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梦
这样的好梦做过一次,就永远难忘,像是一朵小花,悄悄地开放。——题记
从葬礼的那天起,她就开始拒绝他,她宁愿两个人互相抱着,静静的,紧紧的,没有欲念,感受彼此的呼吸。她说,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不见得一定要做什么,也可以说说话,讲点以前的事,比如某人的过去,过去的过去。她要讲是她的过去,过去的过去。
故事还得从80年代说起,在她的记忆中,这是一个白衣飘飘的年代,也是一个才气横溢的年代,很多人的艺术细胞就在这时候被唤醒的,就在这个感性的年代里她爱上了一个写诗的男人,严之列。他说她是他的一首诗,写不完的一首诗。他爱她,疼她,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常常心痛着她,也会为她流眼泪。
那时候她固执、单纯、浪漫、多情,以为这就是她想要的爱了。当他第一次吻她的双唇时,她幸福地哭了,她说这就是爱了。当他把她轻放在他家后院那张破了一角的石桌上并解开的她的衣裳时,她没有想到拒绝这两个字,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满足了他。那个年代的爱是纯纯的,甜甜的,你情我愿的。况且,他一直说爱她的,她是个不愿意怀疑别人的女子。有了第一次,接着就是第二次、第三次……最后他说同居吧,她点点头,搬进了他的家。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沉陷于爱,但她知道自己的肉体已经离不开他了。她相信自己的肉体是不会欺骗自己的,也相信他是一直爱她要她的。她常常在黑夜里醒来,看着身旁孩子般熟睡的男人,心一阵一阵地痛,一阵一阵地酸,为什么她就是离不开这个苍老的男人呢?想着想着,她就会流眼泪,流完眼泪她就偎进他的怀抱,像婴儿一样贴在他的身上,进入了梦乡。有一段时间,她重复做着一个梦,在梦中,她总是梦见他,有时候和她一起,有时候是一个她怎么努力看也看不清楚的女子,她看着他们在一个大得没有道理的床上扭打着纠缠着,也发出些空荡荡的呻吟声。每当这梦开始,她就感到害怕,有种锥心的痛。她不止一次向他说起她的梦,他总是笑一笑,说她还是个孩子,懂什么,梦只是梦。
梦也许真的只是梦,她也就不再多想了,她努力让自己习惯了他的存在。
而他,总在写着诗,孜孜不倦地写着。他是一个可怜而且认真的男人!那时候,没有人知道他,都把他当做一个愤青,也有把他当做流氓混混的,都纷纷预言着他的将来必定是破败的不堪的。他总是一笑,什么话也没说,他对这世界已经看透了,也快厌烦了。
她固执地认为他的落魄是暂时的,她对他有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崇拜。她看着他的诗集曾被几家出版社当足球踢来踢去,她看着他在黑夜里抽烟酗酒,她看着他在梦中流眼泪,嘴里喊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她不在乎,只要在一起,什么都会慢慢地好起来的#蝴们相爱的那会——他只是作为一个男人的角色,她已是个准备为爱牺牲的女子了。
几年过去了,平平静静,什么都没发生,他还是那个说爱她的男人,只是脸上空生了些须沧桑,眼神也暗了许多,话明显地少了,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也都有了自己的事,谁也没时间来理会他了,好像是一夜的时间里,他被世界遗忘了,连带着她。她真真的和他过了几年,也不大安分了,心水清了,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她常常看着他,不明白这个男人的背影怎么就单薄了、歪斜了。对他的老去,她心疼、无奈,含着莫名的期待。他们爱着,呼吸着,和生活作战着,被生活折磨着。
她后来进了一所中文院校,选了汉语言专业,才两年,她就觉得没必要在这专业浪费时间了,所以就出来了。出来后,她做过临时老师做过导游做过三流报纸编辑客串过色情杂志,也在酒吧舞厅混了好长一段时间。她什么都去干,她实在找不到可以不做某件事或拒绝做某间事的借口,为了生活,仅仅是为了生活。期间,她在尝试写诗。他不喜欢她写,他说她不适合。她偏写,伤心的时候写,快乐的时候写,得到的时候写,失去的时候写,孤独的时候写,黑夜的时候写,绝望的时候写,和他做完爱后写……一首又一首,是诗也不是诗,她用女人的话自己对自己细诉着生活和爱情,点点滴滴,柔柔淡淡,婉约细腻。他不喜欢她这样,非常不喜欢。
她好像很快乐,却总在微笑后感到深渊似的落寞。
他越来越静了,像受伤的小动物,缩在格子般大小的屋子里,闭着眼舔着伤口,一直舔着。没有阳光,她觉得生活就要发霉了。
她拼命挣钱,供养一个躲避社会和现实的男人,一天的劳累仅仅是为了他一个没有生气的拥抱,熬过白天也只是在黑夜里得到他的爱抚。她讥笑自己,值得吗?值得或不值得似乎没必要追究下去,她怕的是爱会消失在时间的空隙里,再也找不回。他们挤在一间鸽子笼似的阁子楼厢,爱着,呼吸着……痛苦着。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成熟漂亮的女人。
他开始害怕,她活是一只蝴蝶,整日里飞进飞出,一言一笑,那么妩媚,那么饱满。他内心充满着恐惧,鼻头酸酸的,有点想哭。但哭,对他来说是奢侈。早几年,他还觉得流点泪是值得的。而今,好像什么都没了必要。一切都是假假的,准备随时消失的样子。也许,他累了,能坚持到哪就哪了。
第八个年头,她终于说,严之列,我们分手吧。很平静地,除了脸上的几片红云。
他很惊讶,她为什么脸要红呢?他突然舍不下她的羞涩,自然地问,你什么打算呢?是我不好,还是你已经厌倦?你真舍得吗?
她不知道,提出分手也许是一时冲动,没什么打算,谈不上厌倦或舍得。分手就是分手,她认为这是很简单的事。他和她之间,从一开始就好像少了点什么。
他再问,说真的,你舍得吗?8年的爱,说放就可以放吗?
她用手掩住脸,头发飘了下来。
他拿开她的手,给我答案,好吗?
她愣愣地看着他,胸部起伏着,激动得快要流眼泪。她好想给他一个答案,好想大声告诉他,分手吧,这是最好的选择了,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折磨死的。但她不说,也许是心底对他还存着一丝奢望。她只是说,也许是因为年轻,什么都还没把握。
他冷笑,笑自己也笑她,他知道会这样的,她已经在后悔了,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他需要她,她的年轻让他害怕也让他看到某些触摸不到的东西,那感觉有点熟悉又有点遥远,他喜欢这种感觉。他不想分手,更希望是她提出。
你为什么沉默了?她问。
好吧,我不反对你的决定,我也有个要求。我想,不,我希望我们永远保持着一种比较特别的关系。他说的是情人,他们一开始就只是情人,以后也是。
但,她要的是彻底的分离,不想只是情人,永远是情人。况且,情人用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妥,还没到那个份上。她低下头,无奈极了。半会,她突然问,你是诗人,你真的是诗人吗?诗人怎么可以这对待女人?第一次她对他的质疑。
在你面前我只是个男人,有正常需要,他说,你可以选择和我一起,也可以选择离开我,都是你的自由,我从没强迫过你。嘴上这样说,他心里还是怕她离开。
她恨恨地盯着他,很久很久才说,原来你,我以为……我错了,太天真了我。你好自私,怪我一相情愿了,撇得干干净净。他说得轻松,好像是她逼他同居,甚至是做爱。她自我解嘲,是的,当你第一次吻我抱我要我的时候,你竟然可以忘记我还只是一个16岁的孩子,你是怎么下得了手?
他变得平静,缓缓地道,自私,你比我如何,我比他人又如何呢?和你一起的日子,我男人的自尊何去何从?你很残忍,你剥夺了一个男人的自尊,你说你自私吗?他想起她可怜他的眼神,想起她在黑夜里的一次次拒绝,想起她在日记里写的他的颓废和落魄,这些都让他难过自责。他也要有人来疼,他有时候也是孩子而已,而她一直专心地扮演着孩子的角色,依赖着可以依赖的,乐此不疲。精神上,他们也应该互相取暖才对。
她避不开他的质问,缓缓地回答,也许是太爱过了。
他又说,陶已,你知道吗?其实你是一个很现实的女人,你根本就不敢向外人承认我是你的男人,就算是你的朋友,你也不敢,很多次,你和他们说,我是你的普通朋友,在你的世界里,我算什么?难道你只为了每天晚上和我一起吗?你是这样的女人吗?如果不是,你为什么把我放置在黑处?我的世界已经够黑的,你看不出来吗?
她无话可说,沉默许久,才说,我的朋友告诉我,这是一个不需要诗的世界,诗的年代已经死了,这世界上不会再有诗人了。她的话隐隐约约透露着点什么,像是预示他的命运。
他笑着说,这才是你的真心话,是的,不可否认,我是个失败的诗人。但是,你记住,这世界是需要诗人的,只是不一定是哪个诗人而已。他很伤心,她竟然说诗的年代已经死了。很快,他就原谅了她,她毕竟不是诗人。
她不相信,她不是诗人,也不准备做个诗人。她写是因为他,她并不喜欢诗的。她低喃,也许,这世界只要男人和女人就够了,诗人是多余的。
他挽起她的手,那,你还爱我吗?
她点点头,爱,爱也许还没走远。
他低头吻着她的手腕,不言不语。一个女孩的爱是真的,一个女人的爱的假的,他想。他突然甩掉她的手,不,陶已,诗人的直觉告诉我,你不爱我了。
什么是爱?她只是喜欢光着身子睡在他身边的感觉,你给我的是爱吗?如果是,我还爱你,如果你给的不是爱,那我只能说是喜欢你吧。
因为我是你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所以你逼自己喜欢我对吧?他问。
是的,她心里面的答案是——是,也不是。
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你骗得了你自己骗不了我,你背着我做的事还会少吗?他知道她背着他和几个男人有过断断续续的交往,他很肯定她已经和他们当中的部分人上过床了,在他记忆中,她一直是一个非常滋润的女人。如果不是男人,女人可以这么滋润吗?他嘴角抽了一下,脸色有点绿。
我做的事和我们的爱情无关,即使背叛也只是肉体上的背叛。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好,你没有在精神上背叛我,我不是你的谁,我管不住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都是自由的,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同居是因为各有所需。
这话你可以说吗?严之列,你不可以这么现实的,你要在乎我,至少装作很在乎。
陶已,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你不知道吗?可笑。
我看不起你,我们必须结束这段不该开始的爱情,这已不是一时冲动。
在我看来,早就该结束了,为什么会维持到现在,我也不懂。他叹了一口气,他什么都有准备,倒不了。他又来抱她,很温柔地说,陶已,难道我们不可以重新开始吗?你以为我没有爱吗?我爱,很爱很深,既然开始了,为什么不能到最后呢?
她见到他软了,自己便忍不住硬了起来,分手吧。
他一直摇头,哀痛的样子,我说过,我要你看到我的成功,真正的成功。你可以不爱我,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从今以后,我会改变的。他要她看到他诗人的成功,他已弄不清眼前的她是谁。
爱,不代表厮守;不爱,也不一定分手。上床做爱,不过是把一张单人床挤成双人床,不存在爱不爱的问题。
她还能说什么呢?这个男人爱她,像她爱他一样,如何分?有种爱,谁也没有办法解释。于是,分手的事就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