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
柳青再次对她一福,竟是笑盈盈的样子:“奴婢有话跟小主说。”顿了一顿,却是道:“只是不知当不当讲。”
容凰当然知道柳青大半夜过来肯定是有事,只是既然柳青不急着说,容凰也就不催。“既然都走了这一趟又何必跟我拿乔?”她知道柳青是想为自己博得一些筹码,以免完全被容凰控制。
柳青闻言脸色微哂,要说说话直白这一点,容凰和她原先那位主子还真像。“是奴婢逾越了。奴婢想问小主,刚刚是不是受了伤?”
她果然看见那件古怪的衣服了。容凰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变了脸色,便听那柳青继续道:“奴婢过来给倩怡姐姐传话时在路上看见小主匆匆而过,脖子上隐约有一条血痕。虽然不知道小主做了什么,但奴婢已经把赫舍里小主推下了水,她也受了伤,所以小主便不必太过担心了。”
容凰心头一沉,胸口溢满一种奇怪的情绪。这个柳青实在是太聪明了,不过是在路上偶然瞥见她神情,便知道容凰不想暴露自己受伤的事情。随后她就把赫舍里氏弄伤了,这样明日马佳氏怀疑起来也只会怀疑赫舍里氏。而容凰让瑞兰处理掉的衣服证实了柳青的猜测,所以柳青这便过来跟容凰邀功。
这样的人,若是能够收为己用是最好,若是落入别人手中……那,容凰可就容不得她继续留在宫里了。
“小主。”柳青注意到容凰的表情变化,连忙打断了容凰的思绪。“瑞兰的家人奴婢都打点过了,您可以放心用她。这三年奴婢会为小主做好准备,培植更多的亲信。”容凰刚刚想试探瑞兰,歪打正着引来了柳青。既然知道了她们两个是同一战线的,那么事情就好说了。
容凰也不傻,如何听不出柳青刻意的讨好之意。她抿唇一笑,用一种欣赏的眼神看向她们:“辛苦你们了。如今的内务府总管纳兰明珠是我堂姑父,虽然纳兰惠儿与他们家血缘更近,但惠儿那一支已经衰落,想来不会得到纳兰一族的全力支持。我会和姑父提一句,让他协助你们办事。”
其实他们钮祜禄氏乃是满清八大姓氏之一,在宫中势力不容小觑。她阿玛遏必隆身为钮祜禄氏嫡系,在后宫也安插了不少的眼线。只是一码归一码,她手上的筹码越多越好。那马佳氏把爪子都伸到御前去了,容凰再不用心一点不就要被她马佳氏拿捏住了?
想到这里,容凰走到梳妆台前找出一小叠银票递给柳青,笑吟吟地开口:“这些银票额度不大,但方便办事,你拿去用吧。”
柳青也不是个没见过钱的人,道了声“谢主子”便收了下来。容凰“嗯”了一声,有些乏力地对瑞兰吩咐道:“去把热水抬上来吧。”
打来热水后,容凰又在柳青的帮助下好好处理了伤口,这才将将放下心来。此时已经接近午夜了,容凰这一晚可累得够呛,把柳青打发了回去便赶忙睡了。
次日一早,除了落水养病的赫舍里氏所有留了牌子的秀女聚在了静怡轩学规矩。教导她们礼仪的是太后宫中的掌事姑姑冰岚,她年近三十,曾经是当今太后胞姐的贴身侍女。顺治年间皇后的姐姐病故,因此冰岚便从科尔沁前来服侍皇后。众人皆知,这个冰岚必然将成为皇后的心腹。果然,冰岚一入宫便被册封了正四品内廷姑姑。
后来顺治朝的皇后成了康熙朝的太后,她也水涨船高,被册封为正三品代诏女官,地位非同一般。虽说及不上太皇太后身边的苏麻喇姑,但和慈宁宫大宫女绫罗相比可谓不相上下。因此尽管冰岚是个十分和善的人,也没人敢在她面前撒野。
那储秀宫的管事倩怡昨儿吓唬容凰说是内务府要来人调查芳儿落水的事,其实来的就是这位冰岚姑姑。冰岚先去探望了赫舍里,本以为她会揪着此事不放,不想赫舍里一口咬定她是自己掉下池塘的,与旁人无关。因而这件事虽然疑点颇多,也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这当然是容凰努力之下的结果。她可不想再追查这件事情,反正现在马佳氏已经开始怀疑赫舍里,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上头的人暂时放过了此事,那倩怡却仍是对容凰不依不饶,每次她俩私下碰见了,倩怡总要拉着容凰说教一番,让她心甘情愿地做妃嫔,不要有什么不本分的想法,直把容凰烦得不行,看着她都绕道走。
说起来那倩怡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底细,明明不过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宫女,说话办事却比孝庄身边的苏麻喇姑还有派头,好像视权贵如粪土似的。容凰觉得她不是真傻就是背后有人撑腰。正常来说她是孝庄宫里出来的,屏障应该就是太皇太后。可是以孝庄的精明,她怎么会容得下这样一个张扬爱出头的人呢?所以此人定有蹊跷,容凰已经叫柳青去好好查了。
昨日容凰入住匆忙,也没去打听都谁进了复选。现今看来这回选秀果然慎重,统共只有十四名秀女留了牌子,而且就连她们这些人也不是保准都会进入后宫为妃。
当然了,人少容凰自然高兴。一个赫舍里加上一个马佳氏她都应付不过来,要是再出现几个狠角色她就不用混了。
接下来十几天就是日复一日地学规矩、练规矩,刚开始几天容凰心眼实,总被折腾得要死不活。后来还是看了佟静霖怎么做才明白,身上得随时带着十几个小红包,累了就给礼仪嬷嬷塞一个,推说身子不适就成了。
至于那赫舍里芳儿,不过是在水里游了一圈,连个风寒都没得,却是在屋子里闷了七八天。容凰心知她是怕了,倒也是,这个内定的皇后可以说是所有秀女的眼中钉肉中刺,在还没有名分之前赫舍里氏受了什么委屈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处罚谁,所以还是小心些为妙。何况她还伤了脸颊,芳儿的长相本来就只是中等偏上,不好好养一养是不敢外出见人的。
也就是秀女还没册封的当口,她们聚在一起聊天时还能一起品评赫舍里几句。那纳兰惠儿最是多嘴,管她是不是内定的皇后,想说什么嘴巴就往外倒。这天学完了规矩,几个秀女还是聚在一起乘凉谈天,惠儿正笑话着芳儿今儿捂着脸出来出恭的模样,郭络罗氏忽然咋咋呼呼地跑了过来,嘴里大叫着:“不好啦!”
现在坐在这里的秀女就属容凰和佟静霖身份最高,容凰年纪大些,又是满人,因而静霖只是默默看了容凰一眼,示意自己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容凰。
容凰其实倒是无所谓做不做这个秀女的头儿,反正说的都是些得罪人的话:“什么事情值得妹妹这么慌张?这可还是在宫里。”
谁知那郭络罗氏闻言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只顾着自己鬼哭狼嚎,怎么都不肯说话了。别人倒还好,惠儿可是急了,着急忙慌地搂了郭络罗氏安慰,好不容易等郭络罗氏的那口气顺了,才听她像蚊子一样低声说:“马……马佳姐姐她,她出天花啦!”
几乎是在郭络罗氏说完的那一瞬间,有几个胆小的就尖叫起来,一副惊恐交加的样子。倒也难怪,天花是一种十分凶险的传染病,来势凶猛,发展迅速,死亡率极高。
而且患者的皮肤会先后出现斑疹、丘疹、疱疹、脓疱,最后结痂、脱痂,遗留痘疤。就算痊愈,脸上也会留有麻子。康熙身上就有一点,不过他是小时候得的病,加上又护养了这么多年,早就看不出了。
别人惊讶,容凰倒是不以为然。她那日听到了马佳氏的计划,自然知道这是马佳氏在做假,想要逃过这一次的选秀,还落得个“熬过天花”的好名声。要知道在旧时,不论民间还是宫廷,人们不管私底下怎么害怕天花,明面上还是大多将患天花看成喜事的,即所谓的“天花之喜”。尤其是满清,因为满族人在关外接触不到这种病,入关后死于天花的人数非常多。他们认为反正最坏的都能熬过去,还有什么更坏更值得担忧的呢?所以通常都将能熬过天花的人视作“有福之人”。
这佟静霖显然就是个古人思维,她见容凰不再吭声,忍不住出声提醒:“都别哭了,马佳姐姐这是喜事!”
“喜事什么呀,咱们和她一处呆了十几日了,搞不好就会被传染!说不定已经被传上了!”惠儿大嚷着,恨恨地道:“没想到倒是那赫舍里氏精明,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了!”
一听说自己也有可能被传染,一些没见过世面的秀女便也开始跟着掉眼泪。佟静霖不耐烦这些,站起来冷冷道:“平白说些什么丧气话!哼,容姐姐我们走。”说着拉着容凰就走。
容凰正愁如何脱身,正好顺了佟静霖一道。她本以为佟静霖会和她说些什么的,不想一路沉默,直到走到了屋子的分叉口,两人便道别分开了。
这佟静霖遇事如此镇定,倒是个奇人儿。回头得了空,她可得好好问问柳青这佟静霖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容凰已经和柳青约好了出宫后见面的方式,每个月二人都能见一次面。不过现在是在宫里,容凰想见柳青要方便得多,瑞兰就是最好的传话工具。容凰心里有事,一回屋便叫瑞兰去婉太妃宫里找人。
往常柳青来这里找她都很顺利,谁知道今日都过了晚膳的时辰瑞兰还没回来,容凰有些不耐,又等了一个时辰还是没见着人。与此同时储秀宫里忙成一片,宫女太监们带着面巾来回穿梭,把马佳氏用过的东西扔的扔烧的烧了。有胆子小的秀女和宫女在院子里头哭喊,全都被倩怡一个个地赶回了屋子。
容凰听得心焦,想埋头睡下不理会外头的吵闹,偏生柳青不来她的计划就实施不了。现在时机未到,容凰暂时还不想动阿玛交待过的那条暗线,所以只能依仗柳青。
就这样又耗了大半个时辰,柳青和瑞兰终于回来了。容凰还没开口,柳青忽然跪下请罪:“小主恕罪,储秀宫上下戒严,奴婢一时实在进不来。”
“罢了。”容凰此时哪里还有心情怪她:“我交待给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柳青犹豫了一刹,不无担心地说:“小主,这事儿办起来有些困难……那马佳氏既然敢装病,主治的太医肯定都收买了去。咱们要是想请别的太医来就势必要把这件事捅出去,到时马佳氏固然犯了欺君大罪,可小主您也很容易暴露自己。您出身高贵,太皇太后和赫舍里氏对您本来就不大放心……若是表现出太有手段,只怕会成为她们眼中的沙子。”
她说的话容凰不是没有考虑过,可是难道就让她这么看着除掉马佳氏的机会白白流逝?容凰心思一动,拉起柳青道:“那我们不如借别人的手把事情捅出去?纳兰惠儿?还是郭络罗……”
“都不行。”柳青摇摇头,转了转眼珠,“马佳氏那儿守得严呢,别说她自己派了人把东厢围成了铁桶,就是那倩怡也断断不会让人接近了她去。这个时候谁若出来告状,难免会显得有些奇怪。何况小主说那句话只是偶然听来的,也不知马佳氏是不是有意说给你听的?一旦她真的是有意留了后手,真的染上了天花呢?到那时候,犯了欺君大罪的可就是小主您了。就算皇上太后不治小主的罪,也会认为小主善妒……所以说一旦马佳氏做了两手准备,这时候小主把事情捅出去,岂不是正中了马佳氏的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