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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心宁在不安中等了好几天,决心主动打电话询问面试结果。
电话里传来的是低沉的男中音。问清的姓名,对方说:“心宁,你不记得了吗?我是程旭光”
听了这句话,一个平易近人而又谈吐幽默的语文老师马上浮现在方心宁的眼前。
方心宁对他记忆最为深刻的是他常常从食堂里打了饭来跟同学生们一块儿吃,也常常会买来雪白的馒头跟学生们交换。学生们从家里带来的煎饼放得时间长了,又干又硬,他从来不嫌难以下咽。临近高考时,一方面为了保证学生睡眠,一方面为了加强考前指导,他不顾天热,不顾男生宿舍里臭气熏天,硬是搬去跟学生们同住。
他的幽默也是出了名的。有一回,他从食堂打来一份炒藕片,自言自语道:“黑,食堂真黑,藕片有四两吧,光窟窿眼儿就够三两半,等会儿再好好找找,但愿那些小肉们确实藏到窟窿眼里去了。”这样的话,经常让同学们喷饭,给单调的学习生活增添不少笑料。
他,就是当时在泰灵中学任教的程旭光,方心宁印象最深刻的老师之一。
从电话里,方心宁这才知道,程老师去年从县教研室刚刚退下来,辛县实验中学看中他省特级教师的招牌,特地请他来一块儿创办私立泰云学校。泰云学校是辛县县委县政府根据当时的形势,借鉴大城市的成功经验,下文扶持成立的一所民办性质的寄宿制学校。按当时的宣传,泰云学校依托实验中学,采取半军事化封闭式管理,实现教学资源共享。实际上,泰云学校已经利用实验中学的几名老师小规模地悄悄试办了一年,今年正式在三个年级同时招生。方心宁刚刚参加的应聘活动,正是为泰云学校准备师资的。
程老师说,方心宁的成绩很好,成了泰云学校首批聘任教师之一。
方心宁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只是他的内心深处有点儿自嘲——参加工作四年了,也曾多次到县里参加种种讲课比赛,居然连自己的老师在教研室里一直负责高中语文教研工作都不清楚。难怪有人曾笑他,在这个做点什么事都要凭关系的小地方,只知低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真另类呀。
应聘的事有了结果,他觉得应该到黑山镇中跟老校长打声招呼。因为这次应聘毕竟不同于调动,个人关系还要挂靠在原单位。假如得不到老校长的同意,方心宁就不能到泰云学校去。
老校长刚好在学校里值班。他听明白了方心宁的意思后说:“我早知道你不会在这里坚持多长时间。这里毕竟条件差呀。”
方心宁心甘情愿地承受老校长的责备,但还想解释,说:“我是因为我女朋友。”
老校长说:“我也知道,总是要先寻个理由的。”
方心宁不知再怎么解释好。
老校长沉思良久,又说:“我不想放你走,你知道,咱们学校,这些年大学毕业分配来的老师本来就不多,好老师就更难得了。师资队伍,青黄不接,这是咱们学校的具体情况。”
听了这话,方心宁的心一下凉透了。真是欲哭无泪!这些天来暗中使的力气,都不过是在做无用功。
办公室里,空气有些凝滞。
“当然,”老校长扫了一眼方心宁,“从个人感情上讲,我也不能拦你,这毕竟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你还年轻,那里条件好一些,对你个人的发展会有好处。”
方心宁没想到又会有这样出人意料的结果。感动加激动,从刚才的失望中一下缓过劲来,他竟眼泪汪汪了。
再看老校长,五十多岁的人了,头顶上已经秃得厉害,稀拉拉的头发,坚守在脑壳的四周。大家都背地里这样说他:“前少林,后武当,中间架个足球场,四周全是铁丝网”。方心宁也没少传他的笑话,现有想起来,就觉得很对不住他。
老校长是个常出经典之语的人。比如有一句是对老师的评价:论教学成绩,男的不如女的,学历高的不如学历低的,家(距学校)近的不如家远的。还有一句是对那些不太安分的人说的。当时有人总是拿镇中跟县里的学校比,尤其是跟当时的重点高中泰灵学校比,说人家泰灵学校的老师们每月开多少多少钱,又能拿多少多少课时补贴。老校长就说了,那你去泰灵呀!虽然话未免说得有些不近人情,但说闲话的老师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也只好五体投地了。
在那样的穷乡僻壤,做为一校之长,有时似乎只能在无奈中靠类似不是办法的办法来应对。
老校长好骂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不管是对谁,他一旦骂起来,就像一位严苛的父亲教训一个闯了祸的儿子,嘴上毫无遮拦。了解他的人都不敢跟他争辩,否则会惹得他满脸通红,青筋暴露,变本加厉,甚至闹到要拼了老命。但过后,他又一定会变着法儿给人家道歉,痛说自己的种种不好,由不得对方不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是他治校的又一法宝。
校长和镇上的人也敢骂。有一回,一位副镇长安排每位老师订一份《辛县日报》。这明明就是摊派,而绝不是为了让老师们加强学习。方心宁是全校最爱订报刊杂志的人,自费订阅了十几种,除了一份《人民日报》之外,其余全是教育教学方面的,倒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份。但人手一份《辛县日报》确实有点儿浪费。
校长听了老师们的反映后,就去镇里协调。话不投机,他竟跟分管的副镇长对骂起来。据说当时骂得天昏地暗,虽有围观,却无人敢劝。
这招倒也管用,一人订一份,变成了两人订一份。当然,高兴的时间也不长,后来扣工资的时候,仍然是按一人一份扣的,因为事隔两个月,又每两人给了一份《辛成日报》。分发的时候,报纸已经攒了一大撂——大概是镇里避过了风头才发的原因。
为与镇长对骂的事,校长也写过检查,但全镇人都知道了这事,镇里也不好做得太过,何况校长的本意是好的呢?
就可怜了那镇长,本就是个没给大家留下什么好印象的人。之前那副镇长就有个更经典的故事:他竟然在镇领导的办公会上认认真真的提建议,说工资发不出,都是那些老师拖累的,财政的大部分都让他们给吃了,不如把老师全都撵走,镇里所有工作人员的开支才会有保障。这故事一传说出来,不知有多少老师嘲笑和痛骂他的无知。因与他公然对骂,校长的威信自然在学校里蹭蹭蹿高。
那位副镇长不久调走了,骂人事件不了了之。好像他去了另一个乡镇,但他在黑山镇的故事很快跟着他去了,弄得他一直很丧气。
第二年,《辛县日报》停办了,老师们才算真正减去了这一负担。
很多人都说,老师们能不被强迫再订报纸,跟老校长有关。方心宁可不相信,一个乡镇中学的校长能有这样大的能耐?县报是没了,别的摊派并没消停呀。
四年的时间过去了,方心宁已经完全适应了老校长。虽则是方法有些粗,但他没有坏心思,总还是一心一意地想把学校工作搞好,仅此一点,就很值得尊重。
人将分别,心里自然而然地生出许多亲切感来,对他的那些并不成功的教育改革也觉得可以容忍了。
“说句实话,我老了,这两年干得也有点儿力不从心,真心不想耽误你。如果有什么手续要办,随时来找我。”老校长又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让方心宁一辈子难忘。
当时在辛县教育系统,实行的是乡级财政包干制,各乡镇的教育经费、教师工资均由所在乡镇负责筹措、管理和发放,而县里的学校则是直接从县财政拨款。许多乡镇常常由于财政困难,不全额发放甚至拖欠老师们的工资,使镇县两级学校教师在报酬方面出现很大的差距。乡镇与县里的学校之间,也因此形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而乡镇教师很难调到县里去。
说到这些,大家都很羡慕蒙冲县的老师们。蒙冲县的经济情况还不如辛县,但他们几年前就率先在全省实现了教师工资统筹,使乡镇学校的老师也能拿到跟县里老师同样的工资。
所以说,能到泰云学校应聘,已经是方心宁尽了最大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