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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人全傻了。
气头上砸得痛快,砸完了柯雷就后悔了。大家谁也没吱声,包括黄涛。都默默地收拾起衣物和球散了场。唯有于顺松临走冲柯雷翻了一下白眼,倔哼哼地走回车间。这种无声的瞪白眼比有声的指责还要难受。柯雷觉得这对自己很不妙,心中一阵慌乱,责备自己不冷静,不就是个玩吗!何必认真叫劲儿哪?这种举动的影响肯定是很坏的,给人留下了一个恶劣的印象。整个下午柯雷沉浸在不安之中。下班回到家,中午那一幕总在柯雷的眼前显现,于顺松的白眼和拉耷着猪肚子样的脸倔哼哼地,让柯雷不寒而栗。他饭不想寝不安,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在第二天下班后团的活动日上,柯雷主动做了检查性质的自我批评。为了使检讨能深刻和获得大家的认可,柯雷把自己的这一行为,自我定性为流氓行为。诚恳深刻的检讨,使主持会议的于顺松挺满意,柯雷逃过了这一劫。邱明哲也没追究这事儿。柯雷长嘘了一口气,庆幸消除了这次轻率举动引起的危险后果。
冬天到了。
这是柯雷入厂后第二个冬季,飘飘洒洒不期而至的第一场雪,在萧瑟灰暗的天地间铺上了一层洁白。给晦暗生活中柯雷的心境带来了一抹清新的亮色。
三车间的年轻人太少了,车间里大部分是1958年以前入厂的工人。到如今这十二年里,算柯雷他们这批总共才进了十四个人;1964年进了三个学徒工,1968年进了五个大学生,1969年进了柯雷他们六个学徒工。
那些年龄大的工人,大部分文化低,有的连学都没上过,从小就在私人烘炉学徒,一个大字不识,虽然朴实,但自私狭隘也是他们时常显露的本色。比你辈分大的都是大爷,技术活是我的,脏累重和伺候性的活是你徒弟的年青人的。柯雷早上要早来做生产前的准备,生产中要抬抬搬搬架架,拣脏累重的活干。收工时还要打扫卫生,给师傅打洗脸水。但到了评比时,先进个人都是班长和掌钳师傅的,根本就没有年轻人的份儿。
旧时的观念不仅锢滞他们自己也封杀年轻人,这使车间的人气儿,像充塞着加热炉里窜出的黑烟,涂着灰色油漆的锻锤,灰色的锻件,熏黑的墙壁的车间一样灰色晦暗。
年轻人少,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更少。三车间里里外外总共才六个女性。除了李珍、鞠芳和天车工宋燕已近半老徐娘,还有1968年毕业入厂,今年相继结婚的两个女大学生,一个叫桑云,是浙江宁波人,毕业于南京工学院,宁波口音夹杂着半生的普通话。另一个叫赵丽华,是**西人,毕业于吉林工大,俩人鼻子上都架着一副近视镜,在柯雷的眼中,近视镜增添了她俩的知识分子气儿。桑云比赵丽华清秀一些,透着南方女性的气韵。和她俩一起入厂的大学生,还有四个男的。六个人都是以“知识分子是改造的对象”被全部安排当了工人。女的学开锤,男的干帮钳。也许是书生气太浓了,在掌握生产技术要领的过程中,他们显得特别笨拙。还不如柯雷这些晚他们进厂一年的中学生们快捷和有灵气儿。像荒料这种活儿,男的没一个能打好的,糟糕的连个儿都翻不过来,好一点的也锻的七扭八歪。桑云和赵丽华学开锤也是常挨掌钳的狗屁呲。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是家常便饭。
只有和柯雷同入厂的胡秀媛是年轻姑娘,胡秀媛和柯雷是同校同班的同学,性格十分腼腆,一张扁瓦脸,两只小抠漏眼儿,但皮肤白净,找回了其貌不扬的不足。初学乍练开锤技术,经常受到掌钳师傅的无情抢白和喝斥,她的脸就像被一屁股拍扁的红萝卜,窘迫得通红,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手部的cāo作就更没了章法。这时,她的师傅鞠芳只好接过来。有时看掌钳的喝斥得太狠了,也许是同情徒弟,也许是觉得自己当师傅的也没了面子,鞠芳也凭着老字辈的资格,冲掌钳的反戈一击:
“吼啥呀?横了吧唧地扯脖子喊,她一慌,不就更不会了吗?”
“嘿嘿……”
她这一吼,对方往往化做一番憨笑。
啪啪啪!接过徒弟手中cāo纵杆的鞠芳,突然使劲儿地往后一搂,锤头重重地砸在因为耽搁有些发凉变暗红的锻坯上。这冷不丁的重锤,常惊得掌钳的一愣怔,往后一缩。看他像缩脖**似的,发怒的鞠芳也扑哧乐了。
“嘿嘿嘿……”受惊悸的人又一声傻笑。
比李珍和鞠芳晚进厂的年轻女人不是没有,但都受不了这恶劣的环境和糟糕的气氛,都想方设方调走。前不久,胡秀媛也不知挖了谁的门子,调到工具车间去了。
没有了徒弟替换歇手,李珍和鞠芳常流露出抱怨的情绪。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都发胖起来,今天吵吵这疼,明天吵吵那痒。有时在邱明哲面前嘀咕:岁数都这么大了,连个徒弟都没有。
枯燥而带点yin威的政治性的灌输,压抑的人际关系,缺少女性的单一色彩,这种单调乏味沉闷的日子,柯雷觉着度日如年。让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讲的一出叫《孟姜女哭长城》的戏,说:秦始皇为了让民工快修长城,用根针把太阳钉住了。好像三车间的日子也让邱明哲他们给钉住了。所以才觉着度日如年。
一种不自觉的渴望在柯雷他们心中滋生:渴望扩大年清的队伍,扩张青春的朝气。他们的心底里盼着能进来几个年轻姑娘,给这灰色的世界添点色彩。这种企盼是潜意识的,是一种青春的渴望。毕竟他们已到了萌动的年龄。到今年十一月,柯雷已年满十七周岁了,已有过几次遗精了。有一次还是梦见胡秀媛遗的。那梦中的情景柯雷至今还记得:他去车间的厕所,拉开蹲便的门,看见胡秀媛光着下身站在里边,他控制不住情不自禁地扑上去抱住了胡秀媛,不知为什么柯雷看不清胡秀媛的下部是什么样,只见她那里黑乎乎的一片,神秘而刺激,他激动地急不可奈地把自己的下身贴上去,就觉着一种失落性的快感震颤后,醒了过来。用手一摸裆部,短裤粘乎乎腻歪歪的一汪体液。
这之前的白日里,柯雷对胡秀媛并没有过特殊的念头。自从有了那次梦中模模糊糊的性交之后,柯雷开始注意观察胡秀媛的身子,目光总往她的前xiong和臀部上溜,她的前xiong不穿工作服时,能看出有些微微地隆起,穿上工作服是平的。她的屁股是扁圆的,其实挺大,因为工作服肥大,显不出来。她的右腿膝部有点弯,走路迈步时显得拐啦拐啦的,使她的下身看起来线条不那么性感。
柯雷也曾下意识地扫视李珍和鞠芳的臀部,俩人由于发胖都是上下一般粗了。柯雷没有兴趣去观察,倒不是她俩已人到中年和汽油桶样的身子。而是知道她俩都乱搞,心里觉着她们的下身肮脏,有一种厌恶感。
一天下班,串班的李珍和老秦,三班司锤工陈平,还有柯雷,前后脚出了车间东门,沿着铁路专用线旁的水泥厂道,往家属区走。李珍走在最前面,老秦紧跟身后,漫步在后的陈平和柯雷,慢慢被落下了一块距离,陈平扯着嗓子喊道:
“老秦头,跟那么紧干吗?”
老秦是邱明哲树的典型,被誉为“二十年如一日的老黄牛”。但据柯雷观察老秦好干面子活,平时拈轻怕重,作甩手掌柜,每当邱明哲来到锤边观看生产,老秦马上换了样,把年轻人替换下来。让柯雷觉得他貌似憨厚的外表下,藏着一个奸滑的灵魂。
他还有个功夫,让柯雷既佩服又鄙视。每当开评比先进会提名时,班里的人经过开始时的憋闷后,便你提一个我提两个地发言。老秦竟能沉住气始终不吱声,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最后,名单上总少不了他。如此,他每回都能坐享其成。脸不红心不跳。柯雷就做不到这样,心里觉着谁行?想好了就提。不发言总闷着,唯恐人家认为你有私心。
大家的提名如果相对集中,班长就宣布通过上报车间,这时老秦从头至尾都不吱一声,大家似乎也把他忘了,但名单上却有他。如果大家的提名意见不一,需要反复酌定,这时的意见最不好提,留谁?拿下谁?是最费思量的。名单上已有的你不提,就意味着会得罪他。每到这会儿,大家憋闷的时间就更长。但最终总得说出意见,老秦却仍能保持不吱声。这时每个人的意见都很重要,多一个少一个人的意见,结果就会有不同的改变。班长这会儿就像刚想起老秦似的,点他的名:
“老秦!说说你的意见。”
大家把目光集中到老秦的脸上时,老秦先无声地咧嘴乐,脸开始涨得发红,接着就乐出了声音:
“嘿嘿……”
“说呀!”
“嘿嘿……我同意大伙的意见……”
憋了半天,他弄出这么一句,还是等于没说。大家这时就会发出一阵轻微的哄笑。
老秦看似老实,也有掌钳师傅的通病,他急头白脸地抢白你少,多是用工具摔打你,让你心惊肉跳。柯雷曾多次受过他的无礼。柯雷想:你是师傅!你资格老!我应该尊敬你。但这不是你对我们年轻人颐指气使的理由和资格,我们年轻的也是人,也有自尊,为什么不能像我们尊重你一样,你有话好点态度说?那不仅是对我们的尊重,也会让我们更尊重你呀!
柯雷最气愤不过的就是这种蛮横的作派。每当受到抢白和训斥时,觉得自己非常的低下。如果真做错了也罢了,但多数是无理的,让你憋气窝火,但还不敢言声。否则,就会被扣上一个不尊重师傅,不谦虚谨慎的帽子。那你就惨了,你的名声就在车间里不好了,在车间主流意识里,你就会有被归到坏青年那堆里的危险。邱明哲最反感的就是年轻人不尊重师傅。他每逢开会必讲:年轻人要尊重老工人,学习他们的好思想、好传统、好作风、好技术。
柯雷觉得邱明哲说的头头是道,老师傅的好技术,青年人肯定要虚心地学。但从老秦身上那外表老实内里奸滑,还有杜云武、李珍、鞠芳的乱搞等龌龊的事儿中,咋也看不出好思想好作风来。
口头讲的道理和现实的反差,让中学毕业就进入社会不谙世事的柯雷迷惘和觉着虚伪。
有郁闷总要找渲泄的出口,而且有时是无意识的。听到陈平喊老秦,柯雷突生灵感,把李珍的不洁和老秦的奸滑连在了一起,冲陈平脱口说道:
“你喊他干嘛?他在后边闻味呢!”
声音不大,陈平却听得真切,他先是没反应过来,等明白含义后,突然乐得哈哈大笑:
“哈哈……对对,闻味呢!哈哈……”
“哈哈……”柯雷也忍不住为自己突发的奇想笑起来。
俩人笑得人仰马翻,惊动了前边的李珍和老秦,回头瞧见柯雷和陈平是在瞅着他俩发笑,不知笑什么?脸上现出了诧异的神情。笑是有传染性的,见他俩笑,李珍和老秦也咧开嘴巴,可不知他俩为何发笑,心里没有可笑的理由和动因,想笑就笑不出来,这嘴咧的就很难看。看柯雷和陈平是瞧着他们笑的,想必是笑他们俩什么。于是,脸上又添了不知所云的尴尬。柯雷和陈平看李珍和老秦那懵懵懂懂、莫名其妙,似笑非笑,面条肌无所适从抽搐的可笑样子,又添了发笑的新动因,笑得更厉害了,受到了腹肌的急剧抽动,俩人都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
李珍和老秦被他俩笑得真是无可奈何了。李珍苦咧着大瓢嘴疑惑地说了句:“笑啥呀……”见得不到回应,旋即又无奈地板着脸:
“这俩人……”扭转身和傻张着嘴巴的老秦悻悻地走了。
胡秀媛没调走时,偷着端量她的身子,也是柯雷在单调枯燥劳累的生产cāo作后的一种兴趣儿,一种调剂。待胡秀媛调走后,这点儿兴趣也没有了。
不止是柯雷,三车间数量不多的未婚小青年,都浸润在这种自己不知晓的莫名的状态中。就像男监里的囚犯,整日整月整年都见不到个异性,本能的渴求被无声地压抑着。单性的乏味,无声无息地噬咬着青春期鲜活的生命,时光没有色彩和浪漫,青春就显得暗淡无光,老气横秋。
除了这点儿性趣儿,柯雷也有过一次那种纯情的男女美好情感的萌动。
那是今年的夏季。工厂电话总机班的维修工霍师傅领着他的女徒弟,到柯雷他们车间固定电话线路。电话线原来是应急拉上的,没有固定在路经的物体上。俩人抬着竹梯沿着车间厂房外墙,一段一段地将电话线固定在墙面上。电话线在空中的位置很高,竹梯也很长。女徒弟是和柯雷同时入厂的小姑娘,ru臭未干很稚嫩,高空作业她根本干不了。把梯子也把不稳。霍师傅和车间调度说,从车间派一个人帮着把把梯子。调度跟一班班长周忠权要人,周忠权就派了柯雷。柯雷很高兴干这种比打铁要轻松不知多少倍的活儿,何况还有个漂亮可人的女孩呢!柯雷快乐地帮着搬梯子把梯子,他把那女徒弟替的没什么事儿干了。
柯雷听霍师傅管女徒弟叫小梁子。小梁子长得不漂亮,个子不高,又有点儿胖乎乎的,但她皮肤白嫩,一双鹅蛋脸上两只忽闪着双眼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透亮,柯雷第一眼就被她颜面所散发的纯美吸引住了。他和她近在咫尺,还嗅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少女幽幽的体香,他特别喜欢看她的脸,觉着在端详这张清纯的脸蛋时,自己像被融化了。但又不好意思总端详,眼光与她躲来躲去的,怕她对他有什么不悦,弄得自己心慌耳热,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柯雷是从低角度小心翼翼地仰望小梁子的,这固然有男女情动的羞怯。更有柯雷此时心底里占上峰的“已不如人”的想法。
小梁子穿一套三开领紧袖束襟的蓝色棉布工作服,这种蓝色衬托的她的脸更加白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更清澈和纯美。她的腰上也和霍师傅一样,扎挎着装着电工“三大件”的皮带和皮套,这又给她增添了几分英气。
“紧车工,慢钳工,溜溜达达是电工。”电工是工厂里人们羡慕的最好工种。再看看自己却是最糟糕的工种。不用比别的,看自己身上穿得工作服,油渍麻花黑脏黑脏的,和干净娇美的小梁子站在一起,一个是黑铁匠,一个是小白天鹅。自惭形秽油然而生,小梁子在心目中高不可攀。
虽然,小梁子并没有瞧不起柯雷,和他有说有笑,但柯雷并没让情动升腾起要付诸追求小梁子行动的念头。更确切地说,已不如人的心理,使他生不出这种勇气。还有柯雷当时也的确不知道怎么样追求女孩子,更不好意思。他只在心里默默地爱恋着她。
一上午美好的时光,随着电话线的固定完毕而结束了。霍师傅和小梁子要返回去了,柯雷有些恋恋不舍,但又没有什么可以说出口的话,也只好主动帮他们抬梯子送回去,来延长他与小梁子在一起的美好感觉。
自这以后,柯雷再没有机会和小梁子接触。他也曾萌动想去总机班看她的想法,但终究没敢走进去。见了她,在总机班的人面前跟她说什么呢?情商的稚嫩无知让柯雷止步于怯懦。最终,柯雷没有把他的第一次暗恋变成自己的初恋,只在心底里保留了这段美好的感觉。
几年后,有一次在厂卫生院碰到小梁子也去开药,她走后,柯雷听大夫和一
个认识小梁子的女工说:“小梁子有对象了。”
一种美好永远离己而去的失落感在柯雷心头掠过。从此,把小梁子封存进了记忆。而且是把她永远地定格在她那天上午和他在一起时的装束和纯美的样子。
黑、脏、累对肉体是一种折磨和销蚀,灰色的生活、yin冷的高压,对精神则是一种压抑和愚弄。但正像石头底下挺出萌芽,寒冷中更感温暖可贵一样,在漫漫的压抑和消磨中,有些在别人看着不起眼的事儿,在柯雷却感受深切。
每天的中午饭就是苦涩中的一点儿快乐和享受,虽然是粗茶淡饭。当然,这饭要在车间里吃才会品到这种享乐的味道,尤其是在车间现做现吃。柯雷家住的近,五分钟就走到家,乍一上班时,他都和住家属区的职工一样,中午回家吃饭,在家吃完了饭,还能躺下眯上一刻钟解解疲乏后再上班也不迟。但后来柯雷还是放弃了这种方便和舒适。也在车间吃午饭。或带现成的饭在专门热饭的蒸锅里热一热,或带一点儿大馇子和云豆,加上适量的水,装进饭盒,放在蒸锅里蒸一上午,中午就可以吃上满满一饭盒干乎乎的大馇子粥了。
最有味道的还是在一块加热到千度的废锻件上做饭炒菜了。这一招,柯雷是从三吨锤帮钳工宋朝民那学来的。当然,车间里不只宋朝民这样做,主要是宋朝民不仅天天这样做,而且做的有板有眼。他的工具箱里像过家家一样,不仅有米还有油盐酱醋。每到中午一停工,他就掏出事先放进炉膛边儿烧好了的废锻件,放在隔离地面的钢坯上或厚铁板上,这样不会将水泥地面烤爆和烤起灰尘,然后就用小搪瓷盆煮上一盆挂面,或饭盒做一个汤。煮挂面和做菜汤都炝锅,程序和在家里的锅灶上做菜一样:先放上油,油热了放上葱姜蒜,这时香味儿就飘出来了。这香味儿和黑漆漆的车间,灰冷坚硬的机器设备成鲜明的反差,使得香味显得特别稀罕和浓厚。常常诱得柯雷胃肠里馋虫蠕动。
要是看见宋朝民吃他做好的饭时,更让人食欲大增。宋朝民是五八年入厂的徒工,长得虎背熊腰,是全车间最有力气的工人,也是食量最大的人。如果是吃挂面,那一瓷盆不够他的,还要再加上两个巴掌大的玉米面饼子。因为挂面是细粮,每月供应是有数的,他偶尔才下挂面。多数是他用那瓷盆在蒸锅里蒸上满满一盆足有三斤重的小米儿饭,还要再加上一个玉米面饼子和一饭盒菜汤。小米儿饭黄橙橙的,菜汤有时是西红柿和大头菜的苏泊汤,有时是波菜和**蛋的甩秀汤,上面飘着黄色的油花儿,溢出扑鼻的香味儿,看着宋朝民一大口小米儿饭,呼噜呼噜喝上一口菜汤,吃得山呼海啸、有声有调。柯雷也如法炮制,吃起来时,脑子里还想着宋朝民那有滋有味儿的吃相,自己吃起来也特别的香,比回家吃的有味道,也比在家吃得多。
周末,下午上班时,班里突然接到车间的通知:让下午三点钟提前一个半小时停工,开全车间批判大会,批判桑云污蔑工人阶级的罪行。
不只是柯雷,许多人都感到吃惊。吃惊是因为这事儿来得太突兀,让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真的是要开批判桑云的会。而桑云又是一个多么柔弱的南方女子呀!说话软声细语,她这样一个人怎会污蔑工人阶级?
有耳朵快消息灵通的人告诉说:昨天桑云说宋朝民,能吃,像猪一样!
昨天中午,午休后,桑云端着饭盒就坐到了二班休息的条桌旁,各班都有这么一个由工人的工具箱围成的一个方形休息的地方,一张木条桌,几条长凳就是班里学习、开会和休息的地方。二班的这个地方紧挨着车间给工人溜饭的蒸锅。桑云拿到自己的饭盒顺步就坐在二班这吃起来,赵丽华在二班学开锤,俩人同入厂又都是女大学生,形影不离。
坐在二班条桌旁吃饭的,还有高小兵和二班的其他人。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话题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南方人和北方人哪方人能吃上了。几个人中,只有桑云一个人是南方人。这种话题都带有地域倾向,哪方人向着哪方人。说来说去几个人围剿势单力薄的桑云,说南方人能吃。桑云自然也反击说东北人能吃。大家正呛呛着,这时,宋朝民在他们休息的地方做好了菜汤后,来蒸锅这取他蒸的小米饭。路经二班休息的地方,正好从桑云几个人的眼前过。于是,桑云像抓住了可靠的证据一样,细皮嫩肉的脸儿冲端着满满一盆小米饭走过去的宋朝民一努说:
“我说你们东北人能吃,你们还不服,你看宋师傅就是个例子,那是一盆小米饭呀!还有那么多菜汤,三四斤!够几个人吃的,他一个人都吃下去了,像猪一个样!你们说能不能吃?”
也许让几个人围剿的,桑云有些激愤了一点儿,说这番话时没了平日的笑模样,而且加了一句形容的话:“像猪一个样?”这完全是没加思索的一句话。由于是板着小脸挺严肃较真说出来的,话一出口,一下子就把大家给噎住了。宋朝民确实能吃,且能吃的惊人,没了反驳的底气。还有“像猪一个样”,大家都是东北人,心头立时掠过一丝儿不快,一下子冷了场。还是赵丽华打圆场,笑着说:
“瞎呛呛啥!哪都有能吃和不能吃的。扯点别的,说这没意思。”
于是,大家也没当回事儿,旋即,又嘻嘻哈哈地七嘴八舌扯起别的来。
谁也没往心里去,有一个人却上了心。
高小兵以他红代会主席的阶级斗争敏感嗅觉,认为桑云很恶毒,说宋朝民能吃像猪一个样,是在污蔑工人阶级,这事儿的性质很严重。凭着邱明哲对自己喜爱的亲密感觉,他觉得应该和邱书记汇报。没准儿这是阶级斗争新动象。作为一个红卫兵领导人出身的共青团员,听到了这种言论莫然视之是对革命对工人阶级的不负责任,也是丧失了一个共青团员的鲜明的阶级立场。如果向组织汇报了,自己还能得到表扬。他心里的这些活动跟谁也没露,下午干活时,表面上不动声色和往常一样,心里却紧张急迫地翻腾着,他也想到一旦汇报上去,桑云就完了,但这的确是她说出的,她什么出身?什么背景?怎么对待她?由组织上调查决定好了。我的责任就是不能瞒而不报。
一炉锻件干完休息时,高小兵躲开大家的目光,走进了邱明哲的办公室。
高小兵汇报的非常彻底,连他该不该汇报的思想斗争过程都跟邱明哲说了。果然,邱明哲对高小兵大加赞赏:
“小兵啊!你举报的对,举报的好。正像你想得那样,你不举报就是对革命的犯罪,对工人阶级的不负责任。说宋朝民像猪一样能吃,这是对工人阶级极其恶毒的污蔑。桑云的言论再一次证明:‘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论断。知识分子是‘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之外,思想最反动落后的人,把他们称做‘臭老九’算是便宜了他们。有点儿文化不知天高地厚。看来,桑云没有好好接受工人阶级的改造,遇有机会就跳出来释放资产阶级的反动言论。这是阶级斗争新形势下在我们车间的一种新表现。小兵啊!你这种敏锐的阶级斗争观念很好,要保持啊!”
邱明哲的赞赏和鼓励,让高小兵有些忐忑的心绪平稳了,且有些志得意满。他按照邱明哲的吩咐,通知了两名党支部的支委到邱明哲办公室后,心情畅快地回班里干活去了。
当天没有什么动静。第二天午休后,这边邱明哲让人把桑云找进他的办公室谈话,指出了她言论的反动性和危害,明确地告诉她:下午开全车间大会批判她资产阶级的反动世界观。下午你就不要干活了,在办公室里反省直到开会。
桑云当时吓傻了。当着邱明哲的面就哭起来:
“邱书记,我那话不是有心的……我是……”
“你不要辩白了!好好反省,态度要老实,不然是没有出路的。”邱明哲板
着面孔,语气十分冷峻。
桑云摘下眼镜,抹着眼泪,带着绝望哀求地说:“邱书记,我错了,我认错,我写检查,你处分我,可千万别开大会批判我,我求您啦……”
“行啦!你不要说了!你必须老老实实地接受批判。”邱明哲铁青着脸,说的斩钉截铁不容分辩。
“……”
桑云没了音儿,只剩了抽抽哒哒的啜泣声。
下午三点停工开批判大会的通知下达到了各班组,连夜班的人也由于启动联络网提前来厂开会。宣委周忠权还亲自写了白纸黑字的会标:批判桑云反动言论大会。
批判会就在二班休息的地方开的,半空拉上了周忠权写的那条会标,那张木桌就成了主席台。主席台前原来有一张大铁案子,是生产时放工具用的,现在把它抬一边去了,腾出了一大块空地。再往前就是二班的生产设备七百五十公斤锤。全车间职工散落在这锻锤的左右和前面,前面的搬来了条凳坐着,后面的就围站着。
木条桌后面坐着邱明哲和周忠权。
批判会由周忠权主持。他简单地说了开会的目的,介绍了桑云的反动言论,要求大家积极批判发言。然后,他宣布道:
“把桑云带上来!”
柯雷心想:还好,没给桑云的名字前冠上“反动分子”之类。也许周忠权有侧隐之心?念及是本班的人?不会!他有那么好嘛!谁知道呢!
团支部书记于顺松,从邱明哲的办公室带出了桑云,把她引进了主席台和工人之间的空地上。桑云似乎也知道她该站在这位置,走进去后就低头规规矩矩地站那了。
桑云没到来前,人堆里嘁嘁喳喳地议论,她来到后便鸦雀无声了。
柯雷看见桑云白色镜框近视镜后边的双眼,哭得红肿的像两颗红杏。原来不白不黄但细腻如瑕的面容,现在看上去白惨惨的。她的神情完全是那种陷入绝境后放弃无望的挣扎,顺受恶运宰割的垂死状态。
看桑云那无助的样子,柯雷心头袭上一丝怜悯。桑云和柯雷一个班,虽然不在一个组生产。桑云给他的印象很好。平时她的性情挺温柔的,跟人说话都是带着笑。身子单薄苗条,完全是一副江南女子的纤细模样。柯雷记起有一次他去她们组帮班,抱着一堆工作服放在炉前的条凳上。桑云在旁边看见他放在凳子上的衣服掉地上了,上前替他拾起。这时柯雷穿完了裤子,就站起来接她递过来的衣服,桑云递给他后并没撒手,为他抻展开衣服,帮她穿上。除了母亲以外,柯雷长这么大还没承受过这种异性的关照,心里感觉到一种温馨。而且这种温馨在延续:正当柯雷两手在前怀系扣子时,他的头上又伸来了桑云那柔软纤细的手,替他梳理了几下头发,然后,给他扣戴上了工作帽。这带点亲昵的关爱,传导到柯雷的心里是甜丝丝的。但没有暖昧的异味儿,是那种姐姐喜欢小弟弟的那种感觉。柯雷自己觉不出,他的外表还像那小家雀似的,稚气还未脱呢!只是他自己感觉入厂当了工人,好像是长成大人了,实际上他还是个未满十七周岁的未成年人。但柯雷自信的是,自己的一头漂亮头发是很招人稀罕的,又粗又黑还打着卷儿。模样儿虽然正是小伙子蹿高时的有点儿毛糙,但并不ke碜。现在柯雷的脸长得有些长了,八九岁时是线条柔和的小团脸,穿着带洞花的学生蓝制服上衣,和母亲照的像,还有跟小学同学照的像,还是个英俊的少年呢!
“桑云,坦白交待你散布什么反动言论了!”
会场本应由主持会的周忠权掌握,也许是嫌周忠权不够力度,也许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和威严,邱明哲抢说了这时周忠权应该说的话。
“……”
桑云那瘦弱的身子明显地战栗了一下,脚在地下磨擦着有些下意识地慌乱,嘴中嗫嚅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几十双眼睛都盯视着桑云,这短时间里没有人说话和发出任何声息,静的有些恐怖。
“打倒桑云!”
这句口号迸发的异常突兀,似乎把处于观望之中的与会者们都吓了一跳。口号是站在外围的高小生喊的,他个子比较高,还是能看见他的脸。他的脸此时胀得通红。他是在矛盾的心情中喊出这句口号的。批判会这阵势一拉开,尤其是桑云站进人圈里之后,看着被这阵势的威摄力压得变了形的桑云的样子,高小兵意识到这是自己促成的。心底里掠过一种愧对桑云的想法,但只是一瞬,就被自己举报前想的和邱明哲跟他讲的大道理压盖下去了。话还是她自己说的,没人给她诌编,是她自己咎由自取。
本来,在批判会上他不想再有什么表现,和其他工人们一样平静地参加会,但实事上他做不到,其他人心里没事儿,他却平静不了。而且有股力量无形地在后面推着他,不让他在人堆里迷着,这就是邱明哲的存在和他那炯炯的目光所引发的,他像接到命令一样,要在这大是大非面前有所表现。这种矛盾心理让他有一阵儿很作难,正当他在进退维谷的意识中沉浮时,看到被命令坦白交待的桑云在那磨磨叽叽的,他不知为何来了气:你吭哧瘪肚的干嘛哪?那句口号就拱到嘴边来了。在嘴边冲撞了几个来回,终于搂不住迸出来。但他的意识却在口号喊出去后,怀疑自己竟能这样做?加上刚才的闷憋,他的脸就胀得通红了。
高小兵领头喊出的这句口号,在场的人好像并没意识到应该马上跟着呼喊似的,空档了几秒钟后,才刚想起应该跟着喊,一些人跟着喊了一句,但喊声很低落,是在嗓子眼里喊出来的没有威力。
见此,邱明哲坐着的上身往后一挺,眼睛一瞪,贼亮地扫视了一圈人群,嘴里还啧了一声。几乎是在同时,皮世德和高小兵又声震长空地吼出了一句:
“打倒桑云!”
“打倒桑云!”全场人都跟着使劲儿地跟喊了起来,连邱明哲和周忠权也情绪激昂地举起右拳跟着使劲儿喊。
“不许桑云污蔑工人阶级!”
“不许桑云污蔑工人阶级!”
皮世德在行地又领喊了这么一句。几十人的吼声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让高大空旷的厂房再一放大,像山呼海啸一样,在厂房里震荡。
桑云的身子缩成了一团。
一股血腥味儿直贯柯雷的鼻腔,好像咬了一口血淋淋的生猪肝儿。同时,柯雷的脑际还虚幻地映出:小时候常去离家不远的“打牛房子”看屠宰牛的。一个歪嘴的cāo刀男子是这家牛羊肉类加工厂有名的屠夫,他手里攥着一把足有二尺长的尖刀,哇啦哇啦地手舞足蹈地念着咒语,然后,猛地将手中长刀狠狠地插进流着眼泪的黄牛的脖颈。黄牛痛苦地呻吟一声,两只前腿跪倒在地,歪嘴男人又将手中的刀捣动了几下,黄牛一头栽在了地上,歪嘴男人又猛地将长刀抽出来,一大股鲜红的牛血从刀口里喷射出来,旁边有人拿过一个白色的大搪瓷盆接住这涌喷出的还冒着热乎气儿的牛血。
柯雷觉着那歪嘴男人很狰狞,他恨他,恨他这么生性狠毒。他更怜悯那些被屠的黄牛,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以后再也不去看了。
这会儿,他觉着眼睛上边悬在空中的那条会标上周忠权写的歪歪扭扭的字也很狰狞,像歪嘴屠夫扭曲变形了的狰狞面孔的重影。
生性……
一股战栗感穿过柯雷的心头。
突然,不知那来的勇气,离着桑云很近的柯雷,冲着缩成一团的桑云说了句:
“经过是咋回事儿,你就原原本本地说嘛!”
柯雷的声音不大不小,正控制在桑云能听到,远处的人包括木桌后的邱明哲、周忠权都听不到。
无助中的桑云听出了柯雷这句话的善意,她也好像意识到这时只有自己救自己了。沉吟了一会儿,她用微弱的声音嗑嗑绊绊地复述了昨天中午说那句话的过程。复述过程的话音没落,打倒她的口号就又响起来了。这次要比前次增添了愤怒,许多人喊得特别瓷实,尤其是那些与宋朝民同期入厂的人。
口号声落下后,周忠权宣布进行大会批判发言。邱明哲事前已安排了三个人准备,作为发言的引导。两人做书面的准备,一个是党支部委员邓文林,一个是团支部书记于顺松。邱明哲认为高小兵能说口才好,他让团支部书记于顺松安排高小兵做口头发言。
邓文林和于顺松的发言是照本宣科。高小兵是在开会前没多久,接到于顺松转达邱明哲的意思让他口头发言通知的。他果然有点才气,没有稿子,即席发言竟说的很溜,不愧红代会主席出身。他说的不同于邓文林和于顺松,只是简单的通常大道理的罗列和口号式的词语,而是分析了性质、危害及桑云的动机和资产阶级世界观没有得到改造的原因,他的发言令大多数文化低的工人,对他另眼相看。加上高小兵当红代会主席练出来的一副特有的语音腔调,更让他们觉得他帅气有甩头。
另一些人却不以为然,这些人包括柯雷在内的那几位六八年进厂的大学生。他们心里都认为这事儿有点儿过。桑云是有错,但错的只是说话不注意,嘴没个把门的锁。她这个人的品质并没坏到反动的份儿上,不该对这样一个平时人缘品行都不错的年轻女学生如此小题大做地对待。这种造势对桑云无疑是一种摧残,其冷酷性让他们感到心寒。
赵丽华对高小兵简直不可理解。昨天高小兵是在场人之一,当时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完全是同事间的那种随意的融洽的状态,今天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还带头喊打倒桑云的口号,这一通发言全是屁话!作为桑云要好的朋友,她同情桑云的遭遇,又气又急,但眼瞅着没办法帮她。赵丽华心中还画魂?是谁把桑云说的话汇报了?她把昨天在场的那些人掂了来掂过去,看高小兵今天让人吃惊的表现,他是最大的嫌疑。
三个有安排的发言之后,营造起了对桑云口诛笔伐的气氛,加上邱明哲和周忠权在前面的鼓动,一些人的情绪给扇动了起来。几个人先后站起来现场发言,但没什么新东西,是重复前面三个人发言的车轱辘话。大多还说不成套,像蹦豆一样蹦出几句后,再喊上两声口号就完了。皮世德就是这样的一个,他领喊了口号扭头坐下时,碰到瞅着他的柯雷的目光,他竟还一呲牙笑着做出个鬼脸儿。
最后,周忠权宣布由邱明哲讲话。邱明哲拉开架势,一通大讲特讲,从国际形势到国内形势,从路线斗争到阶级斗争,再归结到桑云的反动言论是阶级斗争在新形势下的表现,然后对桑云的思想又是一通分析。最后,命令桑云接受今天对她的批判,今后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以观后效。他讲话的时间长度多出前边发言人总和的两倍,直说得厂房外的天都黑下来了,车间里,周忠权示意人去开了照明灯。这当中,人们就那么静静地听候着,桑云仍在原地那么站着,但精神和体力快要支撑不住了。赵丽华在暗暗地为她担心,赵丽华知道桑云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待到周忠权宣布散会时,已经是十七点三十分了。
赵丽华无所顾及地抢先上去扶住了桑云,在人们逐渐走散之中,几个男大学生陆续凑过来。柯雷看邱明哲离开后,也走了过去,跟赵丽华说:
“咱俩把她送回去吧!”
“不用,谁也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了,你们都回去吧!”赵丽华大包大揽地
边说边搀起桑云的左臂,把她搀向木桌子旁的条凳上:
“桑云,你先坐这歇歇,一会儿咱再走。”
几个围着的人,只是呆傻地垂立。
“你们几个别在这傻站了,走吧走吧!”
说不出什么,也不知说什么好。大家也只好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