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其实,其实也可以出院了。”最后,宋医生开口道。“只是……”
“只是什么?”我微笑着问。
“没什么。不过等你回到厦门的话,我建议你去广州的医院再做几项详细的检查,检查的内容,我已经写给你的朋友了。当然,现在只是初步怀疑,什么也还谈不上,你不必过于担心。”
这一晚,于冽陪我在宾馆里看碟片,是他曾经极力推荐我看的《千与千寻》。对于动画片,我的认知还仅限于孩童时代的蓝精灵和花仙子之类,所以对他如此迷恋动漫甚为不解。然而这部宫崎峻的经典之作,从一开始就紧紧吸引了我。
小女孩千寻和父母误入魔法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夜色来临的水边,抱着头喊道,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这样无以言述的绝望与悲伤,竟然是以我一向以为只给孩子们看的动画为载体的,可这样绝望与悲伤,这样全世界空无一人的孤独,它与我所经历过的竟是如此相似。
神秘苍白的美少年走向千寻,对她说:我是来保护你的,很久以前,我们见过面。
因为这个少年的相助,小小的千寻生存了下来,她的顽强和善良的美德,随着故事的发展,在恶劣的环境中逐渐呈现出来,她终于可以凭着这些,救出父母,并且重回人类世界。
仿佛是一个光明的结尾,可是我却知道,影片里没有说出来的话。少年是不可能再与千寻相见了,虽然他一再让她相信,他们会再见面,那不过是对于小女孩的一种安慰吧,好让她在和父母团聚的欢喜之余,不会有悲伤的阴影。
而这悲伤的阴影,会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牢牢占据这个女孩的灵魂,当她想起她曾经爱过的那个人的时候。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姐姐?”
我点头。
“你不相信他们会再见面?”于冽追问。
“不,我不相信。何况,就算见了面又怎么样呢,他们已分属神和人这两个不同的族类,就算他摈弃了神明的身分,他也会变成另一个与原先的他完全不同的人,所有属于他们两个的记忆都将不复存在,这样的爱情,是不可能继续的。”
他蹙眉望着我。“原来你是这样理解的,姐姐。”
“每个人都有自己理解的方式,对吗?无论如何,这是一部非常好的片子。我是多么喜欢它。”
他告别以后,我开始收搭不多的行李。
宋医生交给于冽的纸条上,让我去广州著名的肿瘤医院,去做咽喉部位,扁桃体周围的一系列检查。于冽一再想让我相信,检查仅仅是为了要排除最坏的可能。
而经过这些年,我终于明白,如果没有出现最好的可能,那么你能得到的,永远是最坏的那种。不会再有中间。
交掉蓝博那边的剧本,我关了手机整天窝在床上看我能买到的所有宫崎峻的动画片,听久石让为《幽灵公主》所作的主题交响乐,在乐曲由低缓至激越,悲怆难禁的旋律中,我遗忘掉了身外世界的种种,饥饿,以及疾病的可能。
我突然从这不分昼夜的颓然生活中抽身出来,是我想起了薄荷的缘故。
打开的手机里,短信早已积满,除了几条广告短信之外,全是于冽发来,问我在哪儿的。
我拔了薄荷的号码,还没开口,她立即说道:珂儿。
“嗯。你,你还好吗?”
“是的。”她说。“珂儿,回来,好吗?”
好几分钟之久,我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梅盟,唯一的,亦是我回不去的梅盟。我又何忍以我近乎支离破碎的现状,再去损毁那些原本没有我的安然无恙的生活?
我轻轻按下通话结束键。几乎是与此同时,手机却响起了来电铃声,把我吓了一跳。难道薄荷一定要我做那不可能的事?
“阿珂!我是白芷,你别挂电话,你听我说……”
她的声音骤然中止,而我的手机屏幕上一片灰暗。我从唐山回来就根本没给手机充过电。我想不出白芷有什么话要和我说,无非是忏悔之类的,既然是天意,电话断了就让它断了吧。
我还是去了广州的那个医院。果然是最坏的结果,我的喉咙里有一个正在扩散的恶性瘤,已经要压迫到声带了。医生说,如果手术摘除之后辅以化疗,存活下来的几率还是相当大的,他劝我立即住院,还说,他和唐山的宋医生是医大的同学,宋医生和通过话,他一定会尽力为我制定最好的治疗方案。
“我还是要回去几天,处理一些事,然后就过来。”我告诉他。
走出医院的这一刻,风从我的肩膀上掠过,拂动长长的淡蓝色丝巾,我觉得闹哄哄的心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那些幼稚的、激越的或是伤感的往事,象电影一样一幕幕地浮现出来,高中时和班主任斗嘴,连隔壁班的学生都被引来围观;在银行的柜台后奋力向外摔出百元纸币的动作;和岑浩在走廊里的追逐笑闹;在“砂之舞”推开椅子狂奔进雨中;朦胧的晨曦中望着苏景带上木屋的门,却不知这是最后一次,从此再也不能相见——
不,谁说再也不能相见的?我不是很快就能再见到他了吗,幸好,上天对我们还是仁慈的!是不是,景?
我看见我初遇薄荷的那个夜晚,那一池令人心醉神迷的星光,那星光的尽头就是永恒,永恒的宁静,永恒的青春,永恒的美梦与爱情。
我很久没有这么轻快地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