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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李尼玛丢掉了怀抱里的衣物,不要命地往回跑去。他的腿依然有点软,摔倒了好几次,但每次他都能很快爬起来再跑。这是为了逃命,为了生物本能的求生需要,但无意中也是为了承担生还者的责任。他不知道开枪打死一只藏獒的具体后果是什么,只知道这在草原上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自己的错误也是非常大的错误。他急切地想见到白主任白玛乌金,想告诉他自己终于没有被西结古的领地狗咬死,是藏扎西救了他;还想从白主任那里知道开枪打死藏獒这件事情到底会怎么样,虽然草原上的人爱狗如子,在他们眼里狗命和人命是平等的,但总不至于杀狗偿命吧?
    牛粪碉房里,白主任白玛乌金的脸骤然绿了。在草原上人一生气,脸就会变成绿的。这是因为空气和地气都是绿的,人生出来的气也是绿的。白主任绿着脸在碉房里急速踱着步子,突然停下来说:“就算枪是我允许你带的,可我并没有让你开枪啊,我说了没说,让你吓唬吓唬就行了,不要真的开枪,说了没说?既然说了,你为什么不照着我说的做?”李尼玛说:“我太紧张了,想不了那么多。再说它们也太不讲理了,它们是群魔鬼,我要是不开枪它们就会咬死我。’白主任说:“那也不能开枪,你首先要摆正个人和全局的关系。你知道不知道,在草原上,打死一只狗很可能就会酿成一场战争。万一局面变得不可收拾,这个责任谁来承担?我承担不起,你也承担不起。你说,现在到底怎么办?”
    李尼玛坐在地毡上,低着头,两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后悔得直吸冷气。他并不是后悔自己开了枪,他觉得在那种群狗围攻的情况下,他没有别的选择,除非他希望人家把他咬死。他是后悔他跟梅朵拉姆的事情,如果没有那天他对她的强迫,就不会丢失自己的衣服而穿上齐美管家的衣服从而导致今天的开枪事件,也就不会有领地狗群见他就咬的情形出现——真是奇了怪了,我跟这些狗这些藏獒怎么就一点缘分也没有,我并没有得罪它们,它们怎么就老是跟我过不去?
    白主任说:“没主意了是吧?老实说,出了这种事,我也没办法,现在就看人家的态度了。走吧,我带着你去找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方面赔礼道歉,一方面希望他能说服西结古草原的其他头人饶了你。如果饶不了你,那我就只好向上级汇报了。你要做好一切准备,什么可能都会发生。”李尼玛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结结巴巴地问道:“如果他们饶不了我,你会不会把我交给部落联盟会议处理?我是不是就不能跟你回来了?”自主任叹口气说:“走吧,咱们骑着马去,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就要死不怕鬼不怕了,我会尽最大努力挽救你,我想让你负责这里的事情,你行吗?灰色老公獒说放心吧我们的獒王,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为铁包金报仇的事儿就交给我吧,我就是饿死在这里,也要等碉房里的人出来。獒王欣赏地跟它碰了碰鼻子,很快走下了石阶。它朝着右边的狗群睃了一眼,大黑獒果日迅速闪出来跟上了它。
    一公一母两只藏獒离开碉房,走向了原野。身后响起了一片狗叫声,那是众狗在给獒王和它未来的妻子送行。它们涉过野驴河,沿着索朗旺堆一行前去的路线,朝着野驴河部落祖先领地的南部边界走去。
    这就是獒王,它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在它感觉不到什么的时候它能闻到什么,在它闻不到什么的时候它能感觉到什么。现在,它已经感觉到一件对领地狗和整个西结古草原来说都很重大的事情正在发生,种种不合常规的迹象正在预言着什么:各个部落的骑手怎么会满草原乱跑呢?藏扎西怎么会被强盗嘉玛措捆绑起来呢?白主任白玛乌金怎么会丢下那个杀了铁包金公獒的部下不管而跟着索朗旺堆头人走向远方呢?它忧虑深深,打算亲自去搞个明白,虽然为铁包金公獒复仇的事儿也是重大无比的,但生活中肯定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它作为一代獒王是不可以不知道的。
    围困在牛粪碉房里的李尼玛焦急地等待着白主任的回来。他从窗户里看到,几百只大大小小的领地狗已经组成了一个层次分明的包围圈,那么多雄伟的藏獒纹丝不动地趴在地上,一眼不眨地盯着牛粪碉房的门口,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扑向夺门而逃的杀狗人的样子。他连连打着寒颤,生怕暴烈的藏獒会用坚硬的獒头撞裂门板蜂拥而来,便使劲靠到了门板上。突然听到一板之隔的门外灰色老公獒正在粗重地呼吸,顿时吓得蹿离了门口,伸手到白主任的枕头底下一把攥住了手枪。又像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赶快丢开了。他瞪着门板寻思:你们不会吹一口气就进来吧?白主任你赶快回来,你再不回来我可就要被吓死了。
    白主任没有回来。李尼玛也没有死。灰色老公獒对关死的门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碉房原本是用来抵御来犯者的枪炮的,用半尺厚的青冈木制作的门结实得就像拦了一堵铁墙,它用利牙啃咬了好几次连一点木头屑子也没有啃下来。它心说啃不下来就不啃了,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出来。它卧了下来,甚至都有了睡觉的意思,完全是一副以这里为家的样子了。
    李尼玛越来越着急,白主任白玛乌金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不敢回来了,或者是已经被藏獒咬死了?惊怕搞得他干渴难忍,似乎连肠子都干了,但水壶里的水恰好已经喝完,他必须到野驴河里去打水。他难受得走来走去,走累了,就站在窗口眼巴巴地望着外面。天黑了,他还在望,望得星星都连成一片了。银河从天上飞流而下,灌溉着他焦渴的喉咙和干旱的躯体,让他在虚幻的痛饮之后有了一种即将被淹没的恐惧。他感到一阵头晕,感到胸闷窒息,浑身虚脱得连窗户也抓不住了。他摇晃了几下,歪歪扭扭地瘫倒在地毡上,像得了羊角风一样口吐白沫,抽搐起来。
    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有人敲响了牛粪碉房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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