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天气晴好,浅而透明的蓝,偶尔飘过的几朵云儿,载了淡淡倦倦的愁。
纪顺美对着窗子,呆坐了很久,眼见正午已过,该是起身出门的时候了,却心乱如麻,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早上耿潇年出门的时候,硬硬的扔下一句,“今天穿那条从法国带回来的裙子吧“,便扬长而去,扔下一个愣了半天没回过神来的纪顺美。
想了半天,想起几月前,耿潇年从国外带回一条斜肩小礼服,浅藕荷色,当时试了一下,倒很配她的肤色气质。
耿潇年选衣服的眼光一向不错,出差的时候,偶尔会给她带几件衣服回来。耿家的少奶奶,总是有很多场合需要出席的。
物质上,耿潇年从来不会亏待纪顺美。这个男人,在钱的方面,一向大方,可有关于爱,却小气的足够自私,不肯赠与人半分。
若往常,纪顺美会乖乖的穿上这条裙子。既然他喜欢,何况裙子也是上等品,她穿上也好看,两全其美。可今天,她心里总是拧着一股劲儿,想着他出门时带着命令语气的骄傲样子,想着前几天他嘲笑她时那阴冷的眼神,纪顺美没来由的心灰意冷,心灰意冷的间隙,便藏了小小的怨气,只想借一条裙子,不痛不痒的让耿潇年也如鲠在喉的气一回。
“少奶奶,亲家少爷来电话了,您要不要接?”佣人小声的询问着纪顺美,大户人家里的下人,当然也是看惯了眼色的,主人今天心情如何,会揣摩得一清二楚。
纪顺美回过神来,轻叹一口气,起身接电话。
是弟弟顺礼。
“大姐,爸和哥都让我问你,姐夫今天到底会不会来?”顺礼年青而莽撞的声音从电话里传了出来。
纪顺美的怨气更深,这便是她的家人,从不会关心的问问耿潇年对她好不好,她的日子是否幸福。
心底有怨,说话间便声高了几分。
“你们就知道关心耿潇年去不去,难道是为了他办的满月礼吗?”纪顺美的声音里含了几分埋怨。
顺礼却因为心情很急切,并没有听出纪顺美声音的异样。
“怎么不算?说是大哥的儿子过满月礼,可谁不盯着姐夫是不是来?哥想问问姐夫银行贷款的事儿,爸也希望姐夫今天一定来。”
纪顺美颓然。她的脾气,只仅止于那高了三分的声调儿,再往深了演,戏便过了,那不是纪顺美熟悉的角色。
温婉贤良的纪家大小姐,耿家少奶奶,城里何人不是举着大拇指的赞叹羡慕,怎么可以越了那人见人爱的线儿,变成哭闹泼骂的悍妇。
败下阵来,纪顺美无奈地问:“顺礼,爸希望潇年去,又是为哪般?”
“这个嘛,”顺礼笑笑,“大姐,我正在追求永泰企业的张家小姐,今天张小姐的父亲也会过来,爸希望姐夫来,给我们撑撑颜面。”
永泰企业,又是一桩交易,是爱多,还是利益多,或者,爱竟然沦落到,与利益必不可分的地步。
“顺礼,你,喜欢张小姐吗?”顺美无心再追问父兄的企图,不着边际的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顺礼一愣,接着回答:“喜欢啊,她长的很漂亮,家族又很有实力。”
姐弟间讨论爱情的纯洁与婚姻的责任,这在纪家,实在太离谱了,所以顺美也适时的停住了她的胡思乱想。
“告诉爸,我已经通知潇年了,但他会不会去,我也不知道。”顺美老老实实的回答。
“哦。”顺礼听着,有点失望,挂电话前,又嘱咐了一遍:“大姐,要想办法让姐夫去啊。”
放下电话,纪顺美觉得心里很空。
走到衣橱前,取出那一条斜肩小礼服。
偶尔想要抗争一下的心,在一瞬间便隐没了。
不过是一条裙子而已,又何必跟裙子过不去呢?即使真的跟一条裙子生了气,受伤的,也不过是她自已。
别人,将毫发无伤。
乔依可这一天早早便出了门。
碧云天,风轻舞,空气中有淡淡花香。轻轻嗅一下那若有若无的诱人气息,顿觉神清气爽。乔依可的心情不错,尽管这一身行头不是她所熟悉的,可还好,不影响她自由自在的在人群中穿梭。
午餐在一家斋馆吃了素面。然后去手工作坊取了订做的婴儿被,上面用金丝线绣了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这是给纪家小少爷的满月礼物。乔依可想过,太贵重的,她送不起,太便宜的,又拿不出手,只有这样用了些心思的,想必才会博得主人欢喜。
一切准备就绪,乔依可坐了公车,到了纪家公馆的附近。找了一家饮品店坐下,喝清凉的酸梅汤,看当月的杂志。
满月礼受邀的时间是四点,五点正式晚宴。这到场的时间很有些学问,去太早会尴尬,以乔依可的身份,不会重要到需要主人单独作陪,去太晚会很失礼,晚到的必是贵宾,她一个小小的健美教练,做为压轴人物大摇大摆的出场,有些不像话。所以差一刻四点是很合适的时间,乔依可不想到的匆忙,索性先来到附近,到点了抬腿就几步的道儿。
乔依可做事情,一向有目标有计划,很少随性而为。自懂事起,便在孤儿院长大,人情冷暖,看的分明,更加明白,若不努力,长大后无非做一些粗重的活儿,一生与贫困为伴。所以乔依可从小便苦练舞蹈,现在终于能自食其力,有一份不错的收入。
佼儿常跟她开玩笑说,以乔依可的美貌,依附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衣食无忧,那还不手到擒来?
乔依可只是笑骂她,不做解释。没有进过孤儿院的人,永远不会理解,对乔依可来说,钱,固然重要,可自由与尊严,远远比钱更加高贵。
那些受到责骂时,无助的憋在心里,只能偷偷哭泣的夜晚,那些望着院墙,想像着在广阔的大地上,尽情的奔跑的日子,乔依可一生都不会忘记。
她爱钱,但她更珍惜自由与尊严,这世上什么都可以换钱,只有这两样,不可以。
满月礼四点开始,五点晚宴。纪顺美早早的便回到了娘家,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说是娘家,娘已不在。后妈那张一向不屑于纪顺美的脸,纪顺美看了十几年,实在也不愿意多看。
只是念着父亲,他再不好,终究连着骨肉。
纪顺美是家里长女,哥哥纪顺仁做为长子,被父亲惯得不成样子,现在接过了纪家生意,也做的马马虎虎。弟弟顺礼妹妹顺悦为后妈所生,沿续了纪家一贯的管教方法,顺礼颇有些像大哥,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相对而言,顺悦倒不似她妈妈那么凉薄,跟顺美很亲。纪家重男轻女,顺悦虽然最小,却没有受到太多关注。顺美明白,纪家女儿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她从小就知道,将来,她会像她的两个姑姑一样,是这个家族送人的礼物。所以,她从来不谈恋爱,哪怕大学时,她一直深深暗恋的学长向她表白,她都狠心的拒绝了。
纪顺美从小就是家里最乖的孩子,她从来没有长过一颗判逆的心。她其实很孝顺,总想默默的为父亲分担一些事情,可惜眼中只有儿子的父亲,从来没有真正的关心过这个女儿。
纪顺美自小便敏感,少言,有些多愁善感,喜欢看言情类的小说,喜欢在自已的想像中睡去。可自从嫁了耿潇年以后,一年化做十年老,她的整颗心,仿佛都已经死了。
还没有到三十岁的年纪,便心如死潭,再无波澜。
家里的事情插不上手,也轮不到已经出嫁的女儿,现任的耿家少奶奶屈尊忙活。陪着父亲说了会儿话,也无非是些生意上的事儿,纪顺美不懂,只听不说,大致意思还是老一套,纪家仗着底子足,还可勉强撑着,但大哥顺仁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儿,还得需要耿潇年的扶持,还得需要顺美经常的多美言几句。
听得耳朵起了茧。结婚五年,一月一次的回娘家,听的无非就是这些,父亲讲的不累,她却早已听累了。
可不听又能怎样。婚后纪顺美很少与外界接触,没有朋友,没有孩子,她很孤独。唯有这一月一次的回娘家,才略略有了些温馨的喜气。
就算是假相,纪顺美也想把这假相撑下去,人在世上,总要有一个属于自已的温暖角落吧。
父亲说着自已的话,纪顺美听的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父亲喊她的名字,“顺美,顺美!”她才蓦的惊醒,赶忙回话:“爸爸,什么事?”
纪父望着女儿柔柔弱弱地样子,暗暗摇头。若顺美像顺仁的老婆子慧那样,泼辣勇猛,在家里独挡一面,能震住老公,让老公听话到惟命是从的地步,那该多好。可纪父也知道,耿潇年不是纪顺仁,纪顺美也不是赵子慧,纪家想从耿家那里得到更多的好处,只能单凭耿潇年的心情,顺美完全帮不上忙。
“顺美,我在问你,潇年什么时候来?”纪父看着顺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哦。”顺美有些为难,不知该怎么回答父亲的话。
“他说,不一定,看看公司的事情能不能做完。”纪顺美只能这样敷衍,对于那个喜怒无常的男人,她完全没有把握。
纪父不再追问,也不再说话,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顺美黯然,轻声说了句:“爸爸,您好好休息吧,一会儿热闹起来,会很累的。”
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