟然釜底抽薪,摆弄老子!」
正迟疑这一掌是否打出,却突然见画卷碎裂处暴涨出耀眼白光,那白色光环倏忽扩散,直将丁原全身包容而入,一股庞大的无形气浪磅礡涌到,居然将他的身子硬生生迫出十多丈远。
年旃惊疑不定望着光环,却发现眼前一亮甚是刺目,就下意识的一眨眼间,丁原竟已消失不见。那道光环跟着渐渐收缩变淡,最后销声匿迹。
中间过程着实太快,连年旃都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等他醒悟过来,一切都已结束。
不仅年旃、丁原没有想到,千百年来,无数才俊智士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求索《晓寒春山图》中奥妙,却绝不曾料到,最后的谜底竟是这样。他们将画卷奉若至宝,只怕有丝毫玷污毁损,可有谁能猜到,唯一的钥匙居然是破而后立。
大道无形,有生于无。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丁原在绝境之中,抱着玉石俱焚之心,却无巧不巧的揭开画卷谜团,冥冥之中又隐藏着怎样的一层天意?
当眼前白光散尽,丁原惊异的发现,自己已站在一座山脚下,周围再无潜龙渊中戾气充盈、黑雾缭绕,反而一派柳暗花明,春光无限。
丁原静立许久,才缓过神来,举目环顾四周景物,顿时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颇为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突然记起,眼前的景致不正是《晓寒春山图》中所绘景色?难道说自己竟已入画,来到另一个世界?
他曾听苏真说起,海外仙山中有不少隐居千年的散仙,可泼画成阵,而无须如苏真那般依靠地势山貌。但这不过是传闻罢了,连苏真也未曾亲眼见过,今日他却率先领略了。只是,在这座空寂幽静的山上,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丁原无意中低头,正瞧见脚下不远的青草丛中,半隐半现一方石碑,他注目细看,在那生满青苔的碑身上,只以朱色阳文镌刻了「大罗」二字。
丁原一怔,想那大罗仙山非在人世,乃是传说中天界众山之一,大凡羽化飞升之人,皆须经此山而登天界。如此无数修仙之人梦寐以求之所,难道自己在懵懵懂懂中,已踏足其间?
丁原想了想,终于迈步向山上行去。
当他的右足落到山道上,眼前忽然亮了起来。
脚下的山,头顶的天,身旁的溪水,天地万物仿佛被注入奇异的生命与灵气,全都活了起来。
丁原站在原地,心中充满惊讶,无法了解自己究竟置身在怎样的一处仙境?
他回忆起当日取得紫竹剑时的情景,缓缓闭上双目,努力进入忘我的境界,用心灵去聆听、体验周围的一切。
随着心境渐宁、杂念沉积,奇妙的事情再次发生。
体内的灵觉宛如泉水自动涌出,无需眼睛、无需耳朵,丁原却可清晰的掌握到身边的景物,是天高云淡,是花开水流,自然中的所有生灵,都依照着最原始朴素的轨迹,盛绽璀璨菁华。
恍然里,丁原心头多出一层明悟,他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血行竟也渐渐融入山中,循着自然脉动,如潮起、如潮落,无有尽时。
丁原不知自己伫立了多久,好似山中岁月已然静止,只一任思绪放逐,浑然无我。
走走停停,山势渐高,祥云渐生,丁原终于行到第一座凉亭前。
这座凉亭依山而起,静静屹立于溪边高岗,伴古松,听风吟,几级青石台阶探入清澈如碧的溪水里,五颜六色的小石头铺满河床,更有往来游鱼自在快乐的嬉戏游弋,毫不在意溪旁亭下已多一人。
在第一级青石阶上,却有山下石碑同样的笔迹,写着「忘一」两字。
丁原一怔,这两个字他当然认得,更晓得在翠霞派的典籍中,所谓「一」字,常指万物本源,变化穷尽;至于「忘」字,则可作超脱之解。
但奇怪的是,骤见两字放在一起,他反倒惑然,总觉得明明自己脑海里抓到了什么,却又十分的模糊,无法说清。
或许是心灵福至,他洒然褪下鞋袜,将双腿浸入清凉的溪流中,一股无比舒畅惬意的感觉流遍全身,连日的疲乏郁闷也为之一清。
他直感到溪水在腿边汩汩流过,云岚自身旁悠悠吹拂,好似整颗心也同时浸入了水里,除了享受这刻的宁静和谐,什么都懒得去想、懒得去看。
去日苦多,人无生趣。那些曾经带给丁原快乐幸福的事与人,如今都已不复。其心若死,其身无牵,忘便忘吧,丁原心不在焉的想道。
自己本就只是浩荡大千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无名小子,却曾经拥有过许多,譬如娘亲,譬如雪儿。其实上苍待自己已然不薄,而今虽尽又失去,也不过是恢复到本原。
忆起那日自己绝望之中忿忿不平,仗剑骂天,丁原心头忽的释然。
自幼娘亲就教导自己莫要怨天尤人,万事只靠自己,没想自己到底还是怨了、骂了。
可骂是骂爽快了,骂过之后,却又如何?自己依旧受困潜龙渊中,雪儿依旧成他人新妇。与其自怜自艾命苦福薄、老天不公,还不如痛痛快快的继续活过。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输了便认帐,跌倒了更要重新站起!
想到这里,丁原脑中猛然发出一声轰鸣,眼前天旋地转,再不见悠悠青山涓涓清涧,却有日出于东,月落于西,星移斗转,浩荡不朽。
他的魂魄心神,已完全融入一片广漠浩瀚的虚空之中,忘情感悟着天地道法最原始、朴素的变化与永恒。
身在亭下,心游太虚,从丁原的体内幻出一团白色光晕,万年的山中灵气天地精华,便在这白色的光晕中消融,不断涌入丁原的身躯中。他却如泥塑、石雕,动也不动,在一种玄之又玄的先天之境中汲取阴阳之精,忘却本一之形。
渐渐的,丁原头顶光华升腾,元神脱离肉身束缚,不停的茁壮生成。
在他丹田铜炉内,翠微真气与大日天魔真气同时应运而生,一正一逆对向循环,当再次碰撞在一起时,竟是水乳交融,无分你我。
何为道,何为魔?
万物本为一,若连这「一」也忘了,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隔阂彼此?惟有此,才能得到最和谐完美的升华与平衡。
无谓生,无谓死;无谓喜,无谓悲。
丁原仿佛真的忘却了一切,甚而忘却自己的存在,与天地寿,与日月星辰歌。
山外白云出岫,沧海桑田,充满盈动,而他的心与身躯却安如盘石,静虚无为。动静之间如此分明,却又惊人的统一自然,惟有光阴荏苒,白驹过隙。
他便这么静立着,叶满霜衣,花沾少年头,伴清溪流水于亘古。
不知是过了多少日、多少月,又或为多少年,丁原蓦然睁开眼睛,却见山还是山,溪依是溪,好似什么都无改变,什么都未发生。
他的双腿仍浸于清凉溪水中,春山晓寒,苍松迭翠,只是衣上、发上沾满花叶。
碧波如镜,隐约空照丁原身影。他的面庞全无憔悴,肌肤由里而外透出晶莹玉色,元神归窍,魂还太虚。
然而丁原的心头,清晰的感应到与入静前的迥然差异,全身犹如再次脱胎换骨,丹田内的真元温润充盈,静静流淌周身经脉。翠微真气与大日天魔真气龙虎交汇,水火相济,更将汲取的日月山川之精华融于一体。
丁原的心中不禁充满宁静的喜悦,他甚至不在乎自己如今的修为究竟如何,山外的岁月究竟几多,惟细细体味着方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妙幻境。
真耶?假耶?丁原嘴角旁不觉流露一缕微笑,依稀出尘。
他缓缓站起身,眼睛中望到的所有景致蓦然更美,满是生机,无限灵秀。
丁原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造化之功,平日里看似平淡无奇的那一朵花开、一片叶落、一泓水流、一拨风起,无一不清楚的映射在心头明镜上,无一不蕴藏着自然大道,生死阴阳。
他悠然抬头,山顶一束朝霞如画,不由丁原一怔。难不成,自己只在这溪水边的凉亭下呆了片刻,可心中直觉得已有千万年之久?
他穿回鞋袜,迈步走过凉亭,下意识回首再望,却发现亭已不见,惟留那座青阶。而青阶上早先看到的「忘一」二字淡去许多,默默浮现于云水间。
丁原并不晓得,倘若他可竟全功,真正突破「忘一」之境,心无尘埃,身无牵挂,则青阶上的石字将完全消隐,那便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境界天地。
盖他生性孤傲,虽屡受挫折打击,心近于死,却始终因着太强的好胜执着之心,不能尽数隐去,故此错失登天捷径,仅得了七分真谛,殊为可惜。
倘若是换了阿牛与盛年,情况定可好上许多。云~霄~阁
自古修仙实不在心慧聪颖,多少才思敏捷之人终生难望天道,其中原因,还是在于一个「心」字。
惟心越无杂念、纯朴如玉者,越能感悟天道真意。
只因聪明者多拘泥于眼中所见、心中所思,怀了太多有形之欲。反如阿牛者大智若愚,心少私念,更可体近天道,事半功倍。
就譬如一道最简单的题目,聪明者总要设想诸多可能,殚精竭虑,推演无数次,不免多走了弯路;而如阿牛者浑无杂念,只做出唯一答案。两者结果或许相同,可耗费的时间、精力不可同日而语。
丁原尚且未能明白这个道理,只继续前行。
一程山路一程景致,一程景致一程感悟,八座凉亭迤逦通天,丁原一路走来,盖不赘述。而在这段历程中他得多少、失多少,更非旁人可论。
实则此亦为上古传下《天道》之先贤本意,道不在高,用心体会;仙不在深,惟悟而已。一旦踏上大罗仙山,只要身怀仙缘,能破去日,皆可历经种种。可到底能够感悟多少、获得多少,却全凭个人的缘法。
几多风尘,丁原终究登到山顶,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在这大罗仙山背面,却是一望无际的浩荡沧海。日出东方,月沉西隅,波涛万顷,霞光绚烂。
丁原站在山顶唯一苍松之下,俯瞰滔滔潮涌,心情再是一舒。
如在凉亭所见一般,那株不知伫立千万年的苍松脚下,亦立有一碑,上面竟是无字。
丁原一怔,极目苍穹,耳中风起涛响,禁不住豪情飞纵,意气风发,仰天发出一记激越长啸,和着云淡风轻,高山流水,直上天宇。
「轰——」
丁原心神俱醉,渐渐进入梦幻境地。
天界飘渺,红尘滚滚,千百影像在丁原的眼前一一展现,又转瞬远去。却忘不了与雪儿携手云游,山盟海誓;更忘不了思悟洞前,屈箭南喜服加身,姬榄横眉出剑,昨日种种前尘过往譬如死去,可在丁原心底深处灼痛的,何止是那一抹焚心情伤。
丁原的身躯蓦地剧烈震颤,无边的怨怒与不平,幻化成青、红两道光团充斥山巅。
景随心变,大罗山顶骤然日月无光,黑云压城;暴风跌宕,木石怒狰;脚下巨浪滔天,海啸如雷,一派天昏地暗。
苍松如柱岿然不动,石碑上忽然若隐若现「归真」二字,那古朴凝重的字体渐沉渐重,压在丁原心口仿佛有万钧之力,直教他透不过气来。
「归真,归真——」
丁原怔怔注视石碑,却不知道什么才是真?
他本以为娘亲是真,结果不过是自己的养母;他本以为与雪儿的情义是真,结果黄粱一梦,了无踪影;他本以为支撑着自己的信念是真,结果孤苦流离,孑然一身。
什么是真,又如何归真?
丁原的脑海中天人交战,混沌一团,喘息声也越来越重。
他已忘一,却无处归真,乾坤浩瀚竟不知何处可以容下这身、这魂!
「咄!」
丁原猛然喷出一口灼热鲜血,体内真气奔腾呼啸,身外的青、红两束光华亦游移不定,踌躇仿徨。
一双睁大的眼睛里,忽而明,忽而暗,忽而激怒,忽而颓然,莫名的各种念头交杂碰撞,皆不知归宿于何方?
「喀喇喇——」
青天雷动,一道耀眼夺目的闪电劈落在丁原头顶,他的身躯一个踉跄竟自不倒,迷茫的双目死死凝视石碑,兀自念道:「归真,归真!」
苍松轰然倒下,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丁原便这么伫立于狂风暴雨中,动也不动。
忽然渺渺荡荡听见有人唏嘘道:「可惜,可惜,一点执着不灭,灵性有碍而不能忘形,乃至功亏一篑。终是天道因法,不能强求!」
10天道
话音落时,幻象尽灭,大罗山头又恢复先前景象。
那株苍松依然傲立,就如从未折断过,而石碑上更无一字。
风平浪静,天清云缈,丁原的心头被那话语重重一敲,猛地醒来。
就见在苍松下,不知道何时立着一名雪袍老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他白髯飘洒,衣袂轻漾,右手握着一柄拂尘,赤裸双足踏在五色云间。
这老人正含笑望着自己,深邃如海的眼中,充满看彻世情的睿智与明悟,却还藏着几分惋惜、几分欣喜。
丁原似乎尚未完全摆脱适才的幻境,茫然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雪袍老人微笑道:「丁原,你不是已经听见了么,之所以再问,不过是因为你还未理解,对么?」
丁原宛如受了老人的催眠,怔怔点头,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雪袍老人道:「万物本虚,你又何必在意老朽是谁。
我在这里,不过承受天命,守候你的到来。」
丁原奇道:「我?」
雪袍老人油然答道:「若不是你,会是其他人。既然你来了,老朽等的便是你。」
丁原似懂非懂,说道:「好吧,就算是我,可你为什么要等我?」
雪袍老人哑然失笑道:「为什么?你可以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找上老朽?」
丁原摇头道:「我现在脑子里乱如麻团,没心思和你打玄机。」
雪袍老人被丁原顶撞也不生气,问道:「丁原,你从大罗山下一路行来,如今可否告诉我何谓天道?」
丁原一怔,沉思良久才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天道。
小时候不懂,后来在翠霞派修仙数年,渐渐以为明白了。
可现在却忽然发现,我明白的东西都不过是皮毛幻象,天道究竟是什么,实在无法用言语表述清楚。」
雪袍老人仿佛早知丁原的答案,含笑道:「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丁原,你已经明白的比常人深出许多。若非你未能破解心魔,过得「归真」一境,你的回答该会更简略些。
「其实天道并不难解,归根结底不过是个「无」字。
故而一切悲欢喜怒、不平不公皆非天生,而由人心。大道无为,便如日月星辰永恒冥冥,只依其本原运行,非关善恶,无谓爱恨。却深蕴因果,庇藏平衡。可惜你无法超脱红尘诸般虚幻,仍不能找到其间真谛。」
丁原默默思索老人的话语,直觉得在这些玄奥晦涩的字眼里,隐藏着最朴实的真意。
如果大道无为,非关善恶,无谓爱恨,那么天道是否还有正义公允可言?难道所有的答案,只在「深蕴因果,庇藏平衡」八字之中,又或归根结底于一个「无」?
他耳中听闻雪袍老人再问道:「那么,你可否回答何谓道魔?」
丁原不假思索的道:「人间无道,道只在天;人间无魔,魔只在心。」
雪袍老人的面容上露出会意微笑,颔首道:「很好,有此一念,即是仙缘。最后一问是想请教你,何谓仙?」
丁原笑道:「你若早一日问我,我会告诉阁下长生不老、逍遥自在者便是仙。可现在我却已明白,仙、人本无别,所以仙也有喜怒哀乐,与常人无异;仙也有千姿百态,与你我相同,只是胜在忘一归真、超脱浊世而已。」
雪袍老人拊掌笑道:「妙哉,善哉,不枉你一路参悟之艰,能答出两道半的问题,已属难能。须知天机不可泄漏,天道也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因此老朽才传下仙图而非书卷,你能领悟这么多,已越凡俗。」说着,雪袍老人拂尘,在丁原头顶轻轻一扫道:「算作褒奖,老朽便再助你一臂之力。」
「叮」的如鸣仙乐,丁原头顶三花聚起,五气朝元,全身散发柔和浑厚的白色光华。
丁原却是心境恬淡,神色淡然,只听雪袍老人道:「丁原,你已臻大乘之境,天门不远。有朝一日尽弃执着,即可归真。红尘纷扰还要好自为之,勿坠心魔,枉费了今日造化,这就去吧!」
丁原一怔问道:「我这就有了大乘修为,为何全不需修炼度劫、耗费百年光阴?」
雪袍老人摇头道:「谁说羽化成仙便需皓首穷经?修仙即是修心,炼气只是下乘。不能体悟天心,纵是有搬山移海之能,又焉能登天?凡间道魔殊途同归,最后还不是落在其心归真之上?」
丁原犹如醍醐灌顶,恍然道:「小子受教,修仙既是炼心,则忘情,大乘亦都是虚表,惟其心中一点灵性才是明灯。」
雪袍老人笑道:「这就对了,怕只怕你今日悟,明日忘。切记,切记!」
丁原罕有的恭敬一礼道:「小子告辞了,只是不知你我是否有缘再能相见?」
雪袍老人道:「有此一缘,你还不知足么?他日之事,留待天意人心,非老朽今日所能回答。」
丁原微笑道:「可小子还有一个疑问您一定知道,那就是小子在此究竟待了多久,大罗山外不会已是白云苍狗换了人间吧。」
雪袍老人笑道:「这么多问题!你看看这里还是大罗山么?」
丁原一呆,身周无山无海,尽是一片无垠虚空。
雪袍老人道:「你在大罗山中可说已有千年始悟真谛,也可说不过弹指已得天心。去吧,浊世滔滔方为熔炉,守心如玉天道咫尺。」
声音越来越遥远,雪袍老人的身影也渐渐淡去,丁原的眼前白光一涨,再看时,竟已回到潜龙渊中。
丁原仍在出神回味,不防耳边年旃的声音叫道:「娃娃,你怎的又回来了?」
丁原被他的喝叫声拉回现实,举目望去,就看见年旃站在数丈开外,惊疑不定的打量着自己。他的元神比先前凝敛许多,光华也显得更浓更深,显然已服用了朱丹。
潜龙渊里黑雾弥漫,空寂得只有年旃的余音回荡。
丁原微微一笑,回答道:「老鬼头你吵什么,我不过是去大罗仙山转了一圈。」
年旃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你小子是说……那画卷之山,便是天界仙山大罗?」
丁原点点头道:「信不信由你,不过你现在也没法再跟我争了,画卷已毁,仙山已逝,我自己都不能再回去了。」
年旃又是懊丧又是心疼不已,他的眼光怎会看不出丁原已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天庭晶莹如玉,双目神光敛收,已是返璞归真的境界。不用说,那定是《晓寒春山图》带来的好处,可恨自己仅差半步,否则如今得意的就该是他了。
丁原望着年旃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的模样道:「老鬼头,我劝你还是别再打什么鬼主意了,不如想想如何与丁某联手冲出潜龙渊,才是正途。」
年旃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心头这口气实在难以咽下,忍不住狠狠一拳轰在黑雾上,大吼道:「气煞老子了!」说着,双拳接连轰出,只激得雾光聚散,罡风满地。
丁原知道年旃要发泄一下,也不理他。
可年旃的耐力真算顶尖,一口气轰出七八百拳才肯住手,微微喘息着,望向丁原道:「小子,算你狠!」
丁原摇头苦笑道:「可惜可惜,真是可惜。」
年旃一楞问道:「可惜什么?」
丁原道:「当然是你刚才浪费的那些拳劲,若是轰在伏魔大阵上,怎样也带点响声,白白耗费在这儿,我看了都替你心疼。」
年旃听出丁原话语里的奚落,怒道:「老子有的是魔气真元,我打我的,干你屁事!别以为你得着了天道,就一步登天,老子一样能叫你万劫不复!」
丁原半是被激起傲气,半是想证实如今修为,眉宇一扬,故作不屑道:「老鬼头,有种你就试试,光说不练的嘴巴式,丁某见多了。」
年旃怒发冲冠,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丁原就是一掌,青色的罡风跌宕,尖啸撕裂重重黑雾,声势惊人已极。
丁原不惊反喜,他的心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的把握住年旃掌风的变化,在他眼里所见的,似乎不是什么青色罡风,而是自然间最原始简单的轨迹运动,如水流,如风起。
丁原知道自己至少有三种方式,能够在年旃掌风击到前闪开,可他却有意选择了硬撼。
左拳宛如行云流水轻盈点出,右拳却重如山岳缓缓横亘,一快一慢、一刚一柔相得益彰,将二十二字拳中的「月」字诀,演绎得精采纷呈,近乎完美。可惜曾山不在此处,不然也势必击节叫好。
拳掌相击,并没有爆发出意料之中的轰鸣,丁原左拳犹如浩瀚沧海,年旃惊人的掌风击了进去,竟似泥牛入海,全无声息。
丁原右拳这才推出,似重实虚卷裹住激荡罡风,一古脑反涌向年旃。
年旃大吃一惊,他万没料丁原消失一阵,归来之后居然强横如斯,迫不得已双掌齐出,勉力接住「月」字拳的后招。
「轰」的一声,两人身形俱都一晃而退,彼此对望一眼,已然清楚了对方实力。丁原更是又惊又喜,心底不住轻声叫道:「大乘,大乘,原来我真的已有大乘修为!」
年旃却另是一番想法,他苦修三甲子称雄当世,偏偏丁原这个乳臭小儿,居然轻而易举就赶上自己,又是嫉妒又是颓丧,楞了半天,终究换作一记怅然长叹。
丁原心情大好,反安慰道:「老鬼头,你别泄气。若我是你,现下正应高兴才是。」
年旃以为丁原又来消遣自己,怒道:「老子高兴个鬼!」
丁原微笑说道:「我现在修为已到大乘,再加上老鬼头你的实力,只要同心联手,破解伏魔大阵有望,却不必再等上二三十年。你若这么想想,也该心平许多。」
年旃一怔,暗自思量道:「半卷《天道》已为这小子得去,老子总不能从他脑袋壳里再挖出来。我再和他斗下去殊无好处,倒不如像他所言,先联手冲出潜龙渊,其他的帐留待日后再算。」
这么想明白了,年旃深吸一口气颔首道:「你小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个鬼地方老子的确待够了,正该出去透口气。」
丁原想起一事问道:「老鬼头,我消失了到底有多久,不会已经又过了几十年吧?」
年旃哼道:「哪有那么久,最多也不过一两天。你小子到底撞上了什么好事,居然有这样脱胎换骨的变化?」
丁原听年旃这么说,先是一定,继而惊异道:「世间奥妙果然无穷,我所知道的不过是点皮毛。就以大罗仙山来说,我分明觉得至少待了经年,谁晓得在潜龙渊里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情。」
他听得年旃问起,毫不隐瞒的说了,只听得这个老魔头心驰神摇,艳羡不已。
休要小看丁原这番叙述,对于年旃而言,同样是大有裨益,于他修炼天道,有如指出明灯捷径。
他见丁原和盘托出,全不藏私,在心中禁不住也生出些许感激,但很快又转念想道:「若不是这个小子,经历这些奇遇的便是老子了。」终究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丁原把故事说完,又耗费不少时间,两人面对面盘膝而坐,年旃问道:「这么说,你还是差了一步?」
丁原摇头苦笑道:「我也不晓得究竟还差多远,反正没能悟出「归真」之意就是了。
「不过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可遗憾的,能够有这样一番际遇,已属幸运,修为不到家,就怨不得别人。」
年旃嘿嘿笑道:「你这小子去了一回大罗仙山,我不晓得是真是假,可说出的话的确跟以前有点不一样,多少沾了点仙味。不过我还是相信你的经历不假,光是那些道理,换作别日,你小子定一句也说不上来。」
丁原嗤之以鼻道:「你就能说出来了么,我看也不见得。」
年旃少有地老实承认道:「老子模模糊糊,总比你多明白一点,可等听完你小子的叙述,脑子里却反而乱了。
以前明白的,变得不明白了,以前不懂的,现在好像又开始懂了。妈的,就是你小子害人!」
丁原笑道:「你要我说与你听,如今又来怨我,真是吃力不讨好。」
年旃苦笑道:「实话跟你说,老子觉得破阵之事应当缓缓,眼下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赶快入定冥想,好好消化你那番狗屁不通的天道。倘若能体悟一二,便可受用无穷,对老子的修为大有好处。」
丁原点头赞同道:「我也需一段日子来消化这些东西,大罗仙山上的遭遇着实不可思议,现在脑子里还都是那些奇妙景象。」
当下两人计议已定,各自入定修炼,这一耽搁,竟是整整一年多。
丁原与年旃一老一少、一道一魔、似友非友、似敌非敌,彼此提防,却又不得不相互协助,维持着极其微妙的关系。
这日躲过血雾,两人又谈起破阵话题,年旃说道:「小子,老夫打算今日就去闯它一闯,就是冲不过去,至少也可全身而退,下回再来,这个鬼地方,老子着实不愿多待一天了。」
丁原颔首同意道:「好啊,我也想早日再见识见识伏魔大阵的厉害,瞧瞧它究竟还能不能挡住你我。可老鬼头,你肉身被毁,出去后,又有什么打算?」
年旃沉默片刻,说道:「老子懒得骗你。在潜龙渊里待了这么多年,对翠霞派的怨恨不觉淡了许多,报不报仇已不是最重要。老子眼前最想的,就是设法重塑肉身,然后回返南荒参悟天道。」
丁原笑道:「以你的身分,恐怕天一阁是不肯帮忙的,你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么?」
年旃傲然道:「老子用不着央求天一阁,只要有朱丹之助,保住元神不散,老子藏身冥轮之中就没事。要恢复肉身,其实法子也不少,最简单的便是摄人魂魄,据为己有。可惜这个办法好是好,却因此要遭天谴,永世不能修成真仙,还需要另想别的法子。」
丁原忍不住道:「我看你肆意妄为,横行无忌,没想竟然也害怕天谴。」
年旃「呸」了声,破口骂了几句,才回答道:「你懂什么,别说老子,就是散仙、真仙,他们也一样害怕。不然以他们的实力,为何不现身于天陆,随便哪一个都能把这世上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可千年以来,你有见谁这么做过,他们还不是同样害怕天谴?」
丁原不服,嘿然道:「那么你动辄杀人,横行南荒,就不害怕天谴了么?」
年旃摇头道:「这不同,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情。老子干的这些事情,仍属红尘劫数,不归天界管辖。
「我就算杀了一千一万个小妖、老道,摄了无数少女元阴精血,老天也不会放个屁。可若是决河灌海,弄得四方生灵涂炭;又或插足世俗,滥用法力,你看老天管不管。」
丁原恍然,心道:「这也是天道中所蕴藏的另一种平衡和谐吧。若非如此,像辟星神君那样的散仙,的确可凭一人之力威凌天陆,什么皇帝老儿,千军万马,全不禁他一个手指头动动。我以前那些作为终究不算出格,无碍天意。
「毕竟,犯天怒、遭天谴,是连老鬼头这样霸道的人也不敢存有藐视之心的。」
他想了想问道:「那么你还有什么法子可用?」
年旃道:「除去天一阁,天陆还有一物唤作「雪魄梅心」,得着它,老子的肉身重塑就大有希望。」
不知为何,丁原渐渐关心起这个老鬼头的事情,听他这么一说,急忙问道:「「雪魄梅心」出在哪里,你知不知道?」
年旃哈哈笑道:「老子当然清楚,普天之下,这玩意只生在凉州大雪山万壑谷底,而且千年一开,只结六籽,与七瓣冰莲一南一北遥遥呼应,并称盖世珍品。」
丁原道:「万壑谷谷主绝情婆婆的名头,我也曾听闻过,她手上的东西,不见得比天一阁好拿多少。」
年旃把眼一横道:「老子怕她个鬼!大不了就硬闯进去抢,反正横竖也是一死,不如与她拼了。」
丁原所说的绝情婆婆,乃昔日魔道十大高手之一。她素居大雪山万壑谷,足迹罕现中土,却曾因年轻时与碧落剑派一战,连创其三大长老,九大高手全身退走,而名动天陆,其中便包括后来的碧落七子。据说那一战,若非翠霞派与云林禅寺应援及时,仅凭绝情婆婆一人,就可平了整座碧落山。此后,碧落剑派卧薪尝胆,与万壑谷势不两立,一晃又是百多年。
年旃想了想问道:「别光说老子了,你小子出了潜龙渊又想干什么,还要回翠霞么?」
这一年多来,两人闲聊多时,他对丁原的遭遇,和坠入潜龙渊的前因后果,也知道了一点,故有此问。
丁原却被年旃问得楞住,他在潜龙渊这两年,始终想着的要么是天道,要么是如何出去,可出去以后究竟该做什么,却没有考虑过。
他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我还是要回一下翠霞的,就算不为别的,也需看一眼老道士和阿牛。然后我想去找我的养母,还有盛年师兄,接下来再干什么,就不知道了。」
年旃点点头,说道:「要是到那时候真没事情做,不妨到南荒来找老子。看在潜龙渊里同病相怜的分上,保证你呼风唤雨、逍遥快活。」
丁原没有回答,极力压制着心底一个最强烈的渴望。他着实希望再见雪儿一面,哪怕是极远极远的瞥上一眼,只想知道她如今过得究竟好不好,快不快乐。而一想到这些,不禁又燃起深深刺痛。
他猛摆一下头,似乎想把这些杂念抛到九霄云外,振作精神道:「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咱们先去把伏魔大阵砸个七零八落,冲出潜龙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