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大闹皇宫
六月三十。日晴,气燥,有风。宜婚嫁,远行。
窄袖,侧襟。青色罗衫绸裙,领口后心各是一朵怒放的正红大菊。长发被整齐得绾拢,成环成髻,五根燕头扇羽竖立脑后。
新绞的脸,桃花面,柳叶眉。一粒青色麦芒额饰,两颊淡淡胭脂红,小小的绛唇。
被西唐侍女木偶般摆弄了一个时辰。我头皮发麻、两眼发呆得看着镜中人。
“您瞧还是奴婢说得对吧?”拿镜的快嘴侍女朗春笑嘻嘻得说道,“您一打扮起来,真得很美。”
“是吗?”我笑笑。
可惜只能再穿两个时辰。跑路的时候,这样的装扮还不得一步三马趴的。
“主上,您觉得如何?”再次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得整理一通,叫涟秋的沉稳侍女终于停手。
“行了,行了,涟秋。我真的很满意,”揉着脖颈,我松口气,“两位姐姐是女皇陛下身前的红人,一路车马劳顿,未来得及休息,又热心帮苏子打扮,苏子万分感激。”
拿出准备好的五十两银子。我笑道,“苏子真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几两银子,两位姐姐就权当胭脂、水粉钱吧。”
涟秋一愣,和朗春齐齐跪倒在地,“女皇旨意,我们俩姐妹以后是服侍大人的奴婢。大人如此,折煞奴婢了!”说着,砰砰得磕起头来。
我不由头疼。
知道梁南太子要订婚,几日前,文昭遣了使者抵达宣宁,除了贺礼,居然还郑重其事得赐给我两个宫中侍女。
以前对本姑娘不管不问的,现在忽然热乎起来。大肚子狐狸又在耍什么花招?难道...
有丰小孩罩着,郑某人应该不会有事的。
没时间了。大不了跑路之前,把她们丢给将军裴庆,最关键的是现在要稳住她们。
脑子转了几转。我笑着扶起二人,“即是如此,苏子也就不客套了。二位姐姐心灵手巧,苏子敬佩。咱们以后就主仆相称,姐妹相交如何?”
看着我的“诚挚”微笑。朗春眼圈红了起来,“奴婢不过是伺候主子的下人贱民,大人...”
“不可啊。大人,”拽着朗春再次跪下,涟秋正容道,“奴婢身份低微,怎能和大人姐妹相交。女皇陛下说,大人平易近人,是难得的好主子,要奴婢们尽心侍奉大人。能伺候大人左右,已经是奴婢们的福气。西唐律法,家仆性命主上所有,一世为奴,世代为奴,不可越位。涟秋大胆,恳请大人以后切莫再提姐妹相交的话。”
“是啊,大人,您的心意奴婢们知道,可大人这般...”
“...大人身为御史,就该有相应的威仪...”
“...说话要昂首挺xiong,不卑不亢...做好我们西唐女子的典范...”
咦喂,怎么说着说着又扯到本姑娘的仪态问题上了?
听两个女人唠唠叨叨得说个没完。我耐心消磨一空,“打住,打住!好好,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这总行了吧。起来吧,真是怕了你们了!祖奶奶哦。”
互相看看,朗春和涟秋笑着站起身来。
可怕!本姑娘算是见识了女人音攻的利害。跑路一定不能带这两个磨唧鬼,烦也要烦死了。
正要习惯性得挠头。涟秋急切说道,“主上,不能抓啊。这个燕飞髻没有个把时辰是没办法打好的。”
哇呀呀呀呀!
太阳穴砰砰的鼓动起来。当初在倚红楼面对丰小孩,也就这个程度吧。我手握成拳,正要暴走。
“苏大人,”门口一个冷冷柔柔的男声响起,“爹爹有口信,让我捎来。”
脑门温度稍降。吕青?一定是左府那边的接应吕老熊安排妥当了吧。
“进来说话吧!”咳嗽几声,我旋沉声道,“涟秋,朗春,你们下去休息吧。”
见我稳重得坐在太师椅上,涟秋和朗春心满意足得福了福。
布帘一撩,进来个灰布衫子的冷峻少年。
浓眉大眼。本该是个豪迈的性情模样,却因为白暂的皮肤,小小的嘴唇和唇上的一粒美人痣多了几分秀气。梳着典型梁南人的盘发,一截五彩的穗子垂在左耳(梁南男女,发稍都带穗子。五彩是尚未婚配的意思,若是单色,则是已经成家)。
看到上位身着官服,一本正经的我,少年一愣。
我的脑海里却不经意得晃过一幅美人洗浴图。
脸不自觉得烫了起来。
那个该死的吕老熊!要不是他诓骗,说什么让我去看看哑巴女子,本姑娘也不会看到他家儿子洗澡。
生米熟饭,自从身边多了个未成年的小醋坛,本姑娘才发觉年纪小的男人更难对付。无论如何不能再添了...嗯,成熟体贴型的,应该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
尽量放端庄。我微笑说道,“你是吕熊的儿子吕青?”
少年点点头。
正要退出去的涟秋面色沉了下去,“大胆!见到西唐御史大人,还不下跪?”
吕青眉头蹙起。冷声中带着稚嫩,“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在下虽然年纪轻,骨气却是有的。”顿了顿,他接着道,“身为奴仆,你家主子尚未说话,你倒噼哩啪啦的,很了不起么?”
好一副伶牙俐齿。我暗自好笑。
涟秋一怔,脸却有些发红。望着我便要跪下请罪。
看涟秋吃憋,我心情顿时轻松起来。“没关系,你下去吧。”
“爹爹说,车、马、船只都准备妥当了。十个挑好的汉子,拳脚不错,有大人的银子和迷药,事情没问题。听到大人从皇宫发的信号,立刻行动。在城西的废弃码头会合,不见不散。”
听完吕青的话,我点点头。
这些都是我和小非、上官云推敲许久的计划步骤。现在不过是事到临头的最后确认。
自从两日前被牛黄上清派人送回驿馆,他那边就没了动静。
腕上的古怪点子,我暗地瞧了几个大夫,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哼!乖乖听话么...
虽然想起当时的情形,有些毛骨悚然。不过...
既然现在没话说,本姑娘就抓紧时间做自己想做的,做完跑路。
天下之大,妙手神医总能寻到。实在不行,本姑娘就学关羽,刮骨去毒,剜掉腕上的肉,你能奈我何?
想着,豪气顿生。
梁南皇宫,本姑娘今日就闹上一闹!
梁南风俗,订婚比婚礼隆重。民间百姓,采矿、狩猎的汉子往往立夏时带着彩礼、珠宝、金银回家订亲,见过女方后又匆匆离去。订亲后,女子戴纱,男子换穗,除非一方身亡,不得退亲。
梁南的皇室居所是个回字形结构。内口中是皇帝的寝宫、花园和他的三宫六院,黑色、白色长天石砌成(梁南戈壁特产石,极为坚硬,打磨不易);外口内内口外是皇室贵族们的居所,梁南特产的岗岩砌成,可以使用白色,玄色却是不能。梁南以正中为尊,西方次之。
申正,暑气渐弱。皇城西南新落成的太子府邸。
红绸飞舞,礼乐声声。白色大石砌成的宫殿广场前。
打量四周,我不由咋舌。
太子订婚的派场实在不小啊,虽然没什么劳斯莱斯接送。一箱箱的贺礼、一辆辆的高辕马车,来往穿梭。朝中官吏、大臣,外国使者、皇室侍卫、围观百姓,奏乐人、歌舞伎。形形色色,人声鼎沸。
“这太子府真个好看啊!”“白光光的石头,玉石一样哎!”“长天石嘛,只有皇帝和太子能用。盖建太子府,俺家那口子可是个工头。”“太子殿下!”“快瞧,殿下!还有皇帝陛下。”
外围的百姓纷纷跪倒在地。
礼乐、歌舞退下。
“呜——!”号角声响起,悠扬洪亮却不刺耳。两队上百人,头配红带的宦官鱼贯走出,四人一组。前头两个抬着个巨大的人字型长号,后面两个各自抓着一个号口,腮帮鼓鼓青蛙吐泡一样起劲吹着。
“皇帝陛下,太子殿下驾到——!”
唱声未落。持着龙旗凤牌的宫人簇拥,从太子府内走出数人,站到了场中高台上。
站在西唐前来贺礼的使者队列中,我也弯腰低头。
号角声消,礼毕。
“得得得得”东面长街上马蹄阵阵。百姓和各国使者们纷纷侧头望去。
烟尘中出现两队红缨白辔的高头大马。
瞧清领头马上的人。我心头微微一紧。
高高的发髻,额前展翅欲飞的金鸟珠帘下,长眉凤眼,挺鼻樱唇。不同于沙漠戈壁居民普遍的粗糙黝黑,这女子竟是分外白暂清秀。不过最惹眼的却是她的笑容,温和端庄,带着一股豪爽大气。
这就是司徒慧么?不错嘛。起码不是想象中的彪型女。
百姓们热闹起来,“司徒慧下将军!”“好个女娃!”“据说下将军十一岁便带着几十官兵降服了黑风寨数百匪寇。俺家女娃崇拜得紧哩!”“司徒慧可是咱梁南女子里一等一的人物。”“人又水灵灵的美。”“和太子真是般配。”“哎,私塾先生咋说的来着...对,对,天作之合。”...
说吧,说吧。
反正你们太子已经是本姑娘的人了...司徒慧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姑娘今天要做的事比她了不起十倍百倍千倍...做完这一票,一定要赶快带小非走...
脑中纷纭。
那司徒上将军的十八岁独女已经下马走到了场中高台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不大,却也清楚。
台上的宁策远微笑着,黑色大袖拂过。“慧儿免礼。过了今日,你便是我儿正妃,不必拘礼,来来,上来和朕说说话。”
袖中的拳头不自觉得攥紧。
司徒慧走上高台,乐声再起。
使臣上前道贺。酒宴开,歌舞起,普天同庆。
天色慢慢黯淡,欢庆气氛却更加热烈。火把、高烛,映衬得宣宁如同白昼。大街小巷,载歌载舞,乐声人声,酒香肉香。
高台下,广场上,府邸外,使者舞人百姓云集。一桌桌的酒肉,一场场的霓裳。饮的人酣马醉,看的目不暇接。
我喝口醇酒。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左老头会如何下手?虽说现在人杂,可有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近卫军警戒,要想悄无声息得找到他的贺礼箱子然后逐个引燃,怕也不是什么易事。
“呜——!”正想着。号角声又起。
上百个侍卫扛着树苗一样的东西走进场内。那些东西都长着个蘑菇头,古怪至极。
“烟花!”旁边一个西唐使者轻声呼道。
心头一跳。我笑着问道,“梁南烟花难道有什么特别之处?”
眉开眼笑的,使者道,“一皮二矿三烟花。梁南烟花比咱们西唐的劲大、量多也好看精彩些,不过听说只有大庆典时才有。没想到今日能瞧到。哎,快看,快看!”
正过头。长拖到地的捻子已经点燃。
啪啪声起,火星四溅。
地上火树银花,金龙红凤。空中怒放的花,聚散的星,争奇斗艳。
“吱——啪啪!”“轰——隆隆!”烟花的脆响不绝于耳。
百姓欢呼拍手,使臣仰首惊叹。
随着烟花渐盛,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是了,一定是这样!
撕开裙子下摆。我刚想找个借口溜出场外。
微不可闻“叭”的一声。临近我们这桌宴席的烟花树,夹杂着银花,喷出一团团的火球,鲜血般红艳。
盯向我,狞笑着,噩梦中的狰狞目光。
脑子瓮的一声炸开。
...“哎,新样啊!”“好看!”...“好烫!”“不大对劲啊!”“呀!俺的衣服!”“啊!着火了!”“快跑!快跑!着火了!”
惨叫声起。人群慌乱起来,推搡着,逃窜着。我回过神来。
广场上,火球纷飞。侍卫忙着扑火,疏散人群。
脚上一痛,却是个小国使臣踩过被绊倒在地。刚扶起他。
高台下几个侍卫的声音竟清晰如在耳侧。“贺礼!”“贺礼着了!”“啪啪啪啪!”“你听见了么,咋回事?”“左丞相的贺礼啊!”“快扑灭!”
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要过去!”我大喝一声。
周围百姓陡然静了下来。
“不要过去——!”“不要过去——!”“不要过去——!”一声声的波动荡开。我的回音?
身旁的小个子使臣古怪得翻着白眼看向我,“震死我了。”身体一软,竟是晕了过去。
那几个侍卫也愣在那里。
顾不得细想。我大喝道,“不要过去,快退下!”探臂向前冲去。
“妈呀!”“好大声!”“打雷啊!”“雷婆大仙!”“大仙救我!”人群竟自分闪出一条路来。
身体轻飘飘的。一个跨步,呼呼风声,我居然窜到了高台下。
刚来得及推开那几名侍卫。
叭叭叭,爆声四起。一个个的红漆大箱裂开。
“苏子!”高台上声音未落,一个白色人影跳了下来。
“小心!”搂住宁非。不知是我拽着他,还是他拉着我,几个纵落,我们站在了太子府正殿上。
珠宝、金银,夹杂着漫天的纸片激荡开去。
人群呆住。
吕老熊安插在百姓里的汉子喊道,“谢皇帝陛下,太子殿下赏赐!”
百姓、官吏、侍卫顿时沸腾起来。
“谢陛下赏赐!”“梁南皇帝万岁!”“太子千岁!”“金子!”“快捡啊!”“宝石!俺的宝石!”“这是啥?”“左图卑鄙无耻,谋权篡位,其罪当诛。”“太子失踪,左图捣鬼。”“哎,王八啊,画的活生生的。”“皇帝画的?一定更值钱。”“俺的,那是俺先拣到的。”“啊,这边还有!”“俺的,别抢!”...
正殿上。
看着下面的热闹。我笑道,“偷**不成蚀把米,这回左图怕是要心疼死了。”
褪下那身显眼的白色长袍,黑色夜行装的宁非点头轻笑。眼波流转。
“小非,你近来越来越帅了。亲一个!”
“别,会有人看到的。唔——”“呼呼..你坏死了!”
“我漂亮还是司徒慧漂亮?”
“一心想着你,我没瞧她。”
“真的?”
“真的,快换衣服吧。我们要赶去码头呢。”
“小非...你舍得离开你父皇?”
“和苏子,天涯海角。”
“苏子和小非,不离不弃。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