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吞酒比吞泪水好
又一个闷热的傍晚,浪州人都习惯晚饭后去江岸散步。江岸有风,风带着凉丝丝的江水,吹在身上很爽。
候一桃也去江岸边走走。他不想坐在屋里,一个人闷在屋里就会胡思乱想。他看了左莉的信后,心里就再也不想平静了。他想把她和那封信都忘掉,可闷在屋子里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全跳出来了,按也按不住。他只想出去走,胡乱地走,直到天黑尽,乘凉的人越来越少,他也精疲力竭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
这天,候一桃在街上胡乱吃了碗辣呼呼的凉面,就在街上盲目地穿着。他心里什么也不想,他对城市的喧哗与诱人的东西,都失去了兴趣。他只想走,盲目地走,什么地方僻静就往什么地方走。
他穿过一条小街,街没有路灯,很黑,只一家夜间酒吧亮着串串满天星,其余的都是一团漆黑。他在酒吧窗口望了望,里面空荡荡的没有顾客,几个服务生在搓麻将。门前一位生得很清秀的小姐问他,想不想陪她喝点什么。他对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想找个吐痰的地方。她脸红了,瞪圆眼睛咒骂着什么。他没理睬她,又走进了黑暗。
不久,他才明白,自己不该在这黑暗的街上游荡。
他不知道,有一群在黑暗中窥视他许久的人,已悄悄地朝他围了过来。他什么也没察觉,他的记者的敏锐感觉已迟钝得看不见眼前飞过的蚊蝇。他刚要转过街口,到灯火通明繁华大街上去的时候,有人突然窜上来,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又一拳揍在他的右眼上。他的双眼一黑,一股滚热的东西涌了出来。他回头,又一人窜上来,一拳狠狠揍在他的胸部。他跌倒了,围祝蝴的人便在他身上拳打脚踢。他的手紧紧抱住头,一声不吭。那一阵,他没有了思想,鲁提辖痛打镇关西的那些说词也跑得无影无踪了。
那些人打累了,有个嘶哑的嗓子说:“别揍死了,会闹官司的。”
其他人才停了下来。
那个嘶哑嗓子用脚尖踢了他两下,说:“你小子记住,我们揍你一点也不冤。你管什么闲事,让我们一船兄弟差点丢了饭碗。我们挨了处分,还扣掉了大半年的奖金。你小子记牢点,再管闲事,会要了你的小命,扔下水喂娃娃鱼!”
他半睁开眼睛,看见一张焦黄精瘦的脸,是那艘渡船的船主。他看见船主的裤扣解开了,接着一股滚热的腥臊味浓重的液体喷射在他的脸上身上。围着的人哈哈大笑起来。船主轻松了,扣着裤扣,吐了一句:“你他妈再管闲事!”就同其他人哈哈说笑着,离开了。
他感觉到胸前的衬衣让血浸透了,忍住剧痛爬起来,朝一户窗口还透出亮光的人家爬去。他刚敲响那家的门,窗前的灯光突地灭了,里面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他跌跌撞撞地转过街口,才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他爬进车,对司机说了声:“去医院。”便晕过去了。
他便住进了医院。
他的右眼一根血管破裂,缝了十针。医生说伤好了视力会下降。他的肋骨断了两匹,身子便僵硬地裹在两条宽宽的夹板中了。
他在医院中嗅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有股刺鼻的尿臊味。
候一桃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一周。
他躺在软绵雪白的枕头上,许多时候都是闭上眼睛半醒状态,鲁达揍镇关西的事便如电视画面似的在他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晃过。他就是好汉鲁达,那个精瘦的船主就是欺世霸道的曾屠户。他想象自己揍他时,像鲁达那么威风,却不像他那么鲁莽,三拳就把人揍死。他会用根细细的柳条慢慢地抽打,像猫玩老鼠一样把他玩弄个够,最后再把他那条臭烘烘的乱撒尿的东西揪下来,塞进他的嘴里。他想到这些,便兴奋得想吼想叫,身上的伤痛便跑得无影无踪。
报社来了许多人,他的床头柜里让吃的东西塞满了。马芸芸气愤愤说,打记者是犯法的,要在报社上曝光,让警察破案捉凶手。问他:“凶手是谁?”他说:“天太黑,看不清。”
他们就哈哈大笑,说是瞎猫撞到瞎耗子了,他挨的是“误伤”,按这座靠头的城市里的规矩,叫“该遭!”
副刊部主任焦胖子送来一束玫瑰花,他们一看就笑得更厉害了。他们说,这个怪老头想和新闻部里最帅的小伙子搞同性恋。候一桃大叫把它扔了,他跨嗅不惯这花的臭味!
焦老头委屈得抹抹汗涔涔的光头,说:“我是见这花好看,才买的”
马芸芸说:“你是见这花的价钱比其它花便易,才买的吧?”
焦老头便羞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走后,候一桃把花扔进了垃圾筐。
他睡了一觉醒来,那花插在一只酒瓶内,又放在他的床头柜上。左莉站在床边,低声说:“我见这花很鲜很好看,找了瓶子插上了它。”
他就默不作声地让这花在身边好看和发臭了。
这一周,全靠左莉的照料,给他送来好吃的,清洗脏污的衣物。他觉得自己像她照料下的幼儿,伤口恢复得很快。抽线与取夹板那天,她搀着他走到了太阳底下。他浑身让太阳烤得暖融融的,也感觉到她搀扶自己胳膊的手兴奋得颤抖。他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得很响,也听见了她的心跳。他们的心跳在同一个节奏上。
她本不想破坏这种愉快的气氛,可她还是忍不住把憋在心中的话说了:“我可能要离开家里人,一个人生活了。”
他说:“好呀,人长大了,是该自由自在地飞了。”
她脸又露出些忧郁,低着头说:“我已申请去边疆了,支援西部的幼儿教学。”
他说:“走那么远?”
她说:“我很想到西部去看看。”
他说:“你走了,你父母舍得?”
她说:“我爸说,人大了,就该走自己的路。他们有自己的事情,我不会去干涉他们的。”
他在她肩膀上揪了一把,说:“小女孩子终于长大了!”
那天,候一桃和左莉在医院外的小酒店内喝了一下午的啤酒,端起酒杯,又不知该祝贺些什么。他们都感到心里很沉重,只有默默地吞酒。
他说:“吞酒比吞泪水好。”
她两行泪就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几天后,候一桃出院了,马芸芸、左莉都没来,他想独自一人走回这去。在路上,他望望天,望望这座城市让废气污染成姜黄色的天空,与天空中凝固不动的那朵苍老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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