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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上午,竹梅乘坐的列车正点到达玉石镇车站。当她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出车厢时,小刚一眼看见,兴奋地跑上去,接过他妈手中的一点点行李,不知道该说什么。竹梅蹲下身子,双手捧住小刚冻紫的脸蛋,用嘴在小刚额上、鼻子上不住地亲着。亲罢了,又仔细查看小刚全身上下,想发现她走后小刚的各种变化。她发现小刚比她离开时更加瘦了,脸像放了气的皮球,黄巴巴的犹如一棵缺肥的秧苗。棉衣烂了几个洞,鞋帮子快要掉了。她心疼坏了,更加体会到母亲对孩子的重要。
    回到娘家,竹梅把陕西的情况告诉了母亲。所遇到的各种艰难她没有多说,只把她所找的男人的情况说得比较详细。当说到男人比她大十六七岁时,她母亲插话说:“十六七岁也不算多大,我的娃,救命要紧。你父亲就比我大十五岁。我过门时才十七岁,你父亲已经三十多岁了。”
    竹梅又朝小刚脸上看,她母亲看出了竹梅的心思,就对坐在旁边认真听话的小刚说:“小刚,”小刚低头应了一声。外婆又说:“我的乖娃,你妈刚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小刚说:“听见了。”外婆接着说:“你对你妈有啥话要说?”小刚说:“没有。”小刚觉得很难为情,他知道外婆问他话的意思,他完全理解他妈的心情,抬起头,深情地看了他妈一眼。外婆又说:“我的娃,你就愿意了吧!你妈走这一步路,全为了你呀!”
    “我知道。”小刚忍不住哭了。
    竹梅和她母亲也相对而泣……
    母亲又说起方方给她偷面的事,竹梅听着更加难受。她从布袋里掏出一包饼干,给了小刚两片,剩下的又包起来,留给母亲和方方吃。又拿出十几斤玉米面,给母亲打糊糊。
    当天下午,竹梅坐火车到了县城,把去陕西的情况给哥哥和嫂子说了,想征求哥哥和嫂子的意见。哥、嫂都表示同意。她哥说:“现在正是饿死人的年馑,能逃条活命就是好的。明年咱这地方更不得了,学生念不成书了。上星期,一个家在南山的学生回家时饿死在半路上,校长派我通知学生家长。你知道家长怎么说?家长说:‘我的娃管他去了,我再不为他操心了。我也活不了多长日子。食堂关门整整两个月了,家里连一点烂菜叶都没有,你说这日子咋过?’”竹梅听着,心里十分沉重。
    第二天就转户口。竹梅觉得自己不好露面,就叫小刚拿着陕西的接收证,到史家庄大队去开介绍信。
    幸好史家庄大队的书记换了,把于顺虎调到李家庄大队当书记,从谢家窑大队调来一个书记,名叫田维正。这人四十多岁,工作稳实,为人正派。田维正对竹梅的情况比较了解,看了陕西的接收证,就叫文书把转户口的介绍信开了。
    闯过大队这一关,小刚松了一口气。刚才他走进大队部时心惊胆战,手心捏着一把汗,生怕大队卡住不办。一出大队部门,小刚像长了翅膀,全身轻松得快要飞起来。他大步流星赶到外婆家,给妈妈和外婆报喜。全家人都高兴,外婆夸奖说:“我的小刚真行。”
    小刚又持大队介绍信去公社管理区开正式户口迁移证。
    一进管理区办公室,姓臧的麻子脸文书一看介绍信就破口大骂:“谁让你跑到陕西去流窜?你们破坏治安,诬蔑大好形势,给甘肃丢人。回去!再不好好劳动,到处乱跑,就法办你们。滚出去!”把史家庄大队的介绍信和陕西的接收证抛在地上,对另一个干部说:“这么小的娃娃都知道陕西好,爱往陕西跑,叫人生气不生气!”
    小刚捡起介绍信,狼狈跑回家来诉说委屈,外婆说:“现在的干部就是这个样子。你不要害怕,过一会儿再去。”
    到了下午,小刚只好拿介绍信又去公社管理区办公室。在挂着牌子的管理区大门前,小刚踅来踅去吓得不敢进去。等了好长时间,他想,不进去事情怎能办了?迟早得进去。
    他硬着头皮闯了进去。文书一见小刚,眼睛又瞪得可怕,脸上的粒粒麻子都十分骇人,厉声道:“你又来干什么?”
    小刚没管他说什么,还是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把介绍信和接收证恭恭敬敬放在桌上,显出可怜的样子说:“叔叔,我求求你,给我办了吧!我就靠我妈一个人养活,我们老家就在陕西,要不走就饿死了。叔叔,我求求你……”小刚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
    那文书盯住小刚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接收证一边看一边思索……
    正在这时,外边有人喊:“老臧!”
    文书应了一声,把证件往桌上一丢,显出讨厌的样子,说:“去去去,我忙着呢!”就起身出去了。
    小刚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回到家中,把情况说了。外婆说:“不要害怕,明天再去。”
    这天晚上,小刚睡在被窝里,回想白天自己所受的委屈,心里非常难受,他真希望天再不要亮了。
    第二天约摸上班的时候,外婆让小刚再去。小刚实在不想去,但又不能说不去。临走时,外婆给了小刚一个纸包,里面是茶叶,叫小刚在旁边没有人的时候给那文书。
    第一次进去,办公室有两个人,小刚退了出来,在大门口偷偷地看。时间太慢了,那个该死的人怎么还不出来,真是活见鬼。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小刚的意象中,可能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和文书说话的那个人才出了办公室。小刚抓紧时间赶快进去,把那包茶叶放在办公桌上,按预先想好的话说:“这点茶叶是我婆送给你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文书没再说什么,也没动那纸包,只是盯着小刚看。小刚反倒一点也不害怕,他从怀里掏出证件,放在文书面前。
    文书掏出身上的一串钥匙,开了办公桌的锁,拿出户口迁移证,照着接收证和大队介绍信上的地址姓名,在空白处一一填写。
    小刚眼看着文书的一举一动,一种既喜悦又紧张的滋味在他心中蔓延,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样,连文书脸上的粒粒麻子也十分可爱了。他屛住呼吸,害怕一出大气,文书又变了主意,搁笔不写了。继而,他又觉得这一切都非常虚幻,不知道这是干什么。他问自己:“这都是真的吗?”
    在小刚的感觉中,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文书才填写完毕,从抽屉取出陀螺似的印章,在印泥盒里墩了墩,又翻过来看了看,在填写好的公文纸上的某个部位用力按了一下,又在另一处按了一下,然后顺着一条线将公文纸裁下来,交给小刚,把那包茶叶也交给小刚,说:“我不要这,你拿回去。”
    小刚把茶叶往桌上一放,就跑出办公室,跑出管理区的大门。他觉得自己到了一个新的世界,眼前一片光明,过去的一切忧虑恐惧都一扫而空了。
    户口迁移证办好了,最大的困难解决了,全家人欢欣鼓舞,外婆也显得精神了,舅舅、妗子、方方哥、善正都从县城回来,为竹梅和小刚送行。
    当天中午,竹梅带小刚到史家庄去,把需要带的东西收拾了一下,不能带的家具全送给了相好的邻居。当时人都在挨饿,只想吃的东西,对家具什么都不稀罕,何况都是破旧的东西,只不过留个纪念罢了。
    远邻近舍的人听说竹梅要带孩子到陕西去,特来给她送行。这个受人欺负的寡妇一下子变成了人人羡慕的贵妇人。有人嘱咐她到陕西后给他们来信,要是能行,他们也去。目光中带着一种恳求。面对那些饿得面黄肌瘦的乡亲父老,竹梅十分难受,为了安慰他们,她都一一应承了。
    那些原来跟随于顺虎整过竹梅的干部也装出一副笑脸问:“你真的要走了?”竹梅善意地回答:“是的。不走没有活路呀!”她表情平静、自然,使那些人反觉得愧疚。
    竹梅的阿家特意到玉石镇来看她的孙子,从怀里掏出五元钱给竹梅,说:“这几个钱你拿着路上做盘缠。”竹梅含泪接住了。竹梅记得,曾有一个晚上,小刚饿得不能入睡,竹梅没有办法,只得拿碗到她阿家跟前,乞求说:“小刚今晚饿得睡不着,你有吃的给娃一点。”阿家说:“没啊,啥吃的都没有啊!”其实,竹梅知道阿公从县城捎来半袋炒面,是阿家舍不得给。邻居四婶看竹梅拿着空碗站在阶前实在可怜,就说竹梅阿家:“嫂子,把你的炒面给上娃一点,你心里不难受吗?我的心都快要烂了。”竹梅阿家还是说:“没有,我真的没有。”竹梅只好拿着空碗回去。这已经过去的事情,竹梅再不记了。阿家能来看娃,说明心里还有小刚。阿家临走时,竹梅衷心祝愿她保重身体,她走这条路也实在是出于无奈。
    要启程的先一天,小刚也很忙。他要帮妈妈收拾行李,还要向他的朋友们告别。他先来到三蛋家,三蛋冬天上树剥榆树皮,树枝折断从树上跌下来,左腿摔断,在炕上躺着。小刚拉住三蛋的手,含泪说:“三蛋哥,我明天就要走了。到了陕西,我一定给你来信。要是你饿得实在没法儿,就到陕西来找我。”三蛋激动地连连点头。小刚又说:“三蛋哥,我永远忘不了你的救命恩情。那天下午,要不是你开门叫我跑脱,我就非叫人打死不可。”三蛋拉住小刚的手,不想让他走。
    临出门时,三蛋哭了,小刚也哭了。小刚说:“三蛋哥,再见了。你记得那一年,我挖野菜,在你头上砸了一铲子。我那时不懂事,也太坏,你不要记在心上。”
    “你去了一定要给我写信!”
    “一定。”
    “谁不写不是人。”三蛋伸出小拇指和小刚勾一下。
    小刚又到和他一块放过牛的顺成家,把他那把心爱的小刀给了顺成留作纪念。顺成说第二天要去火车站送他。小刚说:“明天九点坐火车,你可要去早点。”顺成说:“那现在就一块走。”小刚答应了。天黑时,他俩一块儿到了玉石镇。
    这天晚上,外婆家人很多。外婆特意请了邻居王老头捆行李。小刚的舅舅、妗子、表哥、表弟都在。为了不耽误上车,晚上,行李捆好以后,方方、小刚和顺成把捆好的行李运到火车站候车室,他们在候车室看行李。
    前半夜,小刚激动得睡不着,对表哥和顺成说:“你们放心睡,我看行李,我不瞌睡。”
    方方和顺成说了一会儿话就睡着了。小刚头枕行李,眼望天花板,回想过去的事情,一时高兴,一时伤心。他最舍不下的是外婆。外婆六十多岁了,她身体又不好,这一离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外婆,也许再也见不上了……“外婆啊外婆,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你搭救了我。要不是你,我哪能活到现在!你的恩情我永远没法报答啊!外婆,你是我最亲的人,我实在不想离开你,你要是和我一同去陕西该多好啊……”想着想着,小刚忍不住哭了。
    小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正在做梦,忽然一个声音把他叫醒。他一睁眼,是表哥在大声喊:“小刚,行李不见了!”
    小刚一轱辘翻起身,一看,他头枕着的一个包裹在,另一个包裹不见了。这怎么办呢?方方和顺成跑出候车室找行李去了,小刚在候车室看守。
    不大一会儿,方方、顺成跑进来问小刚:“找见了没有?”
    小刚说:“没有。”
    他们两个又跑出去了。
    小刚蹲在候车室,非常懊悔:“我为什么要睡着呢?”他真想在自己脸上扇两巴掌。
    一会儿,方方和顺成又跑进来,都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方方又问小刚:“找见了没有?”
    小刚仍说:“没有。”
    方方急得跺脚。他让小刚和顺成看守候车室的行李,他回去给家里人报信。
    谁知外婆一听,并没有责怪三个孩子,却数落起大人来,说:“咱都在家睡觉,叫三个娃娃在车站看行李,我们实在太大意了。这怪咱,不怪娃娃——丢了也罢,那里面没有贵重的东西。”
    到了第二天早晨,快要上车的时候,车站广播室说:“车站东边土坑里发现一个包裹,失主去现场认领。”
    豫才赶快跑到车站东边的土坑里,方方和小刚也跟着。豫才对守在旁边的工作人员说:“我们丢了一个包裹,这正是我们的。”
    包裹已被打开,像刚解剖过的尸体一般,皮摊在地上,不见内脏——所谓内脏,只不过是几疙瘩用布裹着的鞋袜之类,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三个人同时大笑起来。方方说:“这贼太冤枉了。费了大半夜功夫,才偷了些烂物。”
    这究竟是谁干的呢?为什么不全拿走,只拣了那几块没用的东西?豫才估计是昨晚捆行李的王老头干的事情。他以为竹梅有底财,那里面一疙瘩一疙瘩也许是金银财宝,因此起了邪念。竹梅想起昨天晚上,叫把行李提前运到候车室,第二天上车就方便的建议也是王老头提的。竹梅母亲说:“看来是王老汉干的。不过以后不要再说这事。”
    九点四十五分,火车准时进站,竹梅领小刚上了火车,豫才全家在站台送行。
    火车开动了。
    竹梅含着泪向送行的亲人挥手,说:“妈,哥,嫂子……你们都回去吧,站台上太冷。”
    小刚伏着车窗,看见舅舅、妗子、方方哥、善正、顺成在向他挥手,用目光向他送行。外婆双手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寒风中,银发飘拂,眼睛定定地瞅着他……这时,他眼睛模糊了,仿佛看见外婆在不断地向他靠近,他真恨不得跳下车去,扑在外婆怀里,让外婆再亲亲他。他后悔没有对外婆说更多的心里话……
    列车在加速,风吹得他头皮发麻,但他仍不愿将头收回车内。他望着,望着,直到送行的人变成一个个小黑点,消失在他的视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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