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五节 金凤桥
金凤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嫣儿，另一只手打着雨伞，在崎岖宛转的村道石阶上快步走着。
嫣儿紧紧地扑在金凤的怀里，把头靠在金凤的肩头，没有说话，显得是那样的乖巧可怜，双手死死地抱在金凤的脖子上，完全就已经粘在了金凤的身上，似乎生怕金凤要将她丢下了似的。
郑天华一手提着一口箱子，紧跟在金凤的后面，看着金凤抱着嫣儿又是打伞极不好走的模样，于是就在后面说道：“你把嫣儿让给我背吧，你给我提一口箱子就好了。”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嫣儿赶忙喊叫了几声，随即就哭了起来。
金凤抬头看了看天，天已经亮堂起来了，风势弱了许多，雨粒也小了许多，只有一些轻若的微风稀稀落落地飘打了下来。
虽然只是轻风细雨，但已入秋，大雨过后，就有凉意，所以吹打在金凤那只穿了一件轻薄的连衣裙的纤弱身子上，依然还是让她感到有些阴寒。
金凤随手就把雨伞收了起来，递给了郑天华，只是将嫣儿的头往自己身上靠得更紧更进了。
土坎边，菜地里，屋檐下，已经结成了好多细小的溪流，这些涓涓的细流淘涤着深厚的泥土，都已经变成了红黄红黄的颜色了，并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慢慢地汇积到一起，越聚越大，越聚越猛，都冲到石阶旁边的沟壑里来了，有些已经冲上了石阶，将上面的石板都淹没了。
金凤不由得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村落，这个深山里的村落，自己已经足足在这里生活了六年了，从十八岁，到如今的二十四岁了。这六年的光阴，对于自己来说，正是青春年华、最是宝贵璀璨的年岁，然而这人生最为珍贵的六年，却在这个偏远僻静的大山村里就这样在痛苦与无奈之中度过了。简直就是被虚度了，浪费了，糟蹋了，毁灭了。
这六年的时光里，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除了怀里的这个孩子以外，什么也没有得到，除了留下了一个杀人犯的罪名以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自己是被诱骗之后卖到这里来的，来得是多么的凄苦，多么的懵懂，而现在却又是因为杀了人之后逃难逃走的，走得是多么的凄凉，多么的悲哀。
自己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杀人犯，一个刽子手，怎么就落得了现在这般失魂落魄的境地，这与自己曾经那些灿烂的梦想美好的追求实在是截然相反、天壤之别，自己做梦都不曾想到会走到今天的这一步，这是自己的选择，还是命运的安排？
自己怎么就被人当作是一件货物一样给贱卖了，成了四个兄弟共同的媳妇，在与这四个兄弟的纠结、挣扎而又无奈的生活之中，自己的日子是何其的惨道痛苦，然后自己怎么就在这些绝望悲苦的日子里，被折磨得如此的歇斯底里，竟然还敢残忍地挥刀杀人，成为了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杀人恶魔！这又是自己的过错，还是人生的无奈？
这六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自己也遭了太多太多的苦难，受了太多太多的折磨，然而一切却都似乎又恍然若梦，一闪而过，自己似乎就是刚走到这个村落里，一觉醒来，就变成了今天的这副模样。
自己到来时是晚上，而现在走时却已是雨天。似乎老天也对自己在这个村落里的遭遇悲痛不已，于是就下了这场雷电风雨，为自己的人生号哭流泪。
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自己这一走，就将会是永别。
六年了，自己已经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一砖一瓦，一房一舍，自己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这里的每一个人也认识自己。这里的每一块晒坝，这里的每一条道路，这里的每一步石阶，都曾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自己刚到这里时，因为是晚上，对这里的第一印象就是在那青幽巍峨的大山脚下，一片依稀散落的灯光。而现在终于看清了，什么都看清了，原来这里的一切竟是如此的美好，美得完全就是一个人间的仙镜，一处世外的桃源。
然而自己就要离开了，也许，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阵轰轰隆隆的声音将金凤从这无尽的悲愁伤感之中给震醒了过来，这声音犹如万马奔腾，犹如山崩地裂，响彻着整条山谷，震得所有的一切都在瑟瑟发抖。
循着声音看去，原来竟是从河道那里传出来的。自己在恍然间，就已经快要走到河边上来了。往昔平静清澈的小河，现在竟已变成了一条怒吼浑浊的洪流。
洪水已经在千万道涓涓细流的汇聚之下轰然暴涨，淹没了河边好多的草木沙石，连那棵老柳树都被淹到洪水里去了，正在狂乱的水浪之中颤抖着，似乎眼看就要被摧断冲走了。
暗黄发红的洪水掀起了涛天的巨浪，张牙舞爪地扑向岸边，冲垮了好多高高的堤岸，抓走了好些柔嫩的花草。洪水挟裹着多少残枝枯木、碎土散沙，卷着漩涡，带着泡沫，从上游排山倒海般地冲撞而来，从跟前如电闪雷鸣般地一闪而过，转瞬就摧枯拉朽般地咆哮而去。
这震耳欲聋的吼叫，这张狂肆虐的巨浪，惊慑得金凤心惊胆战，浑身发抖。当金凤的眼光落到那座小木桥上时，就更是惊骇得魂飞魄散了。
那座木桥，都快要被肆乱的洪水给吞没了，就只剩下了桥板还在水面，犹如一只飘浮在水上的凄凄小船，随时都有可能被撕裂成碎片，卷到水底的可能。
金凤顿时感觉自己就是这狰狞洪水里的那座小桥，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不公与无奈，一切苦难与折磨，就如同这爆发的洪水一般狂乱地肆虐在自己的身上，自己这座凄弱单薄的小桥，怎么能够经受得起这么毁天灭地的摧残？
“村里的人们就是从这座桥上到对面的土地里去做活路的，要是这座桥垮塌了，那人们还怎么生活？”看到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郑天华也惊住了，不由得惶恐地说道，然后走到金凤的跟前说：“我们还是快走吧，这次我们往这边走，这边才是唯独能够走出这里的方向。”
金凤再次回头看了那凄弱可怜的小桥一眼，似乎感觉小桥也在看着自己，并向自己伸过了手来，不要自己独自把她丢下，希望自己能够将她从这狂虐的洪水里拯救出来！然而金凤还是只得含着泪扭过了头去，跟在郑天华的身后走了，她的心又痛得碎了。
走过了村子，来到了村头，金凤抬头就看到了李玉才房子的遗址，那曾经多么熟悉的一切，现在就只剩下了一片废墟了，那片烧焦的土地，经过了这么久雨露的冲刷浸润，都已经长出葱嫩的青草来了，但依然还是能够看到那下面透现出来的被烈焰烧灼炙烤过的青黑，只是再过一些时日，乱草野藤就会铺满那里，一切就都再也看不到了。
金凤突然看到李玉才就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自己离开，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凄苦而忧郁。
金凤对着他笑了笑，恍惚间，李玉才就消失不见了，金凤连忙定睛搜索了一番，却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郑天华走得很急很快，金凤要使劲地紧赶，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
就在他们走过村落，走过菜地，就要走入山林的那一刻，突然就从前面山坳的茂密树林里窜出了一群人来，一共有四五个。
走在最前头的就是胡翠花，她看到了郑天华与抱着嫣儿的金凤就在自己的眼前，立即就指着金凤对身后的那些人说道：“那个穿花裙子的女人就是杀了人的金凤，她这是要跑，你们快去把她抓起来啊！”
胡翠花身后的人愣了一下，随着立马就朝金凤跑了过来。
郑天华吓得把手里的两口箱子往旁边一丢，转身就对金凤喊道：“快跑，他们来抓你了！”
金凤愣了一下，只见那些人真的就已经朝自己扑过来了，吓得惊恐万状地转身就跑了。
嫣儿也顿时明白了什么，吓得在金凤的怀里哇哇大哭了起来。
金凤抱着嫣儿，却怎么也跑不快。郑天华冲到她身旁，不由分说就将嫣儿给抱了过来，然后拉着金凤的手就回头狂跑了起来。
被拉住了手的金凤突然就感到心里涌起了一股温热的暖流，这个男人正带着自己在跑，他是在拯救自己，在心痛自己，也是在呵护自己，这个男人这样不顾一切地带着自己在跑，自己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她真想就这样永远地跑下去，一直跑下去，永远也不要停留。
金凤想起了自己刚刚进到这里来的时候，张天才就叫她跑，一直跑，不停地跑。当时金凤就感觉自己的人生似乎永远就处在这种不停的奔跑当中，如果稍有停顿，就一切都完了。现在，自己还是在跑，一直不停地在往前跑。
郑天华抱着嫣儿，拉着金凤在前面拼命地跑着，那些人就在后面使劲地追来，一边追一边还高喊着，“站住，不要跑，不要跑！”
他们跑过了菜地，跑进了村里，也惊动了雨后出来做活路的人们。
人们看到突然出现这么多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陌生人在后面追着前面跑的郑天华与金凤，一时还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
但一看那些在后面追的人，全都穿着深绿色的大雨衣，里面都是清一色的什么服装，更从他们头上那威武的大沿帽上看来，顿时就明白了，这些人就是乡上那些当官的！
在大家的记忆里，乡上那些当官的还从来就没有到这村子里来过，怎么这天突然就来了呢？而且一来还是四五个？而且一来就朝着郑天华与金凤狂追猛赶？
天啊！当官的都到村里来了，当官的都到村里来了！不得了，不得了！大山村出大事了，大山村出大事了！
人们惊恐万状地惊叫着，尖喊着，一个接一个地传呼着。屋外的人们跑了过来，屋里的人们钻了出来，随着也跑着追了过来。人们的身子在嘲乱惊愕的尖叫声中颤抖，人们的心在拼命颠乱的奔跑中狂跳。
从来就没有到过村里的这些当官的都到村里来了，村里出大事了，出了不得了的大事了！
但大家都不知道，村里究竟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胡翠花跟在后面狂跑着，一边大声在尖喊起来，“快抓人啊，快抓人啊！金凤把郑天荣给杀死了，她是一个杀人犯，你们快把她抓起来啊！”
听了胡翠花的叫喊，大家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金凤把郑天荣给杀死了，而这个胡翠花就去到乡上把那些当官的都带到村里来了，为的就是要抓住杀了郑天荣的金凤。
金凤把郑天荣给杀死了？所有人都已惊愕了起来，金凤怎么会把郑天荣给杀死了呢？他们不是一家人吗？而且金凤那么柔小的一个小女人，怎么可能把一个大男人给杀死了呢？这一切的一切怎么可能呢？
于是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朝这边跑了过来，都要来看个稀奇，探个究竟。一是来看看金凤是怎么把郑天荣给杀死的，是怎么杀死的？二是来看看这些乡上当官的究竟都长得是什么样子，好多村里的人一辈子都还没有见过这些当官的呢！只从这些人身上那些一模一样的衣服还有帽子上就可以看出，这些人就是与村里的人不一样，真的是相当的不一般！
看到四面八方的人们都朝自己这边围了过来，金凤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来看热闹的还是都来抓自己这个杀人犯的，吓得就像是人们在庄稼地里围截一只小兔般地四处乱窜了起来。
这一幕，金凤感觉是何其的熟悉，似乎曾在哪儿遇到过。金凤突然就想起来了，原来是自己在睡梦中，曾经在刚刚进到这里来的那个时候，自己就常常在睡梦中梦到这个场景，这个被四面八方的人围追堵截的情境。然而现在，这个曾经一直挥之不去的恶梦却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这是自己的不幸，还是自己的宿命？金凤就更加的惊骇惶恐了，竟然感到这就是自己末日的来临！
惊恐慌乱之中，也不知是郑天华拉着金凤，还是金凤在拉着郑天华了，几次左冲右突之后，两人不知何时手都松开了。
看到这么多的人围追了过来，吓得嫣儿就哭得更凄惨可怜了。
金凤无处可逃，只得往下冲去，一直就跑到了咆哮的河边。她所来到的地方，竟然就是那座小桥的桥头，然后就不顾一切地就朝那桥上冲了上去。
郑天华抱着嫣儿就跟在金凤的身后，当他看到金凤往桥上冲去时，却顿时就站住了。
金凤看到郑天华站住了，立即就回过头来迫不及待地大声喊道：“你快过来啊！”
郑天华还是没有过去，而是看着金凤惊恐万状地大叫道：“你快下来，桥要塌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须臾停顿间，那些穿制服的人已经追了过来，就围在郑天华的身后，而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也围了过来，将整个桥头都堵了个水泄不通。
金凤面前的路已经堵死了，唯有的，就只有她身后这座在涛天狂浪中瑟瑟发抖的木桥了。
然而人们围追到这桥头之后，却没有一个人敢冲上去，而是都站住了，就站在桥头的那片空地上，惊愕地看着已经站在了桥上的金凤。
金凤看到这么多人都围在了自己的面前，一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的样子，她这才回过头去，看了看身后的这座木桥。她这一看，也把自己给吓住了。
浑浊张狂的河水就要跃到桥面上来了，曾经那么优雅凄美的一座小木桥，现在在这暗黄发红的奔腾咆哮洪水之中，显得是那么的单薄、那么的渺茫，转瞬之间，就会垮塌碎散，无影无踪。
金凤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小桥在剧烈地颤抖，似乎是在绝望地做着最后的挣扎，在绝望地想抓住最后的一丝希望，然而她却什么都抓不到！
金凤已经明显地听到小桥在呻吟，在哭泣，在惨叫。金凤想要帮助她，拯救她，但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郑天华看着站在桥上发愣的金凤，抱着嫣儿就慢慢地朝她走了过去，走了过去
金凤突然就回过头来，对着郑天华大声地喊叫道：“不要过来！”
郑天华顿时就站住了。
金凤也无奈地摇了摇头，满脸凄苦地说道：“桥要垮了，你们不要过来！”
然而嫣儿却拼命地向金凤伸过了手去，似乎想要抓住金凤，但郑天华却死死地抱着她站在离金凤几步远的地方，她怎么也够不着，只得凄厉地哭喊起来：“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嫣儿这声声凄厉的哭喊，比那咆哮的洪水还要使人惊恐震撼，已经撕裂了整片天地，撕裂了整条山谷，撕裂了整座山村，也撕裂了所有人的心。有好些妇人，都偷偷地抬起手来，止不住地在抹眼角的泪水。
金凤更是泪如雨下，并微微地抬起了右手朝嫣儿伸了过来，想要抱着嫣儿，但却怎么也够不着，只得绝望地弱弱喊了一声：“嫣儿”
金凤与嫣儿就只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但却似乎隔着万水千山般的遥远。嫣儿拼命地朝金凤伸过了手去，金凤也朝嫣儿伸过了手来，但母女俩却就是怎么也够不着对方，只有嫣儿那声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在她们之间激荡。
郑明云与陈家容，还有郑天贵也从人群里挤了过来，看到这使人心如刀绞的一幕，顿时就都惊得面如死灰。陈家容更是号啕大哭了起来，转身对着那些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说道：“青天大老爷啊，我这个老太婆就在这里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了，你们放过我的儿媳妇吧，是我们家的儿子对她做了太多太多的坏事，她受不了了才杀死我们家的儿子的啊，你们就放过她吧，你们就放过她吧”
一位工作人员也满脸凄苦地说道：“老人家，我们也没有办法，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她杀了人，就是触犯了国法，我们就是要把她抓起来的。”
陈家容立即就跪倒在了这位工作人员的面前，拉着他的裤腿说道：“我求求你们了，她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命苦的女人，她都已经苦命成这样了，你们就放过她吧”
这位工作人员连忙弯下腰去要将陈家容给扶起来，但无论他如何的用力，却就是不能将陈家容给拉起来。
看到陈家容这伤心欲绝的模样，金凤也心痛得止不住喊了她一声：“妈”
郑天贵俯去，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母亲给扶了起来，陈家容只得又朝金凤无力地伸过了手去，“凤儿啊，你快回来”
“妈，我杀了人，我回不了啦！”金凤哭着说道：“你们好好地把嫣儿带大，我就心满意足了。”说完，金凤就转身朝前迈了出去。
郑天华抱着嫣儿又朝她走了过去，金凤又回过头来对他说道：“不要过来，你们不要过来，你与嫣儿都不能死，你们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着”
郑天华只得又站住了，只有怀里的嫣儿还在往金凤伸过手去，撕心裂肺地号哭着要妈妈。
木桥的呻吟声已经越来越大了，就连站在空地上的人们都能听得出来，于是大家就都喊叫了起来：“你快回来，你快回来，不能再往前走了，桥要垮了”
就连刚才的那位工作人员也惊恐万状地跟着喊叫了起来。
金凤却回过头来，对着所有朝她呼喊的人们，用无比凄凉的语气说道：“我走得过去，还是与这桥一起掉进洪水里，那都是我的命了！”
然而就在这时，金凤的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爆响就刺进了人们的耳朵，木桥也随着就扭曲了起来，接着就垮塌了下去，一段一段地垮塌了下去，刚刚掉进水里的桥板，转瞬之间就被冲得无影无踪。
人群里好多人在这一刻都同时发出了一声惊恐万状的尖叫，这声声尖叫汇聚在一起，震得整条山谷都颤抖了起来。
看到桥在自己的面前垮塌了，金凤的脸上竟然显出了一丝淡然的笑意。她就站在那桥上，等待着垮塌过来，将自己与这座桥一起带走。
这是自己的命，自己的命当如此，也没有什么好悲苦的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金凤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与桥一起带走的这一刻。桥一节一节地垮了下去，垮了下去，但却垮到金凤的脚前时，突然就停住了，就没有再垮了。
金凤睁开眼睛一看，看到自己就站在了断桥的尽头上，脚下就是那肆虐的洪水。自己竟然就没有掉下去，看来这一切，就真的都是自己的命。
金凤回过头来，看着大家，脸上却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如秋日的天空，清净而又幽然，没有一丝惶恐，一丝慌乱，甚至也没有一丝痛苦，一丝哀伤。
桥已经垮了，母亲所画的那幅凤凰画被撕碎了，郑天华垒的那个雪人融化了，那棵无间种下的桃树也枯死了！所有的这一幕幕景象都在金凤的脑子里跃现了出来，被逐一闪过，拼凑了自己这完整的一生。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了，自己也该随着这一切消失了，这，就是自己的命。
金凤竟然在滚滚巨浪之中看到了父亲与母亲，父亲与母亲相依相偎在一起，他们的眼神已不再是曾经离开自己时那样的凄苦无奈，而是在对着自己颌首含笑，似乎正在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金凤在心里默默地喊着：“爸爸，妈妈，我来找你们了！”
桥垮了，人们怎么到对面的山上去做活路呢？不能过河，他们的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金凤想到了自己死后，嫣儿将来怎么办？她突然想起，自己留在衣柜下面那个木箱里的那些钱，那用自己的人生所卖得的钱，这些钱留给嫣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果是把那些钱拿出来修桥，这样村里人记得自己的好，也就会对嫣儿一辈子好的，而且嫣儿在看到这座桥的时候，也就会想起她的妈妈来了。
于是金凤就对着郑明云说道：“爸，我衣柜下面的箱子里，还有一箱子的钱，你就用这些钱来修一座桥吧，就不要再修木桥了，修成石桥吧，这样，洪水也就不能将她冲垮了。”
郑明云早已是老泪纵横，看着金凤止不住地点着头。
就在这时，郑天华却将怀里的嫣儿，给郑明云递了过去，然后就朝金凤走了过来。
看着郑天华朝自己走过来了，金凤立即又惊声叫住了他，“你要干什么？不要过来！”
但郑天华怀里已没有了嫣儿，他也就没有丝毫的顾虑了，他对着金凤笑了，也笑得是那样的平静淡然，“我说过，我这辈子都是属于你的，你怎么也不能离开我。”
金凤的脸上又现出了惊恐的神情，“你不要过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嫣儿还需要你，你不能扔下嫣儿不管！”
郑天华却说：“你不能离开我，我要跟你在一起，我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都要跟你在一起！”
“不！”金凤再次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随着就转身往河里跳了下去。跳下去时，金凤身上的碎花连衣裙都飞卷了起来，就犹如是一朵花一样的漂亮！
郑天华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朝着金凤跳下去的地方扑了下去。
就在金凤即将掉落水中的那一刻，郑天华就伸手抱住了她，然后两人就都掉入了水里，在如此狂暴肆虐的洪流之中，两人连一点水花都飞溅不起来。转瞬之间，就如同垮塌的小桥一般，被冲得无影无踪了。
所有人都又在这一刻同时发出了一声尖叫，这声尖叫，比刚才小桥垮塌时的还要尖利，还要惨烈。
陈家容顿时就昏厥了过去。
只有嫣儿依旧在撕心裂肺地号叫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郑明云找出了金秋的东西，叫郑天贵去到城里找到了金秋的父亲，告知了他所发生的一切。
金秋的父亲来到大山村里，金秋都已经安埋好了，就在郑家的祖坟山里。父亲就在金秋的坟前默默地哭了好久好久。
郑天贵搬回到了家里，与家里人生活在了一起，第一件事，就是给嫣儿套回了一只活脱脱的小兔子来。
洪水过后，小河随即就平静了下来，重又变得清澈温和了。于是人们就开始从山上开凿起石块来。全村所有的人都齐心协力地在为着修桥而忙碌着，连那些小孩子们都帮着大人们干起了活来。
郑明云就拿出金凤所留下的那些钱，请马帮从乡上驼回了好多好多的钢筋和水泥进来，还请了一位修桥的大师，大师听到金凤的故事之后，就说他不收一分一厘的工钱。
由于大家整日没夜的艰辛付出，桥没有多久就修好了，比先前的木桥还要宽还要高，大家都说，这样坚实厚重的一座桥，就算再大的洪水也不能将她冲垮了。要是当时就是这样的一座桥，那金凤与郑天华也就不会被水冲走了。
人们故念金凤所做的好事，于是就把这座桥取名“金凤桥”了，还在桥的两侧都镌刻下了“金凤桥”三个大字。
自从家里发生那次惊天动地的变故之后，陈家容的精神就一天比一天衰落了下去。金凤桥修好时，郑明云扶着她来到了桥上，站在桥的中央，陈家容那早已干枯的眼角竟然还滚出了两粒晶莹的泪珠来。
陈家容撇着嘴轻轻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当初把金凤那么好的一个儿媳妇娶进家里来，究竟是福还是祸。”
郑明云没有说话，只是扶着雕花的石栏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郑明云告诉胡翠花，当初郑天荣就已经决定要把她给杀了，然后把村长的名头给拿过来，金凤杀了郑天荣，也算是救了她一命，没有想到她竟然还跑到乡上去把那些当官的带进村里来，活活把金凤给逼到河里去了。
听到郑明云这么一说，胡翠花顿时就惊得目瞪口呆，接着就扑倒在小卖部的桌子上号啕大哭了起来。
没过几天，胡翠花就搬到了郑明云的家里来了，主动与郑天贵睡在了一起，还把嫣儿给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金凤与郑天华的尸体一直都没有被人找到过，但他们也一直都没有回来过。
有人说他们已经死了，有人说他们都还活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