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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居的日子,悠长而恬淡。我每天晃晃荡荡,在山间小径徜徉,看日出日落、云起云飞。庄大姐的这个小院是十多年前从乡民手里买下的,当时才花了六千块大洋。
    此地原属黄松峪村,由于全村集体搬迁至山外平畴,一些喜欢乡居生活的城里人便寻觅一些基础好的农家院修缮一番,作为周末休闲度假的居所。山谷里有流泉飞瀑,院前屋后林木翳翳,自春夏起便花果不断,有桑椹、苹果、梨、杏子、核桃、柿子、山楂随意采摘取食,时见鬼头鬼脑的小松鼠、七彩长尾山鸡在林间地头跳闪而过,逃离嘈杂喧闹的市井,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仙境里面修身养性,实在是一种新鲜无比的体验。
    从外围回望北京城,其实不过是被农村包围着的一块百十平方公里的区域,它的外延要比内核大一百五十多倍。在这片广袤的原野、山林间,生活节奏骤然缓慢下来,大都市的蝇营苟苟被地缘因素阻隔、过滤,几千年的乡土文明的印痕在老村、小溪、石桥、旧宅、古祠中隐约闪现。
    我得以有大把闲暇时光思索人性的进退尺度,是的,只要你存活在这个需要外部资源供养生命的社会,就不可能逃避对生存资源的竞争、攫取和消耗,但人的确可以只消耗有限的资源维持生计,无限度的贪婪攫取不知道是源于对不可知未来的恐惧,还是为了享受优越于他人的奢侈排场。
    再回想围绕奥驰中心的明争暗斗,裹挟着权力、金钱和美色的恩怨情仇,剥离到远处审视一番,便如同在巨大空旷的原野中心的戏台,一班人马粉墨登场、明枪暗箭、你死我活,真要细究下来,这个项目其实不过宛若围棋局中的一个眼儿,把它当成弃子的话全局皆活,可对弈双方的局中人谁能看得清、做得到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无所事事的时候我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追述一年多来这段波澜起伏的生命旅程,尽管故事仍是现在进行式,但我预感的大结局为时不远了。
    终于,当小院里那颗银杏树的黄叶纷纷飘落,夜里山岚间的寒气开始沁人心脾,庄大姐开车从北京城来乡下探望,顺便带来大量给养物资,一边让我帮助分门别类把油盐酱醋、肉菜熟食、玉米粮食还有鸡鸭骨架(这是专门从屠宰场批发来的喂狗用品)放进厨房、地窖,一边跟我唠叨起华弛的终局:
    马守节因桃色事件免职,但并未牵涉经济问题,故而没有进入刑事程序。也有一说是此案另有隐情,事发蹊跷因而高层意见分歧;曾荃协助调查时间不久即恢复自由,着手处理棘手的华弛财务危机,回天乏术只好忍痛割肉出卖资产股权,捷顿基金如愿拿下了华弛酒店集团的控股权,华弛旗下的优质地产项目则尽被在香港上市的地产大鳄收入囊中,而捷顿又是那家上市公司的第一大持股股东。至于奥驰中心项目,由于事涉双方华弛集团和葛氏兄弟的公司都拖欠银行巨额贷款,暂时被政府所属的国有资产管理公司托管,尚在与各债权、债务方商讨如何处置。
    我们坐在院子里的核桃树下,慢慢品啜清澈的山溪水煮泡的酽茶,仿佛在谈论遥远的前朝旧事一般。
    “你还记得曾荃有个副手叫余阳刚的吧?被抓进局了。”庄大姐的话还是稍微让我吃了一惊,反问道:“不是听说他投奔捷顿基金加官进爵了吗?”
    原来这小子还在华弛时就与竞争对手暗通款曲,在奥驰中心项目上和捷顿基金、葛氏兄弟沆瀣一气,曾荃出来后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手里捏着他在广东操作地产项目时行贿受贿的证据,提交给有关部门,结果案涉刑事犯罪已经进入司法程序。
    “看来还是鹜蚌相争,渔人得利的老套路呀。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机关算尽太聪明,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个黄碟事件的女主角呢?”那只名叫多多的猎犬跑过来在人身上蹭来蹭去撒欢儿,我一边抚摸着它那油光水滑的肚皮,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起来。
    庄姐眼波一闪,随即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那个小丫头呀,她不过是这场游戏的配角而已,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最初官场的传闻很多,有人说马守节嫖妓,对手花重金买通三陪小姐,在酒店客房偷录下欢爱全过程,以此来要挟对方。也有人说那个女孩本是华弛老板曾荃的手下,为了曲意巴结逢迎马守节而送上的肉弹。反之扑朔迷离,真相外人不得而知,恐怕只有向当事人求证了。”
    我心知肚明,庄姐至少也有风闻杨泓与我之间的情事纠葛,只是顾全面子没有点破。我也没有必要在此节上面多费口舌,便把话题转到他人身上:“您有王信义的消息吗?我想他在奥驰中心的事情上没少花费心力,怕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果真是拔出萝卜带上泥,庄姐告诉我,王信义因为利用自己手里掌握的新华社内参的权力,在奥驰中心纠葛中有倾向性地偏袒当事人,结果因收受当事人的折价房产而被追究,房产被勒令退回,除了作检讨外,本来要到手的编辑室主任位置也泡了汤,不过饭碗好歹还是保住了。
    一个地产项目的归属权之争,有意无意地改变了诸多人的前途命运,这倒真是我始料未及的。而且,我心底一直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疑团:那些个羁押和审讯我的人物始终没有亮明真实身份,最初以为他们是公安系统的,结果似乎有不完全是,如果是监察系统和国安系统又似乎挨不上边儿。但是人家有权控制他人的人身自由,行事间,仿佛在执行更高层人物下达的秘密指令。再加上凭我所了解的影视技术知识,知道那天在小黑屋里所看到的“黄碟”并非一般的摄像设备所能为,那应该是顶尖的军用红外精密光学成像仪器才能达到的高清晰像素。
    如果有更为复杂的势力在背后操纵一切,我是不是该就此永远保持缄默,让这些疑惑自己慢慢腐烂在心底呢?即使没有那人对我的严厉警告,我也在考虑搞清楚这一切对自己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庄姐也是谙熟世事的老手,想来对我此次的劫数心中疑惑。我想了想,干脆竹筒倒豆子给她痛快地讲述了前因后果,听完之后,她双眉紧锁,似有隐忧难以言说。半晌,终于开口说道:“我也听闻葛达裕这人没那么简单,不是猛龙不过江,此人从山东发迹一路闯到京城,而且插手过诸多大的工程,背后的靠山自然很硬。但如果能够调动军方、公检法或者国安系统,那他没有深不可测的背景是不可能做到的。要动首善之区的主要行政官员,一定牵涉到政治势力的角逐,这件事情看来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啊。”
    一片枯叶萧然飘落,我看着远处林岚间渐渐升起的薄雾,眼神忽然有些茫然迷离。误入红尘,一路蹉跎。不能再为那些与我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耗费光阴,我收敛心神,恳切地对庄姐说道:“大姐,我以前总以为自己聪明,什么事情一过手就能弄明白因果究竟,其实现在想来那全是自欺欺人的小聪明而已,人性的复杂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范畴。一成不变的人性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没有谁灵魂比别人高贵,有权力去拯救别人,除非你像耶稣一样自我牺牲,所以大家在这个酱缸里其实都是在比拼谁更阴狠。”
    庄姐有些不解低看着我,仿佛此刻我像一个痴人在说妄语。我解释道:“在我不长的生命过程里,以前接受的价值观都是那些无比崇高、英雄、正义什么的,而且有责任和义务牺牲小我成就他人、集体、族
    群、甚至国家的利益。所看的书、电影等等都是激昂的主旋律,所谓君子拯救小人,领袖拯救众生,其实都是欺世盗名者的障眼法术。人性的本质就是自我和利己,承认这一点并在游戏通则下生活,大家彼此都会心安理得。我以前觉得自己不爱钱财,仗义助人很牛逼,结果却总是坠入他人利益相争的陷阱。儒家传统灌输给我们要么独善其身,要么兼济天下,在一个金钱决定生存价值的社会里,其实这都是扯淡,互相争夺生存资源和机会才是社会的本质。”
    庄姐凝神看着我,半晌终于喟然长叹道:“我其实很看重你的资质禀赋,没想到却会在这些虚妄的观念上面撞墙。你仰头看看这棵核桃树,它都已经有二、三百年的树龄,要成就自己的生命就必须根须发达,汲取、争抢自然界的养分,但它的果实却为农人增添了收入。你再看这条山溪,在流动中汇集那些支流,在消耗自己时却也滋润沿途的林木花草、人和牲畜。世间万物都是生存链条上的一环,底层有底层的烦恼,高端有高端的悲凉,但大家都是链条上的一个环节,生态链上的任何一个环节断裂,都会殃及所有相关者。关键是每个人自己要审时度势,找到自己的位置,同时还要调整自己的心态。我最服膺的是像苏东坡那样的大才,朝中做官是不骄不矜,失意放逐时自得其乐,不能立功便去立德、立言,当为万世标炳啊。”
    庄姐的丈夫是她的大学同窗,毕业后先是当过中央某政要的秘书,后来外放到某地级市主政,结果跟当地电视台的当红主持人珠胎暗结,庄姐知道真相后,低调处理,俩人悄然离婚,她则自己带着女儿生活,并把她送到英国受教育。我一直只见她忙忙碌碌作事情,没想到心里早就修炼出一片澄澈清明、泰然自若的境界。
    她的一席话的确让我有些触动,人一生总会在某些特殊的时候受惠于他人提升自我,只是有些原则我不一定赞成,譬如没有人愿意生活在生态链的最低层,在大家拼命往上挣扎的过程中自然免不了彼此掠杀,越往高处便面临着约残酷的生存竞争。既然宿命恒定,过程和方法便决定了生活形态的千变万化。
    想通此节,如同打通武侠中的练家子,东一榔头西一耙子折腾一阵后,终于窥得入门直径,碰巧打通了七经八脉令人通体舒泰。我哈哈一笑:“原来这一阵闭关清修就为这次聚会,多谢大姐耳提面命,俺明白了最浅显不过的人生至理:其实大家的归属都是八宝山,不过去的时间、方式和路径不一样。混得好的可以慢慢走长安街,有万乘之国宾车队相伴;混得孬的只好一床破毡子裹身,搭驴车或者光脚丫子从五环、六环外赶往人生终点。如果不想凑热闹,就在荒郊野地修炼坐化的本领,练得到位可以烧出舍利子,衣钵传人没准儿给你盖座白塔儿,练得不好就成是行脚僧人,四处漂泊游方最后不知终老何处。不过也有些家伙不喜欢正道而喜欢走邪路,所以就有胡同串子或者混混儿,还有野狐禅,看来我算最后这一类了。”
    庄姐听罢,一副哭笑不得的古怪表情,直摇头叹息:“真拿你这家伙没办法呀,以前在单位就看出你是个另类,这么些年也算经风历雨,却还是脾性不改。”
    我嘿嘿一笑,既然劣性不改,索性我行我素,大隐隐于市,浮萍逐浪飘。于是打起行囊,随庄姐一起启程重返紫禁城。何况,在我心里隐隐觉得,无意间卷入漩涡中心的杨泓,其实跟我一样是身不由己,我们原本都不是拨浪弄潮的爱好者,早晚也会被旋流甩出轨道,那么,我们还应该有再相聚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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