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惊无险,又到五点。」
方圆乘领导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伸了一个懒腰。自从一年前发生了那件事以后,他就自动离开滨海市安亭区的刑警大队,下放到市郊城乡结合部的东州区衡水派出所,当起了一名小片警来。现在已经是星期五下班时间,在外租房子的方圆还得回去做饭。他拿着自行车钥匙,刚离开座位,就认出了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文晓梅。方圆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这文晓梅。要不是文家姐妹俩,方圆也不会在那样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身负重伤之余,遭遇人生中最惨痛的经历,从人生的最顶峰一下子跌进万丈深渊。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对文晓梅以及她的妹妹文若兰敬而远之,谁料到这文家姐妹硬是盯住方圆不放——自从方圆来到衡水派出所担任片警以来,每个星期五下午,两姐妹的其中一人都要到派出所等方圆下班,请方圆回她们的家吃晚饭。尽管方圆次次都毫不客气地拒绝她们,不过这姐妹俩依旧不改初衷,风雨不改地坚持了大半年的时间。方圆打算又一次地拒绝文晓梅,可他的心里还是有一丝心猿意马起来。因为今天的文晓梅实在是太美了,以往的文晓梅,大多时候打扮老土,戴着黑色镜框的眼镜,留着长长的马尾辫,看上去就像一名只知道整天埋头于象牙塔的女学者,不食人间烟火。衣着方面,每次来找方圆的文晓梅,天冷的时候是黑色的长袖大衣,外加黑色的长裤,天热的时候,长袖大衣变成了白色的长袖衬衫,另附雷打不动的黑色长裤。这形象,真的很雷人。在方圆的眼里,文晓梅就是一个黑色的偏执狂,就连她的鞋子,也是黑色的平底皮鞋。那么袜子的颜色呢?当然是黑色的了!站在方圆眼前的文晓梅,面目一新,要不是方圆以前是干刑警的,对于人的五官轮廓有着精准的记忆力,他还差点以为这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呢!文晓梅在办公室门口静静地看着方圆,不过她脸上的黑色镜框眼镜已经摘下,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面透露出些许悲伤。而文晓梅那条在方圆眼里显得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马尾辫,现在被一头及肩的长发取代。方圆这时才惊异地察觉到,转变了形象的文晓梅,真的是一位散发出淡淡成熟女人气息的少妇,妩媚之中不乏典雅,和他脑海深处里的那位被无数位男人疯狂摧残的不幸xìng奴有着天壤之别。文晓梅的改变不仅体现在面容和发式上,连衣着打扮也来了个大变身。一件灰色的连衣裙,将她那轻柔曼妙的肢体曲线紧紧地包裹出来;连衣裙的中部,是一条打着结的黑色腰带;连衣裙上,是黑色、灰色和白色的叶子和花卉图案。连衣裙的下摆,落到膝盖上方不远处的地方,一片让男人热血沸腾的肉色在下摆下面显得格外的夺目。为了见方圆,文晓梅今天特意穿上了丝袜和银色的高跟凉鞋,她那双纤细秀气的可爱玉足,并没有涂上任何的指甲油,在丝袜里若隐若现,很是诱人。方圆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呆了,但是他很快将想入非非的心思收敛住,快步从文晓梅的身边走了过去,没有看文晓梅一眼。方圆心里有的只是愤恨和无奈,他一直以来都想方设法要和文家姐妹划清界限,但是他很清楚,自从那个晚上以后,他和文家姐妹早已经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怎么可以划清得了界限?所以一向以来,方圆对文家姐妹所秉持的态度就是「惹不起躲得起」,但是今天,方圆的「这一招鲜」失去了作用,正当他想尽早地走出派出所,到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文晓梅轻声恳求道:「圆,你肯陪我出去走一走吗,就一会儿的功夫?」
方圆停下脚步,闭起眼睛,深深呼吸了几下,压抑住自己快要爆发出来的情感,冷冷地拒绝,「不必了,我和你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
文晓梅急切地恳求道:「圆,我知道是我们连累了你……」
还没等她说完,方圆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文晓梅,大声喝道:「别再说了,我不想听!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快点回家去!请文医生你记住,我和你们永远是没有交集的两条平行线,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我都不想再和你们有任何的联系!」
文晓梅的双眼霎时微红了起来,泪水在她的眼里打转,她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来。文晓梅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不但没有让方圆生出任何的同情怜悯之心,反而让方圆内心的憎恨更加增添了几分。方圆经常不敢相信,站在他面前的这一位文弱女子,竟然可以冷静地将两个和她有过最亲密关系的男人置之死地,以至于这件案件发展到最后,连方圆他自己的性命也几乎搭上去。此刻的方圆,已经被愤怒吞噬了理智,他冲到文晓梅的面前,双手放在她的肩上,拼命地摇晃起文晓梅的身体来,「文医生,不要再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来欺骗男人了,告诉你,其他的男人会上你的当,我方圆可不会,你这套把戏没用的!」
被方圆摇晃得左右摇摆的文晓梅再也忍受不住,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方圆看似坚硬无比的心,竟被文晓梅流下的泪水一下子熔化了。但是他很快在内心将自己的动摇驱赶得一干二净:「不要被这女人再欺骗一次,她再怎么可怜兮兮,也只不过是一株有毒的罂粟花!」
正当这时,方圆身后响起了一清脆的声音,「方圆你干什么,赶快住手!」
然后一只纤细白嫩的手伸了过来,狠狠地揪住方圆的左耳,一股剧烈的疼痛蓦地在方圆的左耳上升起,这巨大的力道差点没把他的耳朵给扯下来。方圆回头一看,衡水派出所女所长赵志雯正一脸怒容地看着自己,赵志雯的身后不远处,是方圆这大半年来都不敢面对的派出所同事苗芊芊。方圆在心里痛苦地想到:「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了,怎么老子不想见到的女人全都冒了出来!真是邪门透顶了!」
方圆毫不客气地将赵志雯的手拨开,扔下一句话:「我的事情你别管!」,转身就走。赵志雯气得一下子站在了方圆前面,拦住了他的去路,警服胸前两个浑圆的乳房随着急促的呼吸而微微震动。方圆虎视眈眈地看着赵志雯:「赵所,请你让开!」
赵志雯毫不示弱,「方圆,你应该对这位女士道歉,在没有对她道歉之前,你不准离开这里半步!」
赵志雯的眼神坚定而有力,方圆这一次不再选择对抗,而是屈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方圆无可奈何地回过头来,走到文晓梅面前,鞠了一个躬:「文医生,我为刚才对你的无礼行为,表示最真切的歉意,请你原谅!」
不等文晓梅答话,方圆急急忙忙地飞也似地走开了,经过苗芊芊身边时,方圆并没有理会苗芊芊投射过来的复杂目光,而是低下头,眼睛望向另一边地面。走出衡水派出所大门的方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响亮的高跟凉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很是悦耳。他知道,文晓梅还是追了上来,这女人还真的是他命中的克星,怎么样也甩不掉,就像那牛皮糖似的。偏偏方圆对她又无可奈何,有时候方圆恨不得想活活掐死文晓梅,和她来一个鱼死网破,但是当他想到文家姐妹那凄惨的人生经历时,他又下不了手。方圆只好转过身子,站在他面前的文晓梅满脸悲戚,脸上依稀可见丝丝的泪痕。文晓梅递过来一张纸,平静地说:「圆,我知道你恨我,你恨小兰。可是现在你不用再恨我了!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地对待小兰。」
方圆拿过那张纸,发现这是一张「疾病诊断书」,上面写着文晓梅的名字,里面的诊断结果赫然是「脑部恶性血管瘤」!方圆吃惊地看着文晓梅,文晓梅凄然地苦笑了一下:「医人者不自医!我可能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了!」
说起这文晓梅,她可是滨海市鼎鼎大名的脑科专家,如今这脑科专家却患上了绝症,真的是太令人震惊了!方圆看着文晓梅,一时之间,却也无话可说。文晓梅伸出双手,帮方圆整理起警服的衣领来,温柔地轻声说道:「圆,或许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报应吧!在离开这个世界前,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几件事!」
文晓梅的动作很细腻,也很缓慢,就像一位妻子为丈夫整理着衣裳那样。她身上那股女人的清香,若有若无地飘进方圆的鼻子里,这动作、这香味,就像是最致命的武器那般,让方圆再也难以抗拒她的无穷魅力,立刻陷进了最温柔的陷阱里,无法逃脱开来。方圆的心里一阵陶醉,只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和文晓梅两个人,宇宙的重心紧紧地维系在文晓梅那一双灵活的手上,自己内心对于文晓梅的防备,已经全然垮掉,不复存在了!方圆艰难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文晓梅顿时像一位赢得了糖果的小孩子般灿烂地笑了起来:「那请你假扮我的未婚夫,陪我去见一个人!」
望着远去的方圆和文晓梅,在派出所二楼所长室的赵志雯满怀醋意地大力关上了窗户,脸色铁青地将白瓷茶杯重重地放到桌子上,把站在桌子前的苗芊芊活活吓了一跳……看着病床上熟悉的那个人,方圆的心里百感交集,一年多了,他才再一次踏足这个病房,时间过得真快啊!床上的老人变得更加病恹恹的,她艰难地呼吸着,失去光彩的双眼茫然地盯着病床上空的天花板。文晓梅走到病床边,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老人艰难地转过头来,盯着眼前的文晓梅,慢慢地伸出手去。文晓梅把老人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嘤嘤地痛哭起来。方圆忍不住走了过去,对老人说:「妈,我是方圆,我和晓梅来看你了!」
听到「方圆」这两个字,老人浑浊的眼睛发出了一些光芒,赶紧将手从文晓梅的胸前抽出,在半空中伸来伸去,想要抓住方圆的手,「方圆,方圆是你吗,你真的来了吗?」
「妈,是我,我真的和晓梅来看你了!」
方圆握住了老人的手,心里一阵难过。尽管出来工作了好几年,经历过无数的生死关头,但是方圆在这样一位垂死的老人面前,还是被挑动了心灵上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虽说「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但试问世上有几人能够真正看破这种种红尘孽障,求得心灵的大自在?谁不是越是逃避,反而越是被这人生最根本的问题困在网中,徒添烦恼呢?老人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方圆,我们家晓梅是一个好孩子,你可要好好待她,不要辜负了她,要不然,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方圆连忙安慰老人,说出刚才和文晓梅商量好的台词:「妈,我不会亏待了晓梅的!今天我和晓梅就是要到这里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梅儿和我今天已经去登记了,我们打算在国庆节完婚!」
听到方圆称呼自己做「梅儿」,文晓梅的脸上还是现出了一丝微红,老人高兴得呵呵笑了起来:「那感情是天大的好事!梅儿找到了好归宿,我就算是死,也死得瞑目了!」
文晓梅的脸色不自然起来:「妈,你在说什么啊!不要整天说活说死的!」
老人又笑了起来:「对,对!我这不是高兴过了头,说错了话嘛,该打,该打!」
就这样,两人陪老人有说有笑谈了起来,老人显然被这假话哄得满心欢喜,整个人顿时精神了许多。看来,这亲人就是老人最好的药呢!正当三人谈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病房门「呀」的一声被打开,一位穿着浅蓝色护士制服的女护士走了进来。她看到方圆和文晓梅,惊讶地喊了出来:「姐,方圆哥,你们怎么都在这?」
来者正是文家姐妹中的妹妹文若兰,这文家姐妹,姐姐是医生,妹妹则当起了护士,两人都在同一家医院里工作。无巧不成书的是,文若兰看护的病人,就是自己的老母亲。由于现在是夏天,护士都穿起了蓝色短袖夏装。文若兰和姐姐文晓梅一样,都是美人胚子,那身浅蓝色的护士制服,穿在她的身上实在是太适合不过了!和文晓梅今天的新打扮相反,文若兰则梳了一个马尾辫,戴着一顶小巧的蓝色护士帽,看上去很是娇弱秀气。文若兰一看到文晓梅身边的方圆,有一点发愣,她的眼里有点欣喜,但是也有一点黯然,但是她的眼神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就像一潭波澜不兴的死水一般。这些许的黯然被方圆看在眼里,他的心开始隐隐作痛起来,这个柔弱的女孩子,到底还是没有从一年前的噩梦中走出来。文若兰走到病床前,从制服的口袋里拿出温度计,弯下腰来,把它放进老人的腋窝里,动作轻快麻利。在文若兰弯腰的一瞬间,方圆不经意瞥到她腿上穿着的乳白色丝袜和浅蓝色的护士凉鞋,那几个可爱的脚趾头躲在薄薄的丝袜下面,特别有魅力。方圆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一点干了,心里头的欲望火焰霎时间被点燃,他的下体有一点硬了。老人笑着对文若兰说:「小兰,今天妈可真高兴,你姐要和方圆结婚了!保不准明年你这个小姨子就有外甥抱啦!」
文晓梅和方圆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有一点尴尬。文若兰一听,身子震了一震,不过她并没有说任何话,而是细心询问老人:「妈,你今天按时吃药了没有?」
老人有点小孩子气地说:「这药忒苦,妈不爱吃!」
文若兰哄起了老人,「妈,你不吃药,身子就不会好,姐姐和方圆哥也不会高高兴兴结婚的!来,我喂你吃药!」
老人架不住小女儿的循循善诱:「妈这就吃药,妈这就吃药!」
文若兰倒来了一杯温开水,将两粒药片放进老人张开的口中,老人喝了几口水,把药一古脑儿地吞了进去,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吃过药,老人又和方圆三人聊了一会,耐不住药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文若兰拉过被子,盖上了老人。然后转过身子,急匆匆对方圆打了声招呼:「方圆哥,你和姐慢慢聊!」
不等方圆答话,文若兰就跑出了病房。向来知道妹妹脾性的文晓梅看到妹妹这样子,赶紧追了出去。一下子,病房里就只剩下方圆和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方圆坐在病房里的椅子上,看着白色墙上的时钟指针在「滴滴答答」地走动着,他不由得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件事……「要是当时自己没有第一个到达现场,今天我会在这个地方吗?人生啊,总是充满了种种难以预料的事情!」
方圆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很多,他很想找一个人将心中的无限事尽情地诉说出来。但是人生有如果吗?既然没有如果,那为何还要苦苦地在往事中纠缠不休?是对未来感到惧怕,还是对现在心存不满,抑或是对过去进行美化,将那不堪回首的过去,掩饰成充满了人生光辉轨迹的神话?「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想到这,方圆开怀了些许,他站起来,走出病房门。文晓梅在外面的走廊上注视着他,「圆,我把事情都告诉小兰了!」
「哦,我知道了!」
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方圆看着身边的文晓梅,她的脸上很平静,那种恬美的感觉让方圆觉得她身上仿佛存在着某种圣洁的光芒。可就是这样一位看似纯洁的女子,却是位冷酷的凶手,她用自己的医学知识,把两个男人的生命给毁灭掉。方圆有时甚至觉得,造物主并不全是用慈爱来创造人间万物,而是往往带着恶意,更多的时候,他是率性而为,看着俗世里的人们上演着一出出鸡毛鸭血的闹剧而自得其乐。不一会儿,两人一同走出了滨海市第一人民医院,文晓梅抬着头,略带笑意地看着方圆:「圆,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