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爱的小屋
搬到新祝葫的第一天,刚踏进新家宿舍楼的大门,我就看到丁小龙的大摩托赫然停在门前的一堆自行车里,我转身四下里看看,他正站在门口小卖部买烟,接过烟和找零,一回头看到我,眼睛一亮:“嗨!丹蕊,这都六点半了才到家啊,放学这么晚啊?我已经等你一个小时了。”
“哦?等我?”等我做什么?我在心里犯着嘀咕,是不是他昨天帮我搬家,今天来等“答谢宴”啊?
未等我反应过来,他愉快地向我眨眨眼睛:“快进屋,把书包放下,我带你去一个不错的地方。这都是晚饭时间了,你不饿吗?我的肚子可唱起了空城计呢。”
“快去呀,还楞着?我在这等你。”丁小龙已经开始摘挂在车头的头盔了,他的口气有点不由分说。
也许是因为昨天他送我回家,又帮我搬家,我对他已经有了好感,听到他的话,我竟然像被他点了咒一样,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小屋飞快地卸下书包,跑出来时丁小龙已经在发动摩托车了,我一个鱼跃跳上他的车后座,车子像箭一样驰骋起来,我耳边的风呼呼作响。
大约半小时后,摩托车在一个拐弯的路口急刹车,小龙哥指指路边的一栋欧式建筑:“来过吗?我们今天就在这里解决温饱问题,没意见吧?”
我这才注意到我们的身边是一座宫殿一样的欧式建筑,矮矮的两层楼,雕花的柱子、明净的玻璃幕墙、落地的天鹅绒帷幔、橘红色的楼身、奶白色的窗户,门口还有一排白色栅栏,栅栏上东倒西歪地嵌着彩色圆柱体的店名——“爱的小屋西餐厅。”
“我从来没吃过西餐,而且,我从来没来过这么高级的地方。”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像从未出过远门的村姑走进星级酒店一样不自然。
“所以才要来感觉一下。”他像个带路人一样指引着我走进这家西餐厅。
走进“爱的小屋”,我的眼前一亮,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使人不忍心踩上去,明亮的灯光在每位客人的脸上打上了一层淡金色的粉底,还有几条鹅卵石制成的小径交错着延伸到餐厅的每一个角落,餐厅中间,一位秀美的长发少女正在专心致志弹奏着钢琴,少女修长柔嫩的手指在琴键上灵巧地起落,宛如洁白的鸥翅划过平静的水面,激起一串串浪花般美妙跌宕的音符。
我们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落座,打着黑领结,穿着红色制服的侍者赶忙把我脱下的大衣围巾挂在墙壁上的仙鹤形的挂衣钩上,然后用一个银色的托盘送来菜单,丁小龙把菜单推给我:“女士优先”,我翻了几页,上面的东西我一个也没吃过,于是,我又把菜单推给他:“我这辈子就没吃过西餐,你做主吧。”我双手托腮,胳膊肘撑着桌面:“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我是个土包子,没见过世面的,这里虽好,可是我觉得不自在哦。”
“那你这下里巴人就阳春白雪一回吧”。丁小龙翻着菜单头也不抬。
“我说的是实话”,我强调着,转动着手中高脚杯细细的身子,突然抬起眼睛直视他:“我有很多不明白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昨天帮我?你为什么今天要请我吃饭?”
我本来以为他今晚的请客也就是某个不知名的中式小饭馆里,点几个实惠的家常菜,那个寒酸的车站旅馆,他的长着苦相的中年叔叔,在我脑海中迅速一闪而过,那些镜头与眼前爱的小屋的优雅从容显然是不相称的,似乎我这才开始思考一些不合逻辑的问题:他为什么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如此热心?他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在那个简陋旅馆里帮忙?却又请我在这高档餐厅吃饭?
“其实,你坐在候车室的时候我已经注意你了,你的眼神很倔强,很忧郁,你说话的口气很自我,你一定是个有心思的女孩子,我已经猜到了,你是离家出走的,大过年的,谁家的女孩子不守在父母的身边等着吃团圆饭,却在车站里瞎转悠呢?”
我的脸有点发烫了,他的回答并不令我满意。我觉得这种回答像无聊校旱里所描写的那种马路求爱者见到一个自己看上眼的女孩子时的没话找话说。
西餐已经送上来了,丁小龙像个解说员那样跟我讲解西餐文化:“我们今天吃的是法国菜,法国菜在西餐中的地位就如同中餐里的粤菜川菜,瞧,这是头盆、汤、副菜、主菜、甜品……”
“很有研究呀你,常客?”我怀疑今天是不是来上西餐文化课的了。那些可爱的盘子里盛着可爱的食物,是我只在外国电视剧里见过的。
不知什么时候,巴赫的《梦幻曲》噶然而止,克莱德漫的《秋日的私语》像炊烟一样缓缓飘荡起来,渐渐弥漫了整个餐厅,如梦如幻,从容幽静,令人感到每一根神经都像沐浴在秋风中一样凉爽惬意,我喜欢这里的环境,这里的幽雅,我不由抬头举目四望,却看到餐厅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中年男人与一个中年女人一手挽着一个小女孩走进来,应该是一家四口,其中一个个子矮一些的女孩手里提着一盒插着玫瑰花的生日蛋糕,满面春风。
我想起在我和妹妹生日时,我的爸爸妈妈也是这样一家四口兴师动众到饭店里打一顿牙祭,爸爸妈妈还会提前在饼店订好蛋糕,饭桌上捧出一件小礼物给过生日的我或妹妹一个惊喜,那时,我们一家也是这样被人羡慕地投之以注目礼吧?
自从母亲去世,我们一家再也没有一起上街吃过饭。
母亲在世时,我成绩优异,聪颖活泼,还多次在省,市各种学科竞赛中拿名次,母亲骤然去世,在我幼稚的心灵还没有完全接受这场噩耗时,父亲却又匆匆娶了比他小15岁的新妈妈。
我并不是思想守旧的孩子,我小学三年级之前就把《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红与黑》、《安娜·卡列尼娜》等等古今中外连环画版名著熟读了数遍,我为文学作品里那一个个为爱做主的灵魂所动容:安娜·卡列尼娜、德伯家的苔丝、茶花女、卡门……我爱她们追求自由的灵魂,所以,当父亲坐在我的床前,告诉我,他想结婚了,我清晰的记得我说:“爸爸,你想结婚就结婚吧,不要管外界的闲言碎语,我是支持你的。”
父亲感激的眼神至今还镌刻在我的记忆里,他说:“孩子,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至于别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的。”
事情的发展十分俗套,不知道从何时起,我敏感地意识到形势起了变化,我和妹妹似乎成了多余的人,轮不到我们说话,吃饭时只有我们沉默,拼命的往碗里扒拉饭菜以掩饰尴尬。新妈妈是个美术教师,她神采飞扬地向父亲叙说当天的校园新闻,父亲应声附和,几乎自己不找话题,只是顺着新妈妈的话柄。
他们的房间还是上锁的,那是不对我和妹妹开放的,这也许还不算什么,但是他们婚后一个月的时候,突然宣布要去后妈的云南老家看看,事后被证实其实是携新妈妈带来的小弟弟一起去海南岛度假了。走前他们留给我们姐妹俩一迭钱,正好是我们一个月的生活费。
有人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时我还不信,直到有一天扫地时突然从父亲桌底下扫出一迭相片,他和新妈妈穿着泳装凭海临风,一人攥着弟弟的一只小手,笑容灿烂,背景是蓝天碧海椰子树的热带风情,照片上的日期正是他们“回老家”的日子,而这一段日子,我与妹妹成天奔波于菜市场,买菜、做饭……还想着尽量节约那笔钱,等他们回来再给他们省下点钱来。
我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我和妹妹都是这个家多余的人了,手中捏着这张照片我的脚却像被钉住一样再也移不动了。
接下来发生的“热线电话”事件直接导致了我与他们关系的飞流直下,也是促成这一次我除夕夜离家出走的充要条件。
那是一个寂寞的夜晚,妹妹在我对面的小床上已经睡熟了,或许是压抑了很久,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倾诉,我拿起话筒,拨通了电台的《心语低诉》热线。
“喂?主持人小姐,你好,我是一个17岁的中学生。”
“你好,这位朋友,主持人海童愿倾听您的心语低诉。”
“我是你的忠实听众,其实,你只要静静地听我说话,我就已经满足了。”
没有一丝丝局促与紧张,像是面对一个从前推心置腹而又由于时空阻隔多年不见的老友,我把我失去母亲的伤痛,目前处与夹缝中的矛盾,甚至是我年轻的心对爱情的疑惑与质问都一股脑倒给了《心语低诉》。
我是第一个打进电话的,一口气说了40分钟,放下电话,我拉开淡紫色的窗帘,乌兰的天空中有一轮白莲花般的月亮,水银一样的光辉漫进我的小屋,与窗外秋风中婆娑起舞的梧桐树枝一起在我的小床上投下班驳而柔和的影子,妹妹的睡梦中的脸笼罩在月影中,分外安详,她睡的好熟啊,从来都是一觉到天亮,我还趁她睡着时在她觜边用彩笔画过胡子,她依然死睡如牛。
这个夜晚,我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或许是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倾泻了出来,我想我可以睡个好觉了。
刚要关上收音机,第2个听众又打进热线,是个中年男人,他居然就我说过的话题发表了他的感受:“我刚才听了第一个打进电话的女孩诉说了她的故事,心里非常受震动,从内心来说,我很同情这个女孩,因为像和她同龄的女孩还在承欢父母膝下,她却在思索自己的处境,是去参军?还是上学?我想,她应该继续上学,我听她的表诉的一个感受,就是她的口才很好,能够有这样好的口才的孩子,一定是聪慧的……”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打进来的电话全是围绕我的话题展开,那一晚的《心语低诉》好象是为我而办的专题一样。有人建议我去参军,远离这个伤心之地,有人认为我一定要完成学业,每个人在打进电话时都表示了对我的同情。
正戴着耳机听得痴了,突然“乓”的一声,门被撞开,后妈闯进来,二话没说,抬手打了我一个耳光,然后,一胳膊把我桌上的纸笔全扫到地上,妹妹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波骤然惊醒,裹着被子瑟缩在床边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小鸟。
她竟然敢打我?!妈妈在世时都舍不得动我一个耳光。
“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我听到我的声音在颤抖。
“你说凭什么?我对你怎么样?我给你买新衣服,给你买书包、买书、文具、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竟然敢打什么热线电话诋毁我与你爸爸的声誉!”后妈的脸涨得煞白,她的声音也在颤抖,一扫平素文静娟秀的淑女风范,她伸着一只手直指我的鼻尖,额头上的碎发全耷拉下来。
“我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呀?”我也不示弱。
“啪!”第二记耳光又打在我的脸上,下手又重又脆。
我火了,冲上去与她扭在一起,她撕扯我的睡衣领子,我使劲拽她的辫子,她虽然比我高,但是比我瘦弱,我俩就这样势均力敌地僵持着,妹妹害怕了,拖着哭腔一迭声地说:“姐姐,姐姐,别打了……”。没有人理会她的哀求。
这时,我们都听见了“卡哧卡哧”的钥匙开门声,爸爸回来了,我和后妈互相拽着的手不约而同地松开了。
“怎么了?你们?”爸爸站在我房间的门口,感觉到空气不对,疑惑与警惕的目光在我和后妈、妹妹的身上轮流逡巡。
“老陈,你的女儿,打电话向电台的热线说我们虐待她,她说的有鼻子有眼,我是憋着气听完的,你说,我到这个家图什么?我的工资比你的高,我在养活她们,都说后妈难当,我今天才算是真正明白……”后妈说着说着,眼角竟然渗出两滴眼泪。
“我还是搬回去跟儿子住好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拭眼角的泪水。
“你!快点向她道歉”。爸爸慌了,听到后妈说要搬走,赶忙把锋芒转向我:“你阿姨她容易吗?!都17岁了,也该懂事了!道歉!”
我无动于衷,用冷冷的眼神扫视他们,我想,那种眼神虽然来自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的眸子,却是可以杀死人的。
我的沉默更加深了空气里的火药味,也使爸爸更慌神了,他是一个胆小的中年男人,一个夹在女儿与后妻中的男人,他的第一反应是维护他的新家,所以,他又一次提高嗓门义正词严地强调:“你对阿姨应该感谢,你说,光指我一个人的工资能养活你们两个人吗?”
感谢?这个字眼让17岁的我感到滑稽。“是她,先动手打我。”我冷冷地说。
“因为你该打!”爸爸字字铿锵地说完,眼睛的余光还瞄了后妈一眼。
我抓起桌上的袖珍收音机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我不想也懒得面对身后尴尬的一幕。
自从热线事件爆发之后,家里的电话就上了锁,他们剥夺了我打电话的权利,这一点令我非常不满,我的不满的发泄方式开始升级了,砸、摔、扔……家里的盘子、杯子遭殃了,在杯盘破裂的撞击声中,我找到了快感,也听到了我的心滴血的声音。
这些不愉快的往事在瞬间突然一起涌上了心头,西餐厅里的背景音乐似乎也正在向凄清的风格过渡,我的思绪已经从面前琳琅满目的西餐上飞到了九霄云外。
“丹蕊?”小龙哥拾起一只叉子在我眼前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