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与子成说空追忆
她仿佛沉睡了很久,却被一阵强烈的窒息感猛地拉回到现实。
本能的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只见一个面容清丽的少妇双手正紧紧地扼住自己脖颈,脸上犹带泪痕,偏又有着不相应的怜惜和错愕。
细看去,那少妇的眉眼轮廓却是分外的熟悉。这不是阿母却又是谁?
想大叫着出口,阿母,是我啊,我是婉儿!却只听得一阵清脆的咿呀之声。
上官婉儿被吓了一跳——这咿呀之声分明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而眼前的阿母,却是如此的年轻,丝毫不是最后一面阿母临去前那般的银发丝丝和面若尘灰。
却见那少妇眼中忽地噙了泪,扼在婉儿脖颈上的双手也猛地抽离,将婉儿紧紧地抱起,哽咽道:“是我糊涂了,我的好孩子。”
“夫人。”房门被人用力推开,一个男子几步并到床前。婉儿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自己不是死了么?怎的变得如此之小,而阿母怎的还如此年轻?有许多疑惑,只得滴溜着眼睛打量周遭事物。
刚刚奔至床前的男子,形容儒雅,脸上却极不相称的满是慌张凄然。形色虽匆,男子却还是抽空伸出手刮了刮婉儿的鼻子,满目爱溺。
婉儿不由地痴愣住了。却旋即明了,这是父亲,记忆里毫无所在的父亲,记忆里母亲绝口不提的父亲。
少妇强忍着语中哽咽:“庭芝,给女儿起个名字吧。”说着,将怀中襁褓递到男子手上。
男子娴熟地接过,面上浅笑:“本想着这孩子百日的时候正经选个名字。只是如今……”言语间已有了惆怅,却依旧和煦笑道:“夫人说起个什么名字好?”
少妇终是没忍住,嘤嘤的哭出声来。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男子痴痴地望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少妇,“我们的女儿,就叫婉儿吧。”
男子一手紧抱着怀中婴儿,另一只手将他夫人揽入怀中。
婉儿只觉脸上湿湿的,看向头顶二人,正相视垂泪。
婉儿实在无法明了眼前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分明是死了的。难道是上天可怜她有记忆来就没见过父亲才给了她个机会,让她魂魄好生看看昔日情形,好让她了无牵挂的去投胎?
父亲的怀抱带着淡淡的檀香,莫名让人觉得安心。好想久一些,再久一些,就这样,一家三人在一起,哪怕是相对垂泪,也是幸福的。
一家三人,一家三人……记忆倏地飞到那一个冬日,仿佛嗅到一阵浓重腥气盖过皑皑白雪的清气,满身满心撕心裂肺的痛。终于,眼中氤氲了湿气,模糊起来。
“庭芝,你看。”少妇轻擦了下眼角,手指轻轻抚着婉儿的小脸,带着冰凉的触感,“婉儿好像已经明白事理了。”
男子顺着少妇的话意,看向怀中婴孩儿,话语里难掩的哽咽,“夫人,让你们受苦了。”
少妇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两人相对无言,只是痴痴地彼此相望,似要将彼此的模样刻在骨子里。
这才将怀中襁褓递回到少妇手中,伸手将她脸侧垂散的发丝别到耳后:“芮柔。”这一声轻唤千回百转,酿了太多感情于其中,已辨不出滋味,“这次的事,我们上官一族怕是全没了活路。你和婉儿不同,我已有安排。只望你好好照顾婉儿,好好照顾自己……”
少妇已然泣不成声。
男子解下颈上挂着的白玉配饰,轻轻放于少妇掌心:“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永不相忘。”
婉儿见那玉佩极是眼熟,原是自己前一世自小就戴在身上的,自己后来又和那人互换了信物,因着自己的玉佩上刻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八个小字,那人便也在他从小就带在身边的匕首上也刻了同样的字。
终究是被那定情之物夺了性命,也不知幸也不幸!
男子眼中仍是不舍,身子却忽地站起,别过脸去,匆匆走向门外,再也没有回头。
婉儿明白,祖父和父亲以及家中众人,全会因着这一场祸事从此与她们母女二人天人永隔,或许就在这一日。
即便以为自己只是旁观着这往事如云,也难掩心中莫名的伤感,又加上与那人最终错过的种种不甘,顿觉xiong中一阵憋闷。
“哇。”怀中的婴孩儿适时地哭了出来,引得本是愣愣看着门口垂泪发呆的少妇低下头轻哄起自己的女儿来。
“婉儿,母亲本想带你一起跟父亲去的。”婉儿也不是很确定自己是不是哭了,只觉得视线很是模糊,朦胧中抱着自己的母亲笑的凄然美丽。
“可是你还这么小。”少妇声音愈发地哽咽,“你是庭芝唯一的血脉……”
婉儿只觉得不停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脸上,不一会儿又变得冰凉。
只听得屋外一阵嘈杂,门外远远传来上官庭芝的声音,却于一片嘈杂之中分外清晰:“裴居道,你不要为难她!她如今已和我上官家没有半分牵连!”声嘶力竭,似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却听得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一队明甲卫兵闯了进来,有人厉声问道:“郑氏在哪里?”
婉儿只觉得抱着自己的手轻轻的一颤,旋即又更用力的抱住了自己。
少妇怀中抱着小小一团赤色襁褓,慢慢起身,沉声道:“我是。”语气凛然。
为首一人刚要伸手拉扯郑氏,却听郑氏厉声道:“让开!本夫人自会行走!”
众人没料得这柔弱女子如此凌厉绝决,全都愣住了。
为首那人好不尴尬,脸上一阵红白,挥起手来朝郑氏打去。
郑氏猛地一个不稳,跪倒在地,可手里仍旧死死地抱着婉儿。那人yin阳怪气的奚落着:“罪妇装什么清高!上官家既已休了你,你还自称哪门子的夫人?”
婉儿闻言心中不觉一惊。记忆里从没有任何人提过母亲被休一事,而看父亲与母亲方才的情深缱绻,怎来的被休一说。忽地想起父亲方才所说的“我已有安排”,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郑氏又如何不明白,婉儿只觉得抱着自己的那个怀抱,瑟瑟地抖动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高大身影呼喝着奔入屋内。
又是“啪”的一声,刚刚动手的那人嘴角蜿蜒出一缕血丝。那人颤抖着声音,语无伦次着:“裴,裴将军。卑职只是奉命……”
还不及他说完,只听一声怒喝:“滚!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忙不迭地跑出了房间。屋内立时清净了下来。
裴将军犹豫一番,终向俯在地上的郑氏伸出宽厚手掌,沙哑的声音有些颤抖:“芮柔。”
郑氏因着气恼不停微颤的肩膀,在听到这般亲昵称呼时,倏地僵硬住了。头也不抬,强忍着哭腔,平淡着语气:“哪怕是今时今日,裴将军还是该称我声上官夫人。”
郑氏话意凛然,裴居道的手停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尴尬异常。
婉儿却没心思体会房中微妙气氛,只觉眼下情形甚是古怪。就算自己魂魄得以重温前世那些旧事,可为何自己的感知却如此的清晰,而自己的每次情绪波动,都会引得这情境中的婴孩儿大哭。
这越想越是糊涂,脑中一个念头忽地闪过:莫非上天觉得自己此生造孽太多,这里便是所谓的阎罗地狱?而自己的刑罚便是千百遍的回顾上一世的血雨腥风,惨淡收场?
“哇……”,婉儿清脆的哭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也给裴居道解了围。
“上官夫人,请节哀。”裴居道收回手,看着郑氏怀中粉嫩的婴孩儿,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也不是再也没了牵挂的人。”
郑氏闻言,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身前英挺的男子,嘴微微张了张,终究没有一句话,只是两滴清泪顺着粉颊滑落。
裴居道不由地心生难过,从怀中轻扯出一方淡荷色锦帕,也不多话,只是递到郑氏面前。
郑氏刚要接过,却不由地怔住了。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良久,只闻得室内婴孩儿的大声啼哭。只见裴居道面上一红,刚要开口,郑氏却用广袖轻轻拭去脸上泪痕,淡然道:“多谢裴将军,我很好。”
裴居道身子一颤,轻叹一声道:“你想开了便好。”
婉儿现下的小小身躯也经不住她这番大声啼哭,不一会儿便觉疲累,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