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九重天
抹把额头的汗水,汗津津的衫子紧贴脊梁骨。
十尺见方的舱间,两只拳头大的通气孔外湿热的风吹进。
拿袍摆当蒲扇,大力扇着,我瞄眼对面的上官云。
唉,美人就是美人。依然那么文文静静、端端庄庄得坐着。羽般睫毛低垂,如玉容颜上染了一层粉色,樱唇更加红润...忽然想起了一个再恰当不过的比喻——蒸笼里晶莹剔透的虾饺。
望进了两泓深幽中。
涟漪慢慢荡开。“你...”
我别开眼,“哎,天气这么热,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
“...不、不知无名岛上是否更热。”
见上官云并没有着恼,我暗松了口气。脑海里却出现一帮皮肤黝黑,手拿长矛,只围着一块尿布的矮豆子。一阵恶寒。
“不会吧,”我笑道,“当初听那个变态牛黄上清说,我和郑某人生活过的那个海岛已经是很南的地方了,按经纬度来说,无名岛应该热不到哪儿去。”
“......”
竖起耳朵,那边确实没了动静。我叹口气。
这几天,和上官云相处,好像回到了初恋的时候...呃,初恋大概、可能、也许、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怀里仿佛住进了一只兔仔,动不动就跳几下,可爱固然可爱,却又无所适从,抓又抓不到,赶又赶不出。
小非,你在哪儿?苏子想你。
郑某人、小孩,你们在西唐怎么样了?郑某人应该不会怎样,就是小孩,接到本姑娘的消息,一定又气又急吧,“死人!你和那个梁南太子倒逍遥快活了,临行前说过什么!...还不回家...呜呜...不要你了!再不回来,我、我休了你!...死人!...你跑哪儿去了...好想你...”
恍惚听见了丰小孩的声音,心头酸涩。
毫无征兆,船身忽然猛烈晃动起来。
“咿喂!”惊呼着,我一头撞向对面。脚上镣铐一紧,踉跄着栽进一个热乎乎的xiong膛。
“啊!”
“对不起!”我仰头。
近在咫尺的红唇。
眼眶里顿时涌上泪水,鼻腔里湿漉漉的。
“你、你流血了。”上官云慌不迭得推开我道。
上仰脑袋,吸溜着。我呜咽道,“谁让你xiong部硬的象石头!”
旁边沉默了半刻。“嗤啦——”一声裂帛响。
难道,他心怀内疚,想以身相许?或者,和本姑娘同室相处,日久生情,要坦诚相对?再不然,终于发现了本姑娘的好,迫不及待、*?
“嗤啦——”又是一声。
鼻血窜出。我加大吸溜的马力。
“给你...”
手上多了两条...布?
我暗自松口气,却隐隐的...失望。
“如何了?”上官云轻声问道。
“没事,”拨弄着鼻下两条长长的白色布带,我笑道,“不过,感觉好像拖着两根面条。”
“噗哧”一声,杏眼弯了起来。“没剪子,将就些吧。这样子,很可爱。”
“可爱?你来试试!”佯装忧愁得叹口气,我捋着布带,“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上官云怔然,喃喃道,“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他幽幽得叹了一声。
忍不住想去抚平他微蹙的眉头。
握紧的拳头,终是放了下去。
你是在为谁忧愁?钱家二小姐吧。
舱内再度沉闷起来。
心里不痛快至极。
我走到舱口,用力拍打着门板,“喂!有没有人?!到底要把本姑娘关到什么时候?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龙须,是汉子就放你姑奶奶出去!龙二!你个娘娘腔的家伙...”起劲踢着门板,我嚷嚷着...
声嘶力竭,口干舌燥。外面一点人声都没有。
“...放我出去...”靠在舱门上,刮抠着门板,我一声响一声闷得哼哼着,“再不然,换个地方也好...要成咸鱼干了...阿里巴巴,芝麻开门...数一二三,再不开门,本姑娘就一头撞、撞在豆腐里了啊。一...二...”
“三”没出口。“嘎吱——”一声。
舱门居然真的打开了。身体前倾,差点再次栽进来人怀里。
“幸亏,幸亏...”没有,不然非要恶心一辈子。我看着门口香喷喷的家伙。
“怎么了?”看到我的鼻子,龙二不由分说搭上我的手腕。
连点几处穴道。鼻血顿时止住。
“没事,没事,”拍着自己xiong口,龙二笑道,“吓死奴家了。那些草药性子是猛了些,不过慢慢就适应了。”
“谢谢你啊,”取下布带,我笑道,“又是下毒,又是压毒的,你比我亲妈还关心我呐!”
没听出我话里的讥讽。龙二细长眼眯起,舔着嘴唇凑近一步,“流这么些血,有些可惜呢。”
“你、你想干什么?”我汗毛直竖。
手臂一紧,我被人扯到身后。
“你说过,不会再为难苏姑娘!”身前的上官云大声道。
心头暖了起来。
“开个玩笑嘛!”龙二咯咯得笑了起来,“怎么,几日不见,小云儿就有了新欢,在意得紧呐!”
“你莫要胡说!”上官云烫手山芋般松开抓着我的手,“我同苏姑娘清清白白,天地可鉴!”
探出头,我做个鬼脸,“俺们哥俩坏、哥俩好,关你什么事,爱管闲事的龙大婶?”
龙二脸青起来,“走!到地方,换船了!”
“换船?”心颤抖一下。换了船,小非再找恐怕就难了。
我笑道,“为什么要换船?你们找到炸山雷了?”
“月儿呢?”上官云颤声问道。
“咯咯,你们真是一对可爱的笨蛋,”龙二无比开心得说道,“自然是钱影月说出了藏匿炸山雷的所在,那丫头,也算识时务,还央求着想进咱们无名岛暗卫组织,不过这事,少主做主。小云儿,莫要担心,那丫头如今比你活得舒服多了。”
上官云脸色苍白起来。
“走吧!”龙二抿嘴笑道,“再不换船,如何过得了前面的九重天。”
“九重天?传说中,南边洋面上那个来去无踪、渔民梦魇的飓风区?”我惊声道。
“什么传说,”走在身后的龙二道,“那是...”
没听清楚他后面的话。只因视野内几里外的一幅巨大海景。
那边,青蒙的天,混沌的海,一个个天地相连的灰色气旋,发出恐怖的低吼声。几里外的洋面震动着、瑟缩着,好像老虎前的一只吓破胆的小耗子。
我一个哆嗦。“你、你们疯了?!”
上官云想扶住我,脚下却也一软。一起坐倒在甲板上。
刚来得及咽口唾沫。更怪异的景象出现。
两个扁圆碟子从气旋里飞出,眨眼间来到了船旁。
下一刻,十几个同样黑色鳞衣的男人无声地纵跳上船,和龙须、龙须二的衣着相比,左臂上多了些稀奇古怪的花纹。好像...好像左图贺礼箱上的锁轮花纹,除了笔划简单了许多。
“人到齐了?”龙须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是,一卫领,二卫领。”那些男人单膝跪地,齐齐行礼。
“这丫头就是少主找到的那个人。”龙二一敛媚态,严肃说道,“龙目一、龙目二,从此处到家,由你们二人负责看守。”
“是!”前面两个男人眉间喜色显露,大声应道。
我白白眼。当本姑娘香饽饽啊,到时候,烦也烦死你们!
摆摆手,我笑着打招呼道,“嗨,二位好!苏子一路就劳烦二位了。”
龙目一、二都是一怔。
“先押她上凌舟!”龙须磨着牙道,“记住,莫要听她胡说。若是聒噪,点她哑穴。”
我顿时闭嘴。
哼,好女不和男斗!好女不和男斗!
被两个叫龙目的家伙架着,提小孩一样被带到黑碟子上。
黑色的扁圆壳子,非木非金,通体古怪的花纹。一圈四扇圆形窗子,闪着莹莹亮光。两人宽的船盖,正扣在密闭碟子的上方。
咿喂,飞碟啊!
未来得及细看。两人忽然齐齐松手。
“啊——”
“这位大爷,您叫够了没?!”一个驴打滚,敏捷可比《碟中碟》里的汤帅哥。爬起、双足跳(腿脚不方便啊)、紧贴舱壁,连串动作一气呵成。我挠着耳朵喊道。
船中央椭圆坛子旁,四脚拉叉平趴在地上的老头瞪了我一眼,揉着腰背,眯眼哼唧起来。
看他不再制造噪音,我慢慢挪出。
“你是苏子?传承了...咳咳..那个欺负过鼠头的丫头片子?”老家伙爬起身,歪脑袋看向我。
“不错,本姑娘就是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的一代侠女,苏子、苏侠女!”边振臂高呼,我边向后磨蹭着脚步,“本姑娘是欺负过鼠头,那又怎么样?他们当初杀死我们多少人,虐他那几下子还算轻的。”
白色歪辫子在眼前来回晃荡着。老头好像没什么怒意、恨意,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得打量着,时不时还拿指头戳戳我,象是生物系学解剖的学生挑选小白鼠时的神情?!
一阵恶寒,我踉跄着躲到一团似乎是椅子的毛东西背后。“你、你想干什么!”
“...资质很差,筋骨浊重...似乎还有些呆傻...”老头一边继续打量着我,一边低声喃喃着,右手翻飞,姿势好像...哪里见过?
突然脚下一顿,他瞪眼望来,“算不出?!”
我也是一呆,扬手指着他的眼睛,“银色的?!”
歪辫子老头叹口气,嘴里上下仅存的两颗牙颤颤着,“昊木无能,百年身后,宁陵一族...唉!”
心头莫名得酸楚。
我笑道,“心里难受的时候,我最喜欢吃老爸炖的银耳蜜枣粥,凉凉的,甜甜的,吃着吃着,什么烦闷、苦涩都没了。有机会,我给你做一碗。”
老头一怔,舔嘴道,“什么东西,好吃么?唉,可惜!少主要拿你...”
“上祭司大人。”船口纵身跳下两人,面目可憎的龙目一、二。接着下饺子般嗖嗖得窜进七八人。
我暗叹口气。眼看揭晓的谜底。
看了一眼椅子后面探头的我。龙目一、二和那些人对老头弯腰行礼,说话的恭敬程度却比对着龙须二人更甚,“卫领说,大人何时准备妥当,便可开船了。”
不知何时,端坐椅上的歪辫子老头点点头,“嗯,你们各就其位吧。”
“大人...”又瞄了眼老头身后龇牙咧嘴做着鬼脸的我,龙目一喏喏着道,“卫领吩咐小的,一路要看好您身后之人。”
老头冷哼一声,“老夫在此!”
龙目一一个哆嗦,跪倒在地,“小的、小的该死!”
老头大袖一挥,“退下!”
“是,是。”龙目一哈腰退后。
看来这老家伙大有来头。
我笑着蹲在他椅旁,低声道,“老爷爷,上祭司,很大的官,很受人尊敬的官吧?”
“嗯。”老头双手抄袖道。
“那你们那个少主,一定也很爱戴您喽。”
“嗯...”老头闭眼道。
“您去说说,这个...人肉药丸不好吃的,苏子做的菜更香...”看老家伙无动于衷得继续眯眼打盹,我咬牙道,“只要不吃我,也别折磨我,苏子为奴为婢,心甘情愿。”
没办法啊,先拉拢这老家伙,保住小命再说。什么为奴为婢的,无名岛乱了,本姑娘逃出去了,自然不用履行。
“抓牢。”老头忽然睁眼。眸中银光射出,竟是锐利不逊剑芒。
我下意识得抓住椅子扶手上的毛皮。
“呜——”老头低声吟唱起来。说是吟唱,却单纯一字,说不是吟唱,却抑扬顿挫。好像山岚风起,回旋往返,积攒着力道,储蓄着气势,节节爬高,尖锐破空。
一种莫名感觉。船中央的密闭坛子里什么东西喜悦起来。
风鹋!...不,不,不是左府仓房兽锁上的怪鸟,可这种感觉...
吟唱嘎然声止。
耳边却充盈着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耳后束发带子忽然松落。
老头双手摆了几个古怪的姿势。忽然他咬破食指。一串血珠不受重力影响,疾飞向船中央。
骇然。眼中,坛子扭曲,骤然幻化成一只巨鸟,青色的羽,金色的喙,颈下一处,血红的跳动。
心脏?!坛子里是风鹋的心脏!
我的心痛起来。无意识得吐出两个字,“御风!”用的是陌生却又熟悉的语言。
本已展开双翅的巨鸟,银色的眸扫过船舱,定在我身上。眸里竟是无限的留恋。
泪花不受控制得溅下。
“放它去吧。”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握住了我探出的手指。
我低下头。狠命擦着眼泪。
tnnd,怎么回事?!
船体猛得一震。好像被风刮起的一粒尘埃。
没来得及庆贺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哭的如此酣畅淋漓。强大的甩力,害的我险些撞向船壁。
感激得向抓着我手臂的老头笑笑。
老头一愣,银眸里满是震惊,“你的眼睛!”
本姑娘眼睛怎么了?刚想揉揉。
“抓紧!”圆形船舱内众人喝声此起彼伏,“进一重天了!”“南三!”“下五!”...
船身上窜下跳,好像坐疯狂老鼠冲荡时的感觉。
“风眼!”“稳住!稳住!”“放!”
船身陡然平稳。
“哇,好刺激!”我拍手叫道,“再来,再来!”
平复着呼吸的龙卫们,个个脸色苍白,看怪物般瞧着我。
虽然本姑娘知道自己貌美如花,可、可被十个年轻男人这样瞧着...
“怎么了?”我低头搓着衣角,“确实很好玩啊。”
“咳咳...”“给我粒镇风丹。”“我也要,还有止恶心的那种。”...
恶心?!敢说本姑娘恶心?!怒火噌噌上窜。
扯着衣角,正要骂人。
“不要理他们!”椅子上的老头蹲下,急切扳正我的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眼眶周围皮肤被老头双手扒着。我泛着泪光,“老爷爷,我知道自己眼睛大,您不用再扒拉了!”
“银色呢,银色呢?”老头的银眼珠子在眼前来回骨碌着,“方才明明是银色的!”
“呃——,”我挣脱他的手,揉着眼睛道,“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世界可以变,时空可以穿,本姑娘的人种可不能变。”
老头又盯了我一阵,失神喃喃,“不会,不会的...”
“二重天!”窗口龙卫喊道。
话音未落,船身再次震荡起来...
“嘎吱”“嘎吱”,是船帮子在呻吟。
我喘着气。十指关节僵硬,紧紧扣在老头椅子扶手上。肚子里翻江倒海。ru牛反刍大概就是这个感觉吧。
疯狂老鼠是很好玩,可连续坐上九次...
“大人,”龙须和龙二脸色苍白,“风神原魄力竭,此趟...”
忽然“嘎吱吱——”一声刺耳响声。
“苏子!”老头忽然低声道。
“啊?呃——”忍下一口酸水,我应道。
老头笑眯眯得望着我。指尖忽然一痛。
“咿喂!你干什么?!”脑子顿时清醒,我跺脚跳起。右手食指成串的血珠冒出。
“你不想救御风么?”老头轻拍着我肩膀。
御风?心脏深处再次酸楚起来。那只仅剩下心脏的大鸟么?
忽然听到老头一声大喝,“摁住她!”
龙目一、二一怔,齐齐扑上。
刚想到要跑,胳膊被人摁住。“不要啊!我不做祭品!放开我!”
“到船心去!快!”
“你个老不死的,放开我!放开我!啊——”
“血不够,口子再大些!”
“不要,不要杀我,啊——”
看着坛子里骤然升腾出的诡异银光,我嘎然声止。
半空中银雾浓烈起来,聚集着,翻腾着。忽然,一只巨翼大鸟探头出来,青色的羽,金色的喙,却更加清晰、更加真实,银色的眸也有了灵气,扫过众人,竟是无比的野性、凶悍、独尊。
“风神!”“风神!”“风神保佑我们!”龙卫、龙须、龙二一个个双膝跪地,顶礼膜拜起来。
银眸盯上我的手,停住。
咽着唾沫,我后退一步。
“呜——!”是它在叫么?叫我么?
好像心听见了,可耳朵又象没听见。
下一刻,明明应该是幻象的巨鸟厉声鸣叫着,夹杂着狂风迎面扑来。
“啊——!”心里大叫着。飓风好像要把额头撕开,又好像要钻进额头。脑子要炸裂了!躲也躲不开,喊也喊不出...
“行啦!”
好像是那个该死老家伙的声音。
“到家了!”“风神保佑!”“我们到家了!”“回家了!”
我坐起身。
四下只剩下负责押解的龙目二人,和那个笑眯眯的老家伙。和煦、平和的阳光洒进船来。
又是一场梦么?...可恶!这算什么烂梦!人家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本姑娘自打出使梁南,就一次也没梦到过美男,倒是乌七八糟的,噩梦连连!哎,等等...
低头看看手指,掌心一道足足半厘米的“大口子”。我狠狠揪上老头的歪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