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胡总:你才‘浮肿’呢!
然而,想象的和实际发生的总会有些差距。
“伊依,我可找着你了!别骑了,下来!快下来!我有事儿找你。”在上班的路上,郝英截住了我。她的两个茶色眼镜片像酒瓶子的底座儿,大且厚。我至今搞不懂,她为什么要配上这种快把鼻子压塌的眼镜呢?
“我想来想去,这事儿不能不告诉你!俺家老周的姑舅表姐家的孩子上个礼拜结婚了!”
“啊,恭喜恭喜!”
“是呀,办了一百多桌呢!该告诉的,我都告诉了,到了你这儿,我可犯难了,告不告诉你呢?和你说吧,你来了,还不好;不和你说吧,咱俩处的挺不错的,你该挑我理了。还是俺家老周有办法,他说等着办完了再告诉你。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我的语文老师曾对我的评价是:课文学的好,领会中心思想比较透彻。郝英的这点儿小测验难不倒我。她绕了一个大圈儿,最重要的两点她没说出来,但表达出来了:一是让我掏钱,二是不让我参加婚礼。
“明白,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还没啥准备呢,下班的吧,我上你那儿去。”
我轻而易举地理解了她迂回曲折的话,她的额头渗出了欣慰的汗。
我从银行里取出暂新的伟人票子,送了过去。
我再也没听到她四处找我的消息了。
妈妈对我的衣着也提出了要求,她说:“三年之内,你不能穿红色的衣服,别穿好看的衣服,少和男人说话,别笑,别美。”
妈妈把我的那些衣服翻了出来,红色的及其它鲜艳颜色的、款式稍好的衣服,总之,就是凡是能把我打扮得稍漂亮些的,都被她挑选了出来,问我说:“这些衣服你还穿不穿了?不穿,我就寄给你姥姥家了?”
姥姥家有几个舅舅在农村。
妈妈不用征求我的意见,她在心里早做出了决定。
我说:“你随便吧。”
我的空间在缩小,我的权利也在缩小,我就像当年的澳门,今天被占一点,明天被占一块,直到被霸占,直到被侵吞,直到失去自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一件事而引起的,那就是我没有了丈夫,我不能和一个最普通的人一样了。
这样的环境,我不想呆!
我想透透气。
熟人太多,到哪儿都会碰到熟悉的面孔,他们知道我的历史,我不愿意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另类。
我要走,我要离开这里,去一个远远的地方,去一个谁都不知悉我的经历的地方!我可以回到从前,我可以像从前,与人进行正常的往来。
二妹伊水和弟弟伊江都在北京,他们也要我去,我没做任何犹豫,辞了工作,把孩子托付给了妈妈。
北京真好!走在大街上,谁也不认识我!我的生生息息无人关注。
这,很好!
刚出门的这一天,我就迷路了。
找到那排小白房子,我就能找到家了。
太阳都快落山了,我还是没找到。我又扭头往回走,可它们像失踪了一样,我的腿都快走断了。
北京的速度咋这么快?才一个下午,它们就搬走了?
天黑了下去,我也走不动了,我想起了能记住的伊江的电话号,给他打了去。他说:“你站那儿别动,我去接你!”
不到五分钟,他来了。
路很近,我却走得很远。我若能留意路上的一个小胡同,就能看到我要找的目标。在我们老家,我哪儿迷过路哇,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家!我妈说:“咱这小镇,一泡尿就刺到头了!”这城里可不一样,再出门,得多留点神,出去的路记着,回来的路也得记着。
我对北京不熟,伊水的意见就成了我的最重要的参考意见。她说让我去学电脑,说有了技术,才好找工作。
伊水对我的帮助是很大的,学电脑的费用是她先给我交的,我在她家吃住,只管把这门技术学好便是。
我去的这家电脑学校是个人开的,老板是个女的,两名教师也是女的。伊水带我去报名时,她们的态度好得简直没得说,都快给我摘月亮去了。可交上了钱,学上了之后,她们才原形毕露。我们若有不会的,问她们几句,难听的话张嘴就来:“你不会想啊?!”“教你几遍了?!”“笨不笨哪?!”“榆木脑袋!”如果你再问,她们就直骂一句:“猪!”一个比一个凶,就像这帮学员欠了她们八百吊钱似的,那两位年轻的女教师更是凶神恶煞!
大多数的学员忍气吞声,学员之间暗地里交流,新学员问老学员,老学员也不保留,而且态度要比老师好得多。
学了一个多月,我总算把wps和华光排版学会了。到了后期,老师教的更是浮皮潦草,搞“闪电战”:“这个,你们回家看看吧;那个,回家看看去吧;还有那个……”
我终于提前被她们打发出门。
下一步,就是找工作。
伊水说:“你的年龄太大,得往小了改。”
“多大就是多大呗,改它干啥!”
“人家招打字员都爱招十八九、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谁招你这三十来岁的呀!你别改太小了,太小也不像,改到二十四吧。你现在是二十四,哪年生的,自己算好,别说两叉去。你再编份简历,按二十四的编,别填你已经结婚了。”
“我是结婚了。”
“你不这样填,就不好找工作。你想想,光是北京的大学就有一百多所,每年,每个大学的毕业生中都有留在北京的,想找工作的人有的是,凭你现在这条件,能找到一份工作就不错了。你按我说的做吧。你的发型也要改改,太老气,扎个马尾,吊起来吧。衣服也不行,我有几件,拿过来你试试,一定要往年轻了打扮。”
应聘打字员,公司的要求是每分钟八十字以上,有的要求一百字,我仅仅是刚刚会打字,家里又没有电脑,也没有机会练,速度很慢。应聘了几家,他们只问了问情况,除了年龄和婚姻,其它的,我都做了如实的回答,他们也没有让我上机操作,便以“回去听信”为由,婉拒了。
当我准备再次应聘时,传来个不好的消息,说是上边刚下的文,某些工种要聘用有北京市户口的,包括打字员。也就是说,有外地户口的人,不能应聘这类工种。我是外地的,毫无疑问,在北京,我不能从事这个工种了。
伊水又出了另外的主意,“你去学导游吧,拿到导游证,就可以带团了。碰到好的团,还能多赚。”
伊水又给我交了第二笔学费,我去学导游,为期为一年。
伊水家的房子是妹夫尤湖租的,一年的房租是五千块钱,在一家报社家属楼的地下室。地下室很大,就像《地道战》里面的地道,七拐八拐的。如果细分,可分出十几个房间来,不过,除了妹妹和妹夫住的及我和尤彩荷(尤湖的妹妹)住的两个房间有门外,其它的都没有门。墙面没有抹,也没有沟逢,很简陋。北京有好多这类的地下室,住了好多的人,房租要比地面上的便宜。活人住在地下,这在我们老家是绝对想不通的,我称这类住房为“地下村庄”。
住地下室有一点好处,就是冬暖夏凉。还有一个不好处是潮气大,如遇到大暴雨,或是几天不晴的连绵细雨,里面还要进水,就得要全体出动,大盆小盆全用上,往外淘水,奋力抗战。我们不能有半点拖延,因为尤湖是搞书的,这里既是我们大家的居室,又是库房,存有几个屋子的书,一旦被大水给泡了,就全完!
尤湖是江西人,尤彩荷当然也是江西人,在和他们交谈的过程中,我感到南北方言的区别实在太大,有些话,沟通起来确实有一定的难度。
我是在五岁那年,随着父母从千里迢迢的四川搬到了吉林。与北方的小朋友玩耍时,满口川话的我经常搞得人家一头雾水,不知所云。我所表达的内容是再清楚不过了,他们怎么会不懂呢?这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感到同别人沟通的阻隔有多么的大!或许是年龄小的缘故吧,仅仅苦恼了几天,便学着他们说起了东北话。
长大后,零零星星地记着川话的只言片语,其它的都就饭吃了,东北话反倒成了我的“母语”。
我是在东北方言的坛子里泡大的,渐渐地对它产生了深厚了情感,它就像东北人的性格,干脆、通达、爽直。世界上最好听的语言,也莫过于此吧?大家发出的是相同的语调,彼此交流的和谐、融洽,感受不到它和普通话之间有什么差别。在我的概念中,东北话就是普通话,普通话等于东北话。
出了家门,到了北京,情况则不同了。
我们吃饭时,彩荷坐在了里面,她向我伸来一只碗说:“大姐,我出不去了,你帮我盛碗猪!”
我说:“啥?”
“你帮我盛碗猪。”
我上哪给她盛一碗猪去?再说了,那小碗哪能装得下一头猪哇!
伊水不动声色地说:“她是让你帮她盛一碗粥。”
我的妈,这差别也太大了!
两个中国人说话,中间还要夹个翻译,岂不怪哉!
一日,彩荷美滋滋地说:“我买了一件K色裙子。”
我正在犹豫:K色?K色该是五颜六色中的中哪一种呢?
她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我才恍然大悟,“你说的是——黑色?”
“对,就是你们说的‘黑色’,我穿上,你看看怎么样?”
说实话,这种神秘色彩与她的确不怎么相配,从上到下跟个直挺挺的鞋油桶,我脱口而出:“砢碜!”
“砢碜?”这回轮到她猜谜了,她试探着问:“你是说……‘不好看’的意思?”
我真的惊异于她的聪明了,如难懂的方言她竟能猜出!
彩荷看出了我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我是从你的表情里猜出来的。”多亏她有察颜观色的本领!
天色渐晚,我正要进入梦乡,彩荷推了我一把,“给你吃蹄。”
我头不抬眼不睁地说:“我不吃猪蹄子。”
“不是猪蹄子,是蹄。”
“不是猪蹄子还能是啥蹄子呀?”我嘟嘟囔囔地坐了起来,彩荷递过来的东西令我愣了半天,“你是说——梨?”
“嗯,吃吧。”
“吃,吃,这个我吃。”我抓起一只往嘴里塞,拚命地掩饰着要笑得崩溃的嘴巴。
提起家乡,我和彩荷有着同样的感受。家乡,是留在记忆里的一缕余香,即使是穷乡僻壤,也能云山雾罩地摆出它的几个“独一无二”,说成仙人仙境,从而使那些从没来过的人垂涎一番。
有一次,我正准备抒情,一张口:“俺家那疙瘩……”
“什么?什么疙瘩?”彩荷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
为免去更为繁琐的解释,我只好改口:“我们那个地方……”
看来,这普通话不说是不行了!
彩荷是个性格外向的人,经常把她的同事带过来玩。
湖北的树枝和陕西的徐航提起了各自的同学结婚的事儿,聊着聊着,就争了起来。树枝把“结婚”说成“结分”;徐航则说成“结hueng”(她的这个发音,在字典里找不出与此相对应的字,我用拼音标识)。她们相互嘲笑一阵,谁也拿不准确切的读法。
树枝说:“问问大姐吧,她的读音肯定对。”
身为大姐,面对着扑将而来的四柱目光,深感责任重大,理应为她们做出表率才是。于是,我抱着一丝不苟、诲人不倦的态度,以一种自认为最标准的普通话,一个字一个字地示范给她们,“结——婚!”
没等我缓过神儿来,就爆发出一阵更为剧烈的笑声,笑够之后,她们边擦着眼泪边指着我的鼻子,异口同声地说:“你说的也不对!”搞得我莫名其妙。既然说错了,也不便为人师了。但是,究竟哪儿读错了呢?
树枝在这些人中是出洋相是最多的一个。三句话中,总有几个字读得不够标准。比如,她把“团结湖”说成“谈结浮”。他们单位的总经理虽然只有一个,其他的人也爱以“某总”相称,过过嘴瘾,以满足彼此的虚荣心。树枝在叫别的“总”时,倒还悦耳,叫胡军,就不怎么动听了,“喂,浮(胡)总——”
极其敏感的胡军跳起了“老虎神”,“你才‘浮肿’呢!”
两人经常为此吵得死去活来。这样让她叫下去,胡军的名誉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得想个折了。他坐了下来,耐心地教她,“我姓‘胡——’。”
“姓‘浮(胡)——’。”
胡军加重了语气,“‘胡’!”
“‘浮(胡)’!”
胡军气得垂头丧气,手摆得像个高速运转的电风扇,把桌子上的纸片子扇得呼呼作响,“得!别再叫我什么‘总’了,还是叫名吧。”
看来,推广普通话确实难,可是,难也得说,不说更难。
在伊水家住了两个月,她家的房子到期了。尤湖想转行,不干书了。他找来了废品收购站的人,带来了两大卡车,把他的几大库的书全当成废品处理了,人家给了他九千块钱。
伊水和尤湖找了房子,搬走了。
我搬到了另一个地下室——某学院的学生宿舍。我有学习卡,以学生的身份入住,比较行得通。我的一半时间就生活在地平线以下了。
我不再只是生活在家庭中,而是生活在社会中了。
这是一家个体承包的旅店,对学生资格的审查并不严格,住进来的也是鱼目混珠。
在宿舍里,我最先见的是二十五岁的栩如,她不施脂粉,朴素、清新的学生妆扮,两只月牙般的眼睛闪着直率、聪慧的光芒,端庄、秀气的鼻子倔强地上扬着,那张绷紧的、薄薄的嘴唇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小鼻子、小眼儿、小嘴儿同她那单薄、瘦小的典型的南方人的身材组合起来,竟也讨人喜欢。
我问她:“水房在哪儿?”
她放下书包说:“我带你去!我刚来那会儿也是分不清东西南北,总走错,熟了就好了。出了门,往右拐,千万别往左,左边没路;走到头,再左转,右首这面是厕所,那儿是洗漱间,带帘子的黑屋子是浴池。浴池不大,只够两个人洗的,没有门,没有灯,没有窗户,没有暖气,空气不好,那个水池子最好别用,长了发霉的绿毛了。你可以用自己的盆子,打满了开水放在里面,把空气熏热了再洗。这是烧水的大壶,每天供应两次热水,早六点,晚六点,记住时间,去晚了打不着了。前面是出口的方向……”
亲切、开朗的栩如做了我的向导,打消了我与她之间的距离感。
和这些学生们住,如果有人问起我的背景,我该怎么回答呢?是如实说,是编一个理由,还是拒不回答?我是因为想躲开那些问题,才来到北京的。可我还是要为这个问题而伤脑筋。
下一个进来的叫黛眉,嗓音很粗,但很热情。“大姐,咱们这屋的人挺好的,你有啥事儿就支声。”
“谢谢。”
我在水房洗脸,黛眉也去了,她在洗脚。
她问我:“大姐,你今年多大?”
讨厌的提问!
接下去,肯定是:“你结婚了吧?”“你有孩子吗?”“你的孩子几岁了?”“你的丈夫是干什么的?”……它们像包抄的敌人,逼进中心,逼进我最不想说的!
堵住!我必须把她的问题堵死!我不能给她答案,不能让她和别的人再问下去!
我毫无表情地对她说:“对不起,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关于我自身,我不想多谈!别的你问我,我可以说。”
她被我的冷枪冷炮呛住了,张着嘴……
说完那些话,我就回屋子里了。我上了床,把帘子一拉,把自己封在里面了。
我怎么变得这么怪?这么无情?这么让人难以接近?那个一惯温和的人哪儿去了?她是个那么热心的人,我却用那么不近人情的话对她说。我挫伤着别人的感情。
我丢失了我。
我的心情差极了!
不管了!既然这么开了个头,就这么走下去吧#糊们都比我小,她们都没有结婚,她们的玩伴也如此,我不能说我的年龄,不能说我的婚姻。封闭自己,就是不和人说!
我不想再回到以前的阴影中了。重新开始,让他们谁也不知道我。
我在我的周身建起了坚固的铜墙铁壁,我独来独往,我谁都不理!
帘子将我和外界隔开。
我仍然密切注视着帘子之外,我的生存环境在这儿,我要熟悉它。
“哎呀呀,不得了,热死我了!”浪声浪气的嗓音传入了我的耳鼓,一位体态尤其为丰盈的女人走了进来,她随手从桌子上的杏干中捏了一个个儿大且肉厚的,用食指和拇指拧进了红艳艳的口中,右脚打着拍子,富裕的脂肪上下颤动着,游移的目光碰见了我的帘子,她一掀,那剃光了又画上去的眉毛向上一挑,“哟——新来的?”
“……啊,我叫伊依,学导游的。”
“我学金融,你叫我‘胖胖’吧。”
虽说“胖胖”一词配她的形体极为贴切,但与她第一次交谈就直呼这近于绰号的字眼儿,实在不为妥当。我面露难色,“这,这不太好吧?”
“没关系,他们都这样叫。”
我惊诧于她的坦率了——能够拿自己的缺憾开涮的人并不是多见的。我问:“你……有多大了?”我猜她该和我差不多。
不喜欢别人问我的,我却又要问别人。问年龄好象是中国人的习惯。
她答:“十八。”
“十八?”
“怎么?不像吗?”
“像、像、像、像……”
我鸡啄食似的点着头,心里却嘀咕着:横看竖看,从她的身上也看不出十八岁的痕迹来呀#糊的肉色睡衣的确是过于“露”了!超短的下摆紧紧地裹住了她的肥臀,每走一步,连衣服带人均富有挑逗性;低胸袒背,圆润的肩膀上由两根如灯绳般粗细的带子前后褡附着,我真为她担心,万一它们折了,该是何等的不堪!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起痱子了!”胖胖从抽屉里取出粉盒,揪住粉扑向下用力一抿,将脸上、脖子、耳朵、胳膊、腋下……里里外外抹了个遍,整个人像从粉堆儿里滚出来的白雪球,一股浓烈的气味呛得我差点没背过气去。
栩如看不惯,斜视着她说:“这天可够冷的,你的脸上不会起痱子吧?”
胖胖把头一扬,“帅克喜欢我这样!”不经意的一句话道出了实情:起痱子是假,涂粉是真。
“白白——”胖胖朝栩如抛了个媚眼,一扭身,不见了踪影。
“这种人!”“砰——”栩如关上了门。
“她是咱们屋的吗?”我问。
“是。”
“我们要不要给她留门?”
栩如边插门边说:“不必了#糊到她的男朋友那儿去了。在楼上,除非两个人吵架,她才会回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