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节

    江逾白更客气一些。他还做了自我介绍,自称是林知夏的家属。
    沈昭华对江逾白印象很深——小时候的林知夏很喜欢来大学的实验室与图书馆参观,江逾白经常与她做伴,两位小朋友在校园里形影不离,如影随形。
    沈昭华对江逾白的态度颇为和蔼:“你们都坐吧。”
    林知夏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一处空位上。她并拢双腿,抱着果篮,目光一瞬不离地倾注在沈昭华身上,把沈昭华看笑了。
    沈昭华就像林知夏的长辈一样与她闲谈:“四月底了,研究生复试结束了吧。”
    “结束了,”林知夏说,“今年我招了三个学生。”
    沈昭华欣慰道:“好啊。”
    林知夏拖着椅子往前挪,越发靠近沈昭华:“您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
    沈昭华一直都有老花眼的毛病。最近,她的眼部问题变得更严峻,离远离近都看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模糊的轮廓。她略微睁开眼皮,面朝林知夏说:“还不错。”
    沈负暄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削苹果。
    江逾白站在沈负暄的旁边。他们也算是关系亲近的朋友,江逾白低声与沈负暄交谈,沈昭华没听清他们二人在讲什么,耳朵里又传来一阵“嗡嗡”的杂音。她半阖眼,靠着床头,双手搭在被子上,骨节突兀地隆起,手背布满了老人斑。
    病房在这一刹那间安静下来。
    “林知夏。”沈昭华只念她的名字。
    林知夏忙说:“我在这里。”
    沈昭华嘱咐道:“你把柜子上面的盒子打开……”
    话音未落,沈负暄走过来搭了一把手。他的肤色比从前更黑了一些,大概是在乡下晒的,人也成熟稳重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样未语先笑,说话做事都充满调侃意味。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木盒,亲手交给林知夏,解释道:“里面装了很多企鹅。”
    “企鹅?”林知夏翻开盖子。
    原来是一排木雕的小企鹅玩偶。
    沈负暄详细地介绍它们的来历:“去年,外婆去南极考察,正好遇到南极企鹅研究学家,外婆从他手里买下一批教具……”他后退一步,离她更远:“世界企鹅种类大全。”
    沈昭华怎么知道林知夏喜欢企鹅呢?
    林知夏十岁时,常往沈昭华的实验室跑。每一次她来实验室,书包都是鼓鼓囊囊的——那里装着她的小企鹅毛绒玩具。沈昭华见过几次,也就记下来了。
    林知夏捧着盒子,像是突然回归了学生时代,只会说一句话:“谢谢沈老师。”
    沈昭华靠在床上,看着林知夏,又转头对沈负暄说:“你来了一上午,今天周四,工作要紧,你先回去吧。”
    “我真走了?”沈负暄拎起外套。
    沈昭华摆了摆手。
    护工微微拉开窗帘,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来,落在江逾白的身上。江逾白把林知夏带来的果篮交给护工,方才接话道:“沈老师先休息好,我和林知夏隔天再来拜访。”
    沈昭华拿起床头的一副框架眼镜,搁在鼻梁上。她动作缓慢,也不让人帮她。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她无意中碰到林知夏,林知夏只觉得她的手就像药液一样冰凉。
    沈昭华透过镜片,仔细打量林知夏。视野依旧模糊,沈昭华不禁咳了一声,又说:“今天,见过最后一次,就行了,隔天不用再来。你们都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我快满八十岁,是个老家伙了……”
    林知夏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沈负暄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他仍然笑得出来。他披上外套,坐在凳子上,用一种令人信服的语气说:“没到那个地步,再观察几天,靶向药抗癌的效果好。我妈说你去年快评上院士了,你病好了,院士奖章到手,还能去学校带课……”
    “谷立凯老师也在评院士,”林知夏忽然插话道,“我组织了一个四校联合研究组,谷老师是组长。上周他访问我们学校的时候,我们也谈到你了,沈老师。”
    沈昭华按着床侧的扶手,调侃道:“等他评上院士,你烧柱香给我。”
    “什么?”林知夏有些震惊。
    沈昭华还以为她没听懂,又重复一遍:“烧一柱香。”
    全场寂静。
    沈昭华闭目养神,接着说:“你朱婵学姐,早就能独立做科研了,你也是,有基金、有成果……学校里的同事,以为你是我孙女……我笑过几次……”
    她的话断断续续,像是老人在睡梦中呓语。
    林知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很多年都没哭过,但只要一想起沈昭华对她有多好,她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沈昭华向林知夏敞开了大学的图书馆资源、实验室器材,还为她联系了谷立凯做本科导师,等她博士毕业回国,又帮她牵线搭桥,稳定她在学校里的人脉关系,难怪副校长都会误认为林知夏是沈昭华的孙女。
    眼泪哗地滚了下来,滴在林知夏的手背上。她唯恐被沈昭华发现,就用正常的语调说:“好的,我明白了,沈老师,你注意休息,我和江逾白、沈负暄先走了。改天有空,我们再来看你,我可以把朱婵学姐带过来……”
    沈昭华却像她的奶奶一样很慈蔼地哄道:“不要哭了,夏夏。”
    她不安慰还好,这一声之后,林知夏哭得更凶。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沾湿了她的裙子。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试图保持镇定:“对不起,沈老师,我……”
    “你这孩子……就是心肠软。”沈昭华评价道。
    江逾白把纸巾递给林知夏,而沈负暄又自我解嘲道:“外婆,别说她了,我都快哭了。”
    沈昭华笑了起来。她的疲惫感似乎消失了一些,状态也比早晨好了不少。她把被子往上挪动一寸,脖子搁在柔软的靠枕上,脑袋略微往后仰,继续说道:“我要是真走了,你们别掉眼泪……你们记得我,就等于我没走,是不是?”
    她这语气,像是在给学生讲题。
    江逾白和沈负暄都沉默不语,沈昭华再度看向林知夏。她知道林知夏的记忆力无人可比,林知夏果然冰雪聪明,很快就理解了她的眼神,答应道:“是的。”
    沈昭华坦然地念了一句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2]。”
    第171章 大结局(上)
    林知夏从医院出来时,阳光依然灿烂。她松开了江逾白的手,独自一人走在林荫道上。近旁远处的杂音传入她的耳朵,她听见喧闹的车流声、清脆的鸟鸣声、路人匆匆的脚步声,然而她的内心一片寂静,像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厚重的雪堆妨碍了外界声波的传递。
    她仰起头,透过树叶的缝隙去窥视天空。
    沈昭华的话又响在她脑海里。沈老师最后念了一首唐寅的《临终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
    沈老师很洒脱,但林知夏很难过。
    生与死都是未解的难题。
    林知夏试着用各种理论来劝服自己,或许死亡并不意味着自我意识的终结,而是另一种存在形式的开端。
    她的思考持续了很久,无论她从哪个角度切入,她都无法相信沈昭华快要离开了。
    林知夏在街上走走停停,江逾白一直跟在她的背后。他此时的沉默源于二人之间培养多年的默契。他大约等了十分钟,林知夏就转过身,和他说:“我们回家吧。”
    江逾白朝她伸手,她立刻牵住他,就像漂泊在水上的渡船人抓紧一支船桨,总之她用了很大的力气。
    江逾白一边安慰她,一边把她带回了家。
    林知夏在家里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她梦见沈昭华康复了,朱婵学姐从北京回到了省城。沈昭华领着她的学生们在学校附近的饭店吃饭。大家谈天论地,有说有笑,庆贺医学奇迹的降临。
    不过梦境与现实大概是相反的。
    沈昭华的病情仍在不断恶化。
    当年七月,医院为沈昭华的家属们下达了一份病危通知书,何远骞教授请了两个礼拜的长假,林知夏在学校工作时也有些心不在焉。
    盛夏的天气炎热,蝉鸣声声不歇,吵得她心烦意乱。
    她不再用电脑审阅学生的论文,而是把论文打印出来,摆在桌面上,逐行阅读,再用红笔写下批注。她写字的速度极快,笔芯快要没墨了,在她换芯时,手机屏幕忽然一亮,沈负暄给她发来一条微信消息。
    她点开微信,只见沈负暄说:“外婆走了。”
    签字笔从林知夏的手中掉落,笔尖砸在一张雪白的纸上,撞出一个深色的红点。
    *
    沈昭华的葬礼在八月初举行。
    那日又是一个晴天,当空烈日炎炎,殡仪馆里却弥漫着丝丝凉意。白色的绢花围成一个圆形,沈昭华的肖像画被挂在正中央,大厅的左右两侧摆满了花圈,贴着挽联。
    这是林知夏生平第一次参加葬礼。此前她对死亡的认知较为模糊,而今日的一切景象都是如此的真实又真切。她抑制住悲伤的情绪,给沈昭华上了一柱香,并在心底告诉她:谷立凯老师当选了今年的院士,朱婵学姐在北京发展得很顺利,我的学生们也都在进步……希望您在天上也过得好。
    她敬完香,就走到了旁边,刚好碰见沈负暄。
    “节哀顺变。”林知夏轻声道。
    沈负暄回她一句:“节哀顺变。”
    他站姿笔直,左手垂放在身侧,食指紧扣大拇指的根部,按出深深的指痕。悲恸与哀思都只能表现在细微的动作里,他和他的父母都在尽力维持着家属的体面。人这一生中有多少需要忍耐的时刻?对于沈负暄而言,他正面临着艰巨的考验。
    他微微侧过脸,与林知夏目光交汇。
    林知夏也不说话,只等他开口。他松开左手,透露道:“外婆离世前一天,给谷立凯打过电话……”
    林知夏忙问:“她说了什么?”
    沈负暄如实转告:“拜托谷立凯收你做学生。”他解释道:“她不记得你多大了,也不记得今年是哪一年。”
    林知夏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那般景象又让她心口发涩。
    葬礼结束后,她走出殡仪馆。天至黄昏,落日西沉,她和江逾白并排坐在轿车的后座。除了江逾白以外,无人能见到她的神情,泪水滑落脸颊,她伏到江逾白的肩头,开始小声抽泣。
    今天的葬礼意味着正式的分别。
    在林知夏的成长期,她几乎没有获得过来自奶奶或外婆的疼爱,而沈昭华恰好填补了空缺。她温和、慈祥、博学、教导有方,也是林知夏的提灯人。
    “人的寿命只有几十年,”林知夏带着哭腔说,“时间过得太快了。”
    江逾白语声缓慢:“沈老师说过,你记得她,就等于她没走。我们去水族馆秋游的那天……”
    林知夏应声道:“老师给了我联系方式。”
    对于当年的种种往事,江逾白只有一些隐约的印象。他根据模糊的记忆引导林知夏:“你参观实验室,她和你拉勾。”
    “还给我办了助理研究员的校园卡,”林知夏闭上眼睛,“然后我就能去大学图书馆找书了,还能用学校的电脑免费上网,那天我好开心。”
    无需江逾白提醒,林知夏自接自话:“她指导我发表了第一篇论文,送给我一笔奖金……后来我想做量子计算,她继续鼓励我,帮我联系了谷立凯……”
    往日的场景清晰浮现于脑海。十多年前,沈昭华坐在她的办公室里,递给林知夏一份文件,记录了量子计算的研究前景。文件的正中央放着一块草莓糖,那是沈老师给的糖,很甜,很好吃。
    “你是她的学生,”江逾白的嗓音愈显低沉,“她会在天上看着你。”
    风停止了,光影斜照,他蒙住她的眼睛,泪水落在他的掌心。
    *
    江逾白的安慰,林知夏都听进去了。
    因为她特殊的记忆力,每个人都能在她的心底永存。作为沈昭华的学生,她也会传承类似的理念——从这个方向考虑,她确实好受了许多。
    隔天一早,林知夏照常上班。
    生活逐渐平静,工作依然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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