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路有冻死骨
马车终于停在了馋猫斋的门前,两人赶忙下车。聂小蛮打发了赏钱给车夫,和景墨一同进去。他先放好了短剑,脱了大氅,又在火炉里装满了煤,接着,他又从壁角的小橱中拿出一小坛凤泉酒,斟了半盏,先送过来给景墨。
“景墨,你也喝一些解解寒气。”
景墨接过了一饮而尽,聂小蛮也饮了半杯,然后重新把两个人的杯子添满后,走到炉旁的官帽椅前坐下。小蛮一边伸手烤着火,又靠着椅背,伸长了两腿,闭着眼睛慢慢地呼吸。
每次在准备长时间谈话以前,小蛮常常会进入这种状态里。景墨早就习惯了,只是静悄悄地等着,他坐在聂小蛮的对面,也慢慢地喝着酒。
室中一片安静。只有火炉中的煤块偶然发出些劈啪、噼啪的炸裂声。窗户给猛烈的寒风鼓动,不时发出吱呀的呻吟。
这样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聂小蛮才慢慢地张开眼睛,喝了一小口酒,搓搓手。他的故事开始了。
小蛮道:“我现在先把刘翰飞和司马鹰扬的关系告诉你。像翰飞这样的人,虽然阴毒毒辣,但为自己的色欲所左右,用喜新厌旧的手段玩弄女性的人原也不在少数。翰飞是家里的独儿子,大概从小娇纵惯了,要风得风。他陷入自身的色欲不能自拔,痴迷沉沦在声色中不能自拔。我们平心而论,这样的皮为人心为兽的人,又何止他一人呢?这也算得是一种痴毒吧?”
景墨没想到小蛮没说案情,却说了这么一番话,不解道:“痴毒?”
“痴就是我执,后来又有四邪见来加以说明:一是把无常的事物认为有常;二是把痛苦的事情认作为快乐;三是把无我的认作为有我;四是把可恶的认作为可爱的。这是佛家的观点。”
这段开场白不禁引起了景墨的叹息,刘翰飞也是读过经书的青年,竟会干出这样想入非非的事来。世上这种人又不只他一个,那么究竟是圣人的言语不能引导世人,还是连圣人自己也错了呢?
聂小蛮继续说道:“当翰飞在杭州的时候,先和王紫蒙有过关系。他到了金陵以后,是否还沾染过别的什么女子,我们虽然查不到确证,但他之所以投到鹰扬家里去当书吏,目的就是为了司马秀棠。据秀棠告诉我,她第一次见翰飞,就在她跟着她的父亲到海棠诗社聚会的那一次。那时翰飞是诗社的招待人员之一,等这些文会开始,招待点心茶水的时候,翰飞对于这父女俩已经献过一回殷勤。”
说着小蛮又小小地饮了一口,继续道。
“接着,他利用鹰扬招募书吏的机会,就踏进了司马家。这也可见得他色欲熏心的一斑。刘翰飞生着一副天然的鬼魅的态度,身材面貌也与女性相近。献媚讨好,正是他的专长。你知道一个世故较浅的女子,对于这种男子简直无法防御。所以不久秀棠对他也有了意思。当初鹰扬本来也赞成的,直到最近,忽然发生了些事故,才正式戒备起他,不许他再和他的女儿接近。于是他们的矛盾也就从这里开始了。”
景墨问道:“这事故是什么? ”
聂小蛮道:“当然是那王紫蒙。紫蒙起先说,她因为失恋到金陵来和翰飞理论,那是事实。但她说她只知翰飞的新恋人姓司马,并不知道司马家的底细,却是彻彻底底的谎话。她早就打听得都清清楚楚了,知道翰飞在司马鹰扬家当书吏,那是狗改不了吃屎。”
小蛮又道:“她好几次在司马家的门外等着翰飞。见了面,翰飞总是假敷衍。紫蒙无可奈何,便想拨本塞源。她第一次写信给司马鹰扬,告诉他翰飞的以往行径。司马鹰扬就有了拒婚的意思,并正式警告翰飞。第二次是二十日,紫蒙亲自进去见鹰扬,坦率地诉说翰飞的翻脸无情。鹰扬很同情她,居然和翰飞发生第二次决裂,把他赶出来。”
景墨领悟道:“啊,所以这就说得通了,紫蒙后来听到鹰扬父女杀死了翰飞,她很是过意不去,觉得与自己干系重大,才挺身出来替他们洗刷?”
聂小蛮点头道:“正是如此。翰飞正被逐出来之后,眼见即将上钩的鱼儿凭空溜走了,心中当然恨透了司马鹰扬。那时紫蒙知道鹰扬帮助她,拨本塞源成功了,她就告诉了自己的堂兄王宝邦,宝邦就去找刘翰飞谈。翰飞起初还想推诿,因此吵了起来。后来宝邦表示要报官告他骗婚,紫蒙也说司马鹰扬肯于帮忙佐证。翰飞才有些怕,才软化下来,答应写信给自己的母亲,随后再订婚。刘翰飞约紫蒙十天之后听回音。这兄妹俩方始退出去。实际上翰飞只是搪塞她。”
小蛮又道:“翰飞离了司马家,仍私下和秀棠通信。秀棠陷于情网中,失魂落魄。因此,翰飞也恼恨司马鹰扬的从中阻隔。他是个个性扭曲的阴暗之人。正值鹰扬的寿辰,他狠心定下毒计,实施他的报复了。”
“只是他这种报复手法,不但人格卑劣,更是损人不利己。”
“这是当然。他说他被鹰扬所欺骗,那根本就是是完全捏造的。但他事后追想,觉得这一点对于他本身也不利,未免有些害怕。他就布置第二种计划。这计划的内幕怎么样,虽然也不难推想而知,但现在翰飞既然捉住了,我们不怕他不招供。你不如再等一会,冯子舟总会有来通报的。”
故事正要到达最高潮,忽然中断了!
聂小蛮这是要故意卖关子吗?
不,当然不是,再好的推论又怎么会有供词精确?不过景墨的好奇心已经快到达极限,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不料,情节的进展比想像的还要迅速,就在这时卫朴进来通报道:“通判冯老爷来访!”
那个有些臃肿的冯子舟居然连夜赶来了!
冯子舟因为大功告成了,特地前来通告刘翰飞的口供。三个杯子都斟满了酒,冯子舟说明他用过些小小的“手法”,迫使刘翰飞照实供出罪行。口供的前半部和聂小蛮先前所说的完全相同。接着他便说到刘翰飞在二十八日晚上从司马家出来以后的情形。
冯子舟道:“刘翰飞到司马家去的时候,怨恨填满了他的心胸,一心只想报复,他已经毫无顾忌了。他本准备报复之后,立即溜之大吉,目的地是北京——一则为了防备司马鹰扬报官,二则为了解除王紫蒙和她的堂兄的麻烦。他一开始约定十天后给紫蒙回音,完全是假的。因为他知道十天之后是司马鹰扬的生辰,他既泄了愤,又一走了之,自然可以安然无虞了。
景墨道:“这真是歹毒的用心。”
冯子舟道:“我们发现的那两只整理好的小箱就是他预备逃走的金银细软。不过他一出司马家的门,脑子稍稍冷却了一些,使他推想后果,却又不寒而栗。他觉得一定还不能了事。”
景墨问道:“为何?”
冯子舟道:“他明知司马鹰扬曾经在官场和文坛上有一点地位和名望,他侮辱的话一经证实,官司是当然逃不掉的。还有紫蒙方面也不容易应付,除非他逃到天涯海角去,不然,说不定有一天终会落网。他急忙地折回去,在进德仁里街口的时候,忽然绊了一绊,几乎跌倒。刘翰飞俯身瞧一瞧,竟是一个乞丐,直僵僵地横在路口,原来已经冻死了。”
景墨惊异道:“一个冻死的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