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鬼影
“招?”
李靖梣下意识得看向那双深如湖底的眼睛,不经意间就陷入了那湖底的斑斓柔波里。她吐了口气,又从何招起呢?
花卿见她抿嘴不语,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后悔刚才用那么生硬的语气跟她讲话了。她本就不是一个喜欢自己讲东西的人,这样强逼着她“招供”,她自己心里难受,自己听着也不好受。
“哥哥出生于清和元年,父皇登基的那一年。他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父皇非常的喜欢他,在他出生第二年就把他立为皇太子,母亲也因此被立为了皇后……”
李靖梣突然间的开口,让花卿心中微微一荡,眼睛里溢了一丝温柔的波光出来,安静得听她慢慢讲述这一切的起因。
几乎人人都知道,在李靖梣之前,玉瑞曾经有过一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太子,如果不是英年早逝,他的人生当顺遂得让所有人都羡慕。
他就是李靖梣的同胞哥哥李靖植。他不仅是皇太子,皇长子,还是中宫皇后的唯一嫡子。这些荣耀至极的身份足以保证他只需活到皇帝驾崩的时刻,就能无可争议得继承皇位。
但可惜的是,这位皇太子只活了十五岁,便因病暴亡,当然,这只是朝廷给出的官方说辞,民间关于这位皇太子的死因说法非常多。而在李靖梣的记忆中,那具被侍卫抬回来的惨被割喉、血尚温热的躯体,才是长兄留给她的最后一抹记忆。
那是清和十五年。太子李靖植去栖霞寺为已故先皇后上香,回程的路上被化装成太监的亡命刺客袭入车厢,以残忍手段杀害,死时双手仍曲于颈间,呈奋力挣脱之状,双目龇裂,表情极尽痛苦。
那一年她十三岁,妹妹靖樨只有八岁。
这是她第二次经历至亲之人的亡故,只记得当时东宫人仰马翻,哭泣、哀嚎、怒斥、拍案声不绝。她从人缝中看到了哥哥了无生息的尸体,咬着牙关拼命捂住妹妹靖樨的眼睛。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从皇宫赶来,看到爱子的死状,当场昏厥过去,侍卫们七手八脚得把他抬回了皇宫。而她把哭累了的靖樨哄睡后,带上云栽、云种两个,连夜赶到出事地点查探,想找出杀害哥哥的凶手!
在那里,她遇到了那位改变了自己一生轨迹的人,太子的恩师谭悬镜。
两人在山脚下的竹屋内,进行了一次彻夜长谈,她于天亮前冷静得回到了东宫,安守在长兄的灵堂里,看着哥哥的灵位,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
因太子薨逝深受打击的皇帝李平泓,一病不起。一个月后,太医们诊断他大限将至,朝臣上下人心惶惶,提议尽快议立新的储君。皇帝似乎也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于是急诏重臣们进宫商议储君人选。
当时皇帝膝下尚有五位皇子,最大不过六岁,最小不过一岁。因为都是庶出,按照玉瑞传位制度,应当立长子,也就是六岁的敦王为储,但也有人提议应该子凭母贵,立后宫位份最高的文贵妃之子,年仅三岁的诚王为储。
但最后的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奄奄一息的皇帝李平泓在病榻上,将一国之重,托付给了自己十三岁的长女李靖梣,并委任先太子恩师谭悬镜为顾命大臣辅佐幼主。
虽然玉瑞史上并不乏女皇登基的先例,但大部分都发生在皇帝无子的极端条件下,像李靖梣这样有兄弟在而被立储的皇太女在玉瑞历史上尚属首次,自然引起了举朝哗然、震惊。
包括严太后在内的一帮勋戚旧臣纷纷站出来反对,严太后甚至跑到皇帝榻前,不顾皇帝病危的身体需要静养,摇着他的胳膊哭得老泪纵横,希望劝皇帝收回成命。
但一切都没能改变皇帝的心意。李靖梣就在御塌前被立为新任皇储,由皇帝亲自口述,谭悬镜亲笔撰写的立储诏书三日之内发放全国公示。
原本效忠于李靖植的东宫旧属们纷纷响应支持,他们相信只有太子的同胞妹妹即位,才能最大限度的降低东宫的损失,并追查出谋害太子的真凶,为先太子平冤昭雪。
而最令人意外的结果是,原本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皇帝,竟然在太医的调养下,顽强得挺过了这次生死大劫,活了下来。之后,尽管后宫陆续有新的皇子降生,皇帝仍然没有改变当初立皇长女为储的决定。
而那位严太后见单纯的影响皇帝无果,便开始明里暗里的对李靖梣使绊子,想让她自己犯错把东宫之位交出来。而东宫对她的态度一向是能忍则忍,忍无可忍时才会主动还击,这次,她又在筹粮之事上大做文章,谭悬镜给李靖梣的建议仍然是忍,因为他知道,现在还不到跟她摊牌的时候。
李靖梣何尝不知道要忍,但是忍了那么多年,心里那口郁结之气总是徘徊不去。往常她随便拿些物事撒撒气也就消了,今年倒撞上了一个不怕死的,不知怎地,就把脾气都对她发泄了出来。然后就被当场怼了,心里郁结得要死,还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花卿听完了李靖梣的讲述,艰难的消化了一阵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皇室内部的斗争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惨烈。破坏筹粮的不是别人,竟然是皇太女的亲奶奶皇太后,她能想象到李靖梣知道这一真相时,内心是何等悲愤、委屈、无助。
难怪她的性子会那样内敛,经历了兄长的惨死,风雨飘摇中被推上储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拉下来,一步行差踏错都有可能造成万劫不复。
比起那位早逝的兄长,她正位东宫所面临的挑战,几乎要艰难百倍!
此刻花卿心里早就原谅了她那支冷啸而来的穿云箭,她相信她不是故意要伤害她,只是想发泄自己的愤怒。能够被她当成出气的对象,换言之是否是一种信任和亲近的表示呢,想到这里,她竟然有些受宠若惊了。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可以在大会上帮你压住那位杜老三,顺利筹到粮食。”
“什么主意?”
“嗯,你先睡一会儿,醒来就知道了。”
“我不困。”
“还说不困,瞧,你困得眼皮都要打架了,你听我的,先睡一觉,养足了精神,神采奕奕得去参加下午的粮商大会,我保证到时候什么问题都会解决!”
李靖梣似信非信得看她一眼,刚才在院子里折腾了那一阵,现在的确有点困了,“那好,我回房间去睡。”
花卿把她按下来,“得得得,我还不知道你?从我这走出去,不出十步,立马又会亢奋的跟个小牛犊似的。你们这种公事狂,我可是见多了,从来不会注意休息。人困了就要立即睡,否则身体过了那个点,再睡就难了。你知道人身上很多病都是因为没有睡好造成的吗?”
“……你怎么比云栽还会唠叨了?”
李靖梣承认她说得很对,她身体的确很困很想睡,但并不打算真的躺下来休息,刚才那样说只是为了敷衍她。在她看来,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未必够,哪能浪费时间在昼寝上,何况跟她说了这些有的没的,已经花了她不少功夫了,下午的筹粮大会如何展开,她还没有跟幕僚们商议出个万全之策,岂能睡得着。
但是花卿格外坚持,甚至向她保证:“如果这事儿解决不了,我就把脑袋摘下来给你。”
“我要你脑袋做什么?”
“当花盆栽花行不行!姑奶奶,你就安心睡吧你!”
“……”
最后,花卿几乎是动用蛮力把她硬塞进了被子里,帮她把金钗华胜摘下来,放在床边的妆台上。趁机摸了把那头乌黑柔软的青丝,像丝缎一样光滑,心里跟偷吃了蜜似的,笑得格外香甜。李靖梣起先有点局促,后来嗅着帐中那淡淡的不知是梨香还是茉莉香的香味,竟然莫名觉得很心安,意识昏沉起来,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足足“浪费”了她半个时辰,稍微理了理鬓发下床来,板着脸去找花卿兑现好主意,房间里没找到人,却听见院子里传来云种的“啧啧”之音。
“花卿姑娘,连我都不得不承认,你穿男装和那秦大官人真有三分神似,这一招棋险是险了些,但说不定能够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暮小将军,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李靖梣好奇得迈出房门,见声音是从回廊那边传过来的,就沿着屋前的长廊走过去。云种先看到了她,眼睛一亮,飞跑过来,卖关子似的往前一指:“殿下,您可认得前面是何人?”
被他指的那人恰好抬起头来,一双暗藏着斑斓柔波的深似湖底的眼睛,笑盈盈得看着她,熟悉又不太熟悉。特意描出两道眉峰的刀削眉几乎倾斜入鬓,乍看好像要飞起来似的,神采飞扬。唇角衔了丝若有若无的暗笑,原本小巧玲珑的鼻子,因为周围五官神貌上的变化,竟然也突出了笔直高挺的气势,变得和往日不同。头上的乌纱幞头,身上的月白阑衫,都是云种照着那天在宅院门口看到的秦大官人的装束到街上新买来的,这一身打扮下来,连他都觉得花卿姑娘扮起秦大官人来,真的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怎么样,我这个主意可好?”花卿微笑得看着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