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周文今天心情很差,喝了几杯酒后话渐渐多了起来,拉着刘子光说了很多办事处里面的荒唐事,基层单位里郁郁不得志的小办事员,对这些事情既看不惯又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承受着。
“要不是小孩太小,我真的不想干了,受气啊,我的大学同学,毕业留在省城,也是进了政府机关的,人家现在都是副处了,我还是个办事员,几次提拔都被那些只会溜须拍马认干爹的家伙抢了先,我能服气么!”
桌边已经横七竖八摆了七八个空酒瓶子,周文说话也不利索了,还要继续叫酒,却被刘子光拉起来,丢下一张百元钞票在桌上,架着他出门了,打了一辆车去周文家,上楼的时候,周文已经人事不省了,趴在刘子光肩膀上吐了他一身,满楼道的酸臭味。
敲开家门,吓了刘晓静一跳,不过老公喝醉回来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她很熟练的帮老公扒了外套丢进洗衣机,又在刘子光的帮助下将周文扶到床上去,醉的一塌糊涂的周文还在念叨着再开一瓶,躺到床上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刘子光的外套也脏了,刘晓静找出一件周文的衣服给他替换,满怀歉意的说:“不好意思了,我们家周文就这样,不能喝还喜欢逞能。”
刘子光说:“周文今天心情不好,多喝了几杯,等他醒了,你也劝劝他,日子平平淡淡就好,昧良心当了大官,日子都过得不安生。”
刘晓静叹口气说:“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尤其是这种最基层的单位,正事没有,就都忙着内斗了,周文自打进了办事处,心情又有哪天好过呢,他本来喝一瓶啤酒就倒的人,现在居然都能喝七八瓶了,这都是借酒浇愁啊。”
两人聊了一会,刘子光才知道周文过得其实很苦,办事处里两派明争暗斗,周文不属于任何一派,结果两边都倾轧他,年龄那么大了还是办事员,工作干的最多,好处都是别人捞,在亲戚朋友面前,还得装出一副公务员的派头来。
“你看,这是周文和他资助的两个学生的合影,他就是一个滥好人,这种人在官场上根本吃不开的。”刘晓静指着五斗橱上一张照片说。
照片上,笑容灿烂的周文和两个扎着羊角辫穿着破衣服的小女孩站在一起,背景是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
老同学是个好人啊,得想办法拉他一把,刘子光暗想。
……
第二天,刘子光先去了至诚集团找李纨,来到前台,接待小姐看他的目光都不一样了,一般人想找李总,那是要提前预约的,刘子光来了,直接领到总裁办,一般女秘书小助理叽叽喳喳的围上来,令刘子光应接不暇。
“刘经理,听说你下个月就来总部当部长了,是真的么?”
“刘总,听说你下个月进董事会,是真的么?”
刘子光心说谣言真是猛于虎啊,正愁没法应对呢,忽然众人全都沉默下来,原来卫子芊已经站在门口了。
“刘经理,李总在等您。”卫子芊平静的说,看不出任何心情上的波动。身为李纨的助理,总裁这些天来的事情她自然是了如指掌的,面对刘子光,卫子芊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但一点都没有表露出来。
“哦,谢谢。”刘子光走进了李纨的办公室,公事公办的坐下来商谈幼儿园项目的事情。
本来以为幼儿园十万块就能拿下,反正高土坡的孩子们就近没有什么幼儿园,不如租下来,还能解决一些下岗女工的再就业问题,但是现在看来问题没有那么简单,已经不是自己可以摆平的了。
刘子光资金有限,从沙场抽出来的八十万现金还要投进华清池装潢项目,实在没有闲钱去承包幼儿园, 只有找到李纨求助。
听了刘子光的建议,李纨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办事处的那些小小的阻力,在大集团老总面前就是小儿科了。
“回头我给规划局的熟人打个电话,知会一声就行,公益用地就是公益用地,随便更改没那么容易的,然后你出面,把那个房子租下来,在电视台报纸上做个专题,炒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对了,我给你推荐一个人,找她肯定能事半功倍。”
“谁?”
“电视台的江雪晴。”
……
江雪晴咸鱼翻生了,原因很简单,某位副市长的夫人最爱看江雪晴主持的百姓生活栏目,最近几期换了主持人,栏目办得一塌糊涂,于是夫人就给老公上眼药了:“原来那个小江,主持的不是挺好的么,怎么换了这个小妖精上来,除了会放电发嗲,还会干什么?”
偏巧这位副市长就是主抓意识形态的,而且有些小小的惧内,于是乎立刻给电视台的台长打电话:“那个百姓生活栏目,为什么换主持人?”
台长说:“小江同志的父亲牵扯贪污受贿,双规了。我们怕……”
“乱弹琴,我们党不搞株连,人家小江那么优秀的一个同志,不能因为她父亲贪污就受到不公正待遇嘛!”副市长大人这样说。
台长顿时心里有了谱,放下电话就把新闻频道的主任叫过来骂了个狗血淋头,主任从台长的话里听出一些门道,明白江雪晴上面有人,赶紧承认错误,回去就把小江从冷板凳上启用了,还说了不少好话,赔了不少不是,就差拿巴掌抽自己那张胖脸了。
江雪晴经历了这场风波,见惯了人间冷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古灵精怪、活泼开朗的小丫头了,而变得是故练达,犀利精明,她很诚挚的接受了主任的道歉,再次接掌百姓生活栏目。
李纨打电话把江雪晴约了出来,当女记者看到刘子光的时候,竟然从容不迫,刘子光也是坦然面对,连李纨都看不出两个人之间曾经有过一场“交易”。
本以为说服江雪晴需要花费一番时间,但是江雪晴几乎连考虑都没考虑就答应下来,她重新出山后的第一个节目,也是打算从平头百姓身上入手,来个一鸣惊人,所以双方一拍即合。
考虑到观赏性和内涵,这期节目打算采取暗访的形式,记者化装跟踪拍摄,记录老百姓生活的点点滴滴。
节目开始,江雪晴化装成刘子光的女友,暗藏摄影机和他一起行动,故事先在高土坡的早晨开始,由于周边没有幼儿园,辛苦的上班族们要骑着自行车将孩子送往几公里外的幼儿园,中午晚上有时候来不及接,就要爷爷奶奶拖着老迈的身躯,骑着三轮车去接。
一个平凡的青年刘子光,看到邻里们接送幼儿的辛苦,便打算将大连路上废弃的金宝贝幼儿园承包下来,解决大伙的困难,于是他便筹集了一些资金,前往办事处咨询租赁事宜。
故事到了这里,还是阳光灿烂的,但是一进办事处,气氛就不同了,房产科的科长整天不在办公室,副科长们一大堆,都在玩连连看,上网偷菜,只有一位叫周文的办事员接待他们,这位办事员效率奇高,调阅文件都不用查电脑,一口就能报出来,而且对政策法规了如指掌,很热情的向他们介绍了公益用地的优惠政策以及这处房子的基本概况。
好不容易等到科长大人酒气熏天的回来,上去还没开口说事情呢,科长大人就把门一关,说今天累了,不谈事。
继续敲门,科长不耐烦的开门,得知来人意向后,大手一挥:“年租金五百万,凑够再来吧。”
江记者问他,为什么公益事业需要五百万之巨的租金,不是有政策说办学办养老院减免优惠的么。
科长很牛逼的说:“有钱就租,没钱拉倒,那房子地段那么好,多少人抢着要呢,你们租不起自然有人租。”
记者随即退了出来,前往规划局采访,亮明身份之后,对方出示了办事处的申请,要将江滨那块公益用地转成经营用地。
“这种申请我们根本不受理的,已经打回了。”用地规划管理处的工作人员这样说。
再回到办事处,匿名采访了一些临时工之类的人,此处画面上做了技术处理,被采访人的脸都打了马赛克。
临时工们说,那块地是准备租给领导的小舅子开饭店用的,你们就别瞎忙乎了。
第一期节目到此结束,结尾的时候,主持人用发人深省的语调说,为什么孩子们不能就近入托,为什么老百姓做一件事就这么难,为什么人民赋予的权力,到了某些人手里就变味了呢。
节目一经播出,反响巨大,尤其引起了高土坡居民们的共鸣,孩子入托难是横在他们心头的一大难题,以前金宝贝是贵族幼儿园,上不起也就罢了,现在有人想办平民幼儿园,办事处的一些小官僚就横加阻拦,真是令人义愤填膺。
电视机前,周文心有余悸,这场采访他是知道内幕的,并且加以配合,走投无路的他也算豁出去了,科长和主任一向瞧不起自己,生生将自己这个本科生压制了五年,这回就来个鱼死网破吧。
第二天一早,周文惴惴不安的来到办公室,副科长们很反常的没有开电脑玩游戏,而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周文,使他如芒在背,心里忐忑不安。
这件事被捅出去,周文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昨天在租房子的刘子光前几天就来过办事处,大家都知道那是周文的同学,如此推理下去,找电视台来曝光办事处的阴暗面,周文也脱不了干系了。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像防贼一般防着周文,一刻钟之后,科长从办事处副主任屋里出来,恶狠狠地剜了周文一眼,说:“主任找你。”
周文提心吊胆的去了,一进门,副主任便说:“小周啊,房产科富余人员太多,准备精简一些,你有个心里准备吧。”
2-56 小办事员鲤鱼跃龙门
副主任说完,继续伏案工作,看也不看周文,周文明白是采访的事情害了自己,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而且是被直接精简掉,换句话说,自己已经失业了。
失业,多么可怕的一个词,本来以为这个词和自己永远无关,没想到这么快就降临到自己头上,每当自己开着奇瑞a3,在高土坡进进出出,接受着老邻居们艳羡的目光时,自己是何等的自豪啊,可是,现在自己已经和他们一样了,变成了下岗人员。
良久,周文才拖着沉重的双腿站起来,缓慢的向外走去,副主任连头都没抬,说了句:“把门带上。”
周文出了办公室,帮副主任把门小心翼翼的关上,外面那些同事立刻装作没事人一样低头做事,但是从他们的眼神中周文可以看出嘲笑和鄙视。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收拾东西,收着收着眼角就湿了,本来周文是在省城上的大学,为了生病的父母 才回到江北工作,娶妻生子,上班下班,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节奏,办事处小职员虽然受气辛苦,但毕竟是一个稳定的饭碗,现在突然被精简,已经三十岁的自己上哪里去找工作啊,回家之后又怎么面对老婆孩子啊。
同事们窃窃私语着,不时偷眼看周文,发出吃吃的笑声,作为办事处里唯一不拉帮结派的异类,周文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他走了,就会有一个关系户顶上来,别人开心都来不及呢。
低着头走出了办事处,来到阳光下,周文的眼泪终于下来了,默默的打开汽车后备箱,把放着杂物的纸箱子放了进去
一路昏昏沉沉,都不知道怎么到家的,进了家门连鞋都没换,直接进了卧室躺在床上开始昏昏大睡,一觉睡到晚上八点,刘晓静回到家发现老公和往常不一样,竟然这么早回家,便纳闷道:“周文,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喊了两声,周文没答话,刘晓静以为他又喝多了,过去一看,老公躺在床上昏睡,一摸头,滚烫!
赶紧把周文弄醒,又是沏茶又是热毛巾,刘晓静可吓得不轻:“周文,你怎么了,你可不能有事啊,我们娘俩就指望你了。”
周文喝了口水,声音很低沉:“晓静,我下岗了。”
“什么?下岗?”刘晓静的眼睛瞪得铜铃那么大,“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下岗?”
“别问了,我不想再提了。”周文说。
刘晓静急得团团转,感觉天都要塌了,她着急的说:“周文,家里还有点积蓄,赶紧拿出来打点,把工作保住,不然我们娘俩都跟你喝西北风啊。”
周文说:“别忙了,我得罪人了,送礼也白搭。”
“啊,得罪谁了,是不是因为帮刘子光租房子那个事?”
周文无力的点点头,刘晓静愣了一下,眼泪无声的涌了出来,老公是个好人,真的好人,但是这个世道,好人就是玩不转啊。
一夜无话,次日早上,办事处果然打来电话,让周文不要去上班了,搁下电话,周文的眼泪又下来了,不能去上班,心里空落落的,楼下自己的奇瑞轿车静静地停着,但是自己已经不能再开心爱的小三了,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哪还养得起车,没办法只能把这辆新买来没有两个月的车当二手车卖了。
一上午都在家里发呆,到了中午,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吃,然后上街买份报纸,打算找工作了,在办事处干了五年,专业早就丢了,做文员的话,谁稀罕要这种三十岁的男人啊,看着满眼的招工广告,硬是没有一条适合自己的,周文不禁长叹一口气。
忽然家里的电话铃响了,周文懒得去接,电话铃执着的响了十几遍才停下,隔了半分钟,又打过来了,周文没办法,这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过去接:“喂,哪里?”
“请问是周文么?我这里是市委组织部干部处……”
周文握着听筒的手僵住了,整个人也呆住了,半天都没有反应,听筒里传出声音:“喂,您在听么?”
周文赶紧忙不迭的说:“在在在,我在听。”
“明天早上到组织部干部处来报到,组织上对你另有任命,早上八点半,不要迟到,记住了么?”
“记住了记住了。”
放下电话,周文的心情如同沸腾的热锅一般,对方打电话的强调和用语都很规范,看来电显示也是市委的号码段,应该不是有人给自己搞恶作剧,再说自己都这份上了,再搞这种把戏也没意思。
本来还病病怏怏的周文立刻精神起来,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托着下巴思来想去,到底是什么地方出现了转机?
忽然电话又响了,这回周文简直就是扑过去接的,拿起电话,刘子光的声音响起:“周文,你发达了啊,副市长秘书,这下牛逼大了。”
周文惊呆了,半天才道:“你怎么知道?”
刘子光说:“我有内线啊,大前天咱们搞得那个暗访节目,周副市长看了,对你很有印象,他正缺个勤快的秘书呢,就钦点了你了,说到底你还得多谢我啊,哈哈。”
本来还对刘子光有些抱怨的周文立刻爽朗的大笑道:“那当然,你选地方,带着你电视台的朋友,我请客买单,随便你点!”
刘子光的电话让周文更加确信组织部的电话不是假的,他窜到卫生间镜子前,打量着自己的蓬头垢面和一脸胡茬子,毅然拿了钱包出门,找了家很上档次的发型中心,理了个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的分头,又刮了脸,去澡堂子洗了个澡。
八点多钟才回到家,一进家门,刘晓静都快发疯了,扑过来嚷道:“一下午跑哪里去了,手机也不带,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俩……”
话没说完,刘晓静已经呆住了,眼前的老公容光焕发,哪有半点颓唐的样子,眼睛里闪耀着踌躇满志的光彩,嘴角也浮着笑意,上来就是一个恶狠狠地拥抱。
“老婆,我找到新工作了。”
“真的?在哪里上班?”
“市政府,给周副市长做秘书!”
“真的么?不会吧,市长的秘书啊~~”刘晓静的头都晕了,突如其来的喜讯让她不敢相信,一向仕途渺茫的丈夫连个办事处小办事员的工作都保不住,怎么一下子就连升三级,变成了副市长的秘书了。
“真的,组织部已经打电话来了,刘子光也报讯了,说是周副市长看了电视里我的表现才找我当秘书的,肯定是他电视台的朋友透露的消息,假不了。”
刘晓静兴奋地直哆嗦,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不行,你这身衣服不行,市政府那种地方,可不能穿的太寒酸,现在大商场还没下班,咱们去给你买衣服,衬衣外套裤子腰带袜子全都要新的,走,这就去,帝豪商厦和金鹰都去逛逛。”
两口子拿着下了楼,开车出门,如同真正的大款一样去了市中心疯狂购物,买那种成熟男人的职业装,既要有质量又要低调,总之要符合市政府的氛围,为了买衣服可费了不少脑筋,但是这种费脑筋可比再就业那种费脑筋要幸福多了。
第二天一早,六点钟周文就爬起来了,冲澡刮脸换衣服,里外三新,皮鞋锃亮,很低调的衬衫西裤夹克,中庸的分头一丝不苟,金边眼镜,黑色公事包。
望着风度翩翩的丈夫,刘晓静左看右看,满意的不得了,笑眯眯的帮他整理领口,说:“周大秘书,很帅哦。”
周文也得意的笑了,忽然看到搁在一边的旧公文包,不由得想起了办事处的岁月,眼神不由之主的黯淡了一下。
八点半,周文准时抵达了市委组织部干部科,由于是周副市长提前打过招呼的,程序办理的很顺利,组织关系暂时不变,人借调给副市长当秘书,这是因为周文不是行政编制,而是事业编,一时半会也操作不了,只能人先过来,以后再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