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泥巴
泥巴
一
今天是刀子执行枪决的日子。风好大，大得好像要把整个世界卷走一样。我没有去送刀子。事实上，我多么想见他最后一面啊！要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远的诀别！从此后，我们将阴阳相隔、永不相见。可是，我怎么能去呢？我怎么能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儿也没去。我躺在床上，怔怔的盯着天花板。眼前不停的闪过我和刀子在一起时的情景：他照顾我时的情景；他被我用酒瓶子砸的可怜样；他帮我搬家；他为我和别人打架；他疯狂的吻我；还有，他被抓走时对我说“泥巴，你一定要幸福”……一幕一幕，像电影画面一样，无比清晰的回放着。
心开始拼命的疼，疼得我快要窒息。我很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却发现一滴泪都没有。这段时间，我的泪差不多流干了。以前，我对刀子那么不屑，我甚至都没正眼瞧过他；而现在，我却为他流干了我的泪。多不可思议啊。
真的，直到刀子替我宰了那个混蛋，直到他被警察带走，我才清楚我对他的感情——原来我是爱他的。可是，为什么我没早一点意识到呢？现在意识到了又有什么用？他已经不在了。
风还在窗外拼命的吹，树枝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是老天的呜咽。我躺在床上，忽然有种错觉，我觉得刀子并没有离开，他就在我身边，默默的看着我，唇边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我很想伸出手去触摸他，去感觉他身体的温度，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怕我伸出手，他就消失不见了。我只希望他能一直在我身边，哪怕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要他看着我，我就会觉得很温暖。
刀子，请不要离开，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冰冷的人世。就这样看着我，用你温柔的眼神看着我，这样，我才有勇气面对漆黑的夜晚，面对未来漫长的人生路。
日落又日升，新的一天来临了。我有气无力的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我看到水心正站在我的门口，一脸关切的样子。我知道她一定是担心我，怕我出事。她太多虑了，我怎么会寻短见呢？刀子告诉我要好好活着，我当然要好好活下去。不然，他会伤心的。我已经伤害了他那么多次，从此后，我不会再让他伤心了。
我对水心说，我要离开这里。她问我想去哪儿，我顿时一片茫然，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事实上，去哪里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没有了刀子，我一个人去哪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我说，可能去大城市，也可能去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只要离开这里。水心告诉我她要结婚了，我真的很替她高兴。水心是个好女孩，她应该得到幸福的。可我却不敢参加她的婚礼，我怕我会想起刀子，怕我会抑制不住的痛哭。我对她说，我会在远方祝福你的。水心给了我一个结实的拥抱，这让我觉得异常温暖。这种温暖又让我有种想哭的感觉。但我没哭。我跟她道了别，便带上我的东西离开了。
二
离开这儿，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很想回家看看。这大概就是人的弱点吧，受了伤害就想回家，回到那个温暖的避风港。——尽管我的那个家早已经不是我的避风港了，可我还是想回去。去看看我那个小窝，看看生我养我的“老女人”。
我回到了那个小县城，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事隔三年，这座小县城也变了模样。街道重新修过了，路边新建了许多高楼，鳞次栉比，很有大城市的感觉。
我缓缓走在街上，又看到了那些我无比熟悉的地方：这条小街是有名的小吃街，以前我经常和同学来这儿吃东西；那家服装店卖的全是韩版服饰，以前我经常光顾；这所中学是我的母校，我曾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年时光；那家蛋糕店是我最喜欢的一家，我上学时，“老女人”常常给我买他家的蛋糕吃……
我一路缓缓的走着，看着这些刻满我记忆的地方，忽然感觉时间并没有走远，一切好像还是从前的样子。
终于到家了，这个我住了二十几年却给了我最大伤害的地方。我站在楼下，仰头向上看。六楼左边第一家就是我家。我记得小时候，我总是趴在那个窗台向下看，等着“老女人”回家。那时，她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好吃的。那时，我像个被宠坏的公主，总是在“老女人”面前撒娇，她会笑着叫我“乖女儿”……
想到这儿，我只觉一阵悲痛，有种特想哭的感觉。但我还是抑制着，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小洁，是你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小洁？那不是我的小名吗？嗬，有多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叫我了？听到这个名字，我只觉心头一颤，意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缓缓转过身，然后便看到了“老女人”。我已经快认不出她了。三年不见，她竟然老了这么多＃糊的脸上增添了许多皱纹，皮肤松垮的向下垂着，鬃边已有了斑斑白发。她的身子也不像以前那么挺了，微微的佝偻着，看起来像个可笑的问号。但我看到她，却一点想笑的感觉都没有，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我默默的看着她，忍不住想，这是我那个年轻漂亮的妈妈吗？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小洁，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老女人”过来拉住我的手，无比激动的说。
我分明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我不知道她是因为高兴、激动，还是因为紧张，但我清楚一点，她的心情和我的一样复杂。
走，上楼吧。“老女人”说着，一手接过我手里的行李，一手拉着我，向楼里走去。
我任由她牵着向上走。一瞬间，我想起小的时候她接我放学时的情景。那个时候，她就是这样牵着我的手。时光飞逝啊，转眼间，我已经长大，而她也已老了。那只牵着我的手已变得粗糙干瘪了。很多东西都在匆匆的时光里变了模样，谁能让它复原呢？
三
老女人将我带回家。我怔怔的站在门口，看着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心里涌出无穷的悲伤。
你走后，你的房间一直给你留着。我每天都会打扫，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不想让你回来的时候看到家里乱糟糟的……老女人轻声说。
我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小洁，别哭，别哭……你回来了妈好高兴……小洁，妈想你！老女人一边为我擦眼泪，一边哭着说。
妈！
事隔三年，我终于又喊出了这个字。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还是很爱这个妈妈。尽管她曾给我带来了那么大的伤害，我却无法真正的恨她。血浓于水，就算走到天涯海角，她也是我的妈妈。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母亲听到我这样叫她，不禁浑身一震，她盯着我，声音颤抖的说，你……你叫我什么？
妈！我又叫了一声，然后哭着扑进她的怀里。她紧紧的抱着我，失声痛哭起来。她的泪流进我的脖子里，很凉，却让我觉得异常温暖。这一瞬，我对母亲的怨恨彻底消失了，我终于找回了遗失已久的亲情。
那天晚上，母亲为我做了一桌丰盛的菜，全部是我爱吃的。吃饭的过程中，她不停的给我加菜。看着我一口一口的将碗里的菜吃下去，她开心的笑了起来。
吃完饭，她坐在床边和我聊天。她先问我的工作和生活，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随便敷衍了几句。聊着聊着，她话题一转，提起了那个王八蛋——也就是我的初恋男友。她说，你走之后，汪毅就去了深圳，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前几天听他妈说，他因为和人打架被抓起来了，在那里面被人打得半死……
我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特想哭。我说妈，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母亲无比愧疚的看着我，说，小洁，妈对不起你。我是个混蛋，根本就不配做你的母亲＃糊说着，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我忙抓祝糊的手，说，妈，过去的就让她过去吧，我们都不要再提了。母亲听了，又痛哭起来，我也泪流不止。
我发现最近这段时间我变得特脆弱，总是想哭。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没有了刀子，我想，如果他还在，我也许会坚强很多。
我在家里呆了几天，又要离开了。我对母亲说，我想出去走一走。母亲听了这话，便开始哭。她试图挽留我，但我还是走了。走之前，我用力的抱了抱她，说，我会再回来的。
离开家，我开始一个城市接一个城市的游走。每到一处，我都会拍好多照片，然后把那些照片烧掉，寄给天堂里的刀子。我想让他知道我的生活，让他和我一起领略沿途的美好风光。我想，刀子一定会看到的，他一定会很开心的，对吗，刀子？
刀子没有回答，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微笑。这微笑让我无比温暖。我知道未来的万水千山，他会陪着我走下去，一路不停的走下去，直到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