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合聚散
“她毕竟还是顾全大局!”
望着那寒风中渐行渐远的身影,端木文声轻轻松了一口气,紧握剑柄的手也悄悄滑下。
“风王……”贺弃殊开口似要说什么,却忽然之间脑中所有的话都消失了,遥望前方,白衣在风中不断翻飞,长长的黑发交织,单薄得似即能随风而去……良久后,所有的都化为长长的一声叹息。
端木文声移眸看向风云骑齐整的营帐,那静静矗立却锐气冲天的士兵:“五万风云骑……竟然五万之外还有五万!”
“以风国的国力而言,拥有十万精骑并非难事,只是……”贺弃殊微微一顿,隐有些忧心的道,“风王的这五万精骑,不但普天未晓,便是王……似乎也不知啊!”
“连王也不知,唉……”端木文声的话未说完,目光忽然被什么吸引住,“弃殊,你注意到了吗?”。
“什么?”
“那四个人,紧守在风王王帐外的四人,刚看其气势,他们的武功在你我之上!”
“嗯。”贺弃殊点头,“风王暗中的力量实是不可小觑,只不知她为何会有此般举动?而以后……以后真不知是什么样的局面!难怪穿雨啊……”
“穿雨虽力阻,但王依旧前来,足见风王在他心中的份量!”端木文声目光转向他们的王,脸上是深深的感慨,“只可惜……我们来得迟了!但不论以后两王如何,我们只要遵照王的旨意即可。”
“是啊。”
贺弃殊移目看去,所有的人都走了,可他们的王却依独立风中,负手望天,不知是何种心情,不知是何种神情,只是风中的那个背影,竟首次令他生出一种寂寥凄凉之感。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睡里销魂无处说,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低低的吟哦,微微的叹息,合手掩卷,这古人的词冷香幽独,却忒是拧人心!捧起一杯热茶,寒冷的夜里,吸取一丝丝热量,不期然的,抬首入眸的却是莲花烛台上燃尽半截的红烛。
“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一声吟叹伴随一抹自怜的苦笑,移步,抱起檀几上的琵琶,指尖一挑,清清的弦音在房中幽幽响起,只是这弦中之音,可有人能听得懂?那人可曾听入心?只要听入心便足矣……
“凤姑娘,任军师求见。”笑儿轻巧的掀帘而入。
“任军师?”凤栖梧挑着琴弦的指尖一凝,“他找我何事?”
“姑娘见见不就知道了。”笑儿依是满脸的巧笑。
“替我回了。”凤栖梧却冷淡的道,“我不过一微不足道的歌者,没有什么事可与军师商谈。”
“可是军师说是很重要的事,是与王有关的。”笑儿小心翼翼的看着凤栖梧,果然她神色一变。
“好吧。”凤栖梧沉吟片刻,放下琵琶。
小小的客堂中,任穿雨正端坐。
“凤姑娘。”见凤栖梧走来,任穿雨彬彬有礼的起身。
“不知军师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凤栖梧冷淡的眸子扫一眼任穿雨,在他的对面坐下。
面对凤栖梧直接了当的问话,任穿雨却并不着急回答,而是凝目看着她,那样的目光似是审研、判断,又如镜亮如针利,似要将眼前的她看个透彻,从她的心到她的脑,从她的现在到她的未来,似乎那双眼睛都可看到!
等了片刻,依不见任穿雨答话,凤栖梧起身:“军师若无事,夜已深了,栖梧要休息了。”说罢即转身往后堂走去。
“栖梧……栖梧……自是要凤栖于梧!可放眼整个天下,唯有帝都堪为凤栖之梧!”
任穿雨的话将凤栖梧移动的脚步钉住,转身,眸中闪过一抹亮光,却是又冷又利:“军师此言何意?”
“凤姑娘论才论貌皆是万中选一,难道要终身屈就歌者之位?”任穿雨一脸亲和的笑容,似要化解凤栖梧冷眸中射出的寒光,“我王他日登位为帝之时,凤姑娘难道不想重振凤家声威,不想重继凤家的传说?”
凤栖梧看着任穿雨良久,然后那脸上的寒霜忽渐渐融化,最后竟罕有的浮起一丝淡笑,令堂中顿生艳光,令任穿雨见之心头暗喜。果是如此呀!
“军师,栖梧非聪明之人,自幼即愚笨呆板,以致未能登高攀月,反沦落风尘,实是有愧于凤氏祖先。”凤栖梧淡淡的笑着,重又坐回椅中,“而任穿师慧冠群英,心思敏锐,眼光独道,想来这世上无事可脱军师指掌,无人可脱军师利眼。”
“姑娘是在夸奖穿雨还是在暗骂穿雨呢?”任穿雨抬手抚着下巴温和的笑道。
“都不是。”凤栖梧却缓缓摇头,“栖梧只是想告诉军师一点。”
“穿雨洗耳恭听。”
凤栖梧艳容上的娇笑猛然收敛,一层寒霜剎时罩上,冷冷的略带讥讽的看着任穿雨:“任是军师能算无不漏,但———你看错我凤栖梧了!”
任穿雨脸上的微笑被这一句冷言刮得一干二凈,抚着下巴的手也顿时止住,怔怔的看着凤栖梧,似实想不到凤栖梧竟是这一番回复。
“姑娘……”
“夜深了,军师请回罢。”凤栖梧却无意再继话题,起身送客。
“姑娘果是傲骨铮铮,只是穿雨此为非轻视姑娘。”任穿雨站起身来,脸上亲切的微笑此刻一扫而光,代之而起的是一脸的肃然,“穿雨知姑娘对我王情深意重,若姑娘能长伴王身,实乃我王之福也!”
凤栖梧闻言却只是极淡一笑:“军师忠心,栖梧再愚笨自也知,只不过……”凤栖梧移步缓缓离去,手及门帘之时却又回首一视,“那两人……岂容他人插手!”
任穿雨望着门边消失的身影,良久后才喃喃叹道:“凤家的人……可惜…可惜啊!”
光线有些暗,白色的营帐,白色的蜡烛,白色的帷幔,白色的衣裳……满目的白,仿如苍莽雪地,空旷寂寒。
“你们都退下。”
“是!”
侍者、宫人都悄无息的退下,帐中只余白衣似雪的女王。
宽宽的帐,一左一右两具灵柩。
迈开似有千斤重的腿,一步一步移近,无神的目光缓缓移向棺内静躺着的人,那一剎那,泪不受控制的汹涌而出,身似被抽离所有的力气,萎顿的跌坐于地上,抬手捂脸,肩膀无法抑止的剧烈颤动,那极力压抑的嘤嘤啜泣声偶尔会从唇边溢出。
久容……林玑……
少年时的相遇,眨眼便已是十多年过去,一起长大,一起学文习武,一起打闹嬉戏,素不相识的孤儿,在那些年里,却是和乐融融的一家人……曾以为会相伴相随一生,白发苍苍之时……憨实寡言的包承……容易脸红的久容……爱讥诮的林玑……不论时间的长河流淌多长多远,那些人、那些笑、那些泪、那些闹、那些吵……似只要一个回首,便可伸手挽住,永不会离去!
“啪!”
有什么从袖中掉出,拾起,那是一个小小的纯白丝囊。
王,这是从久容怀中找到的,保藏得很好,想来是极其重要之物。齐恕的话在耳边响。
颤着手打开,囊中是一块苍山雪玉,玉心的那一点红分外惊心,未串线的淡蓝水晶,一颗一颗的散落于雪玉周围,仿是玉心滴出的……泪珠!
久容……久容……
紧紧的攥着丝囊,泪如脱线的珍珠,滴滴滚落,滴在玉心,落在囊中。
久容……那压抑的哭泣终于化为悲切的恸哭,昏惨的烛光似要和应,摇曳舞影,整个营帐都在一片阴凄的光影中浮浮沉沉。
久容……呜呜呜……呜呜呜……
时间静静流逝,白蜡滴泪相陪。
悲泣终于止歇,起身,移步,抬臂,伸手……将丝囊放入那冰冷的手掌中,微微用力合拢。
目光左右依依移动,左手牵起白布……右手牵起白布……遮起身……遮起肩……遮起颈……遮起颔……遮起唇……遮起鼻……
久容……林玑……
紧紧闭目,手腕一抖,就此隔绝!
“王。”
静悄悄的帐中走入齐恕、徐渊、程知,以及那四名银衣武士。
“你们也向林玑、久容拜别吧。”
“是!”
七人恭恭敬敬的拜别昔日的兄弟,叩首之时,几滴水珠滴下,白幔上浸染一圈圈的水印,抬首,却是七张肃然无畏的面孔。
“作为一国之主、一军之帅,有些话本是决不可说出的,但对于你们几个我却还是要说。”
惜云的声音在帐中无波的响起,负手身后,背对七人,白衣及地,长发遮身,无形中,那个背影却是那样的静穆与庄严。
“臣等恭听!”七人垂首。
“呵……”对于七人的郑重,惜云似是轻轻一笑,手轻轻抬起,覆于额前,指尖紧紧抵住眉心,“以后……不论你们与谁对决,当确定不能获胜之时,你们……便逃或降吧!”
“王……”七人同时出声,震惊的看着他们的王。
“因为……只有你们还活着,我才可以救回你们,才可找回你们!”惜云无视于七人的神情继续平静的道出,额间的手轻轻垂下,静静的落于身侧,“在本王心中,你们……胜过这个天下!”
“王!”七人垂首跪于地上,只有那耸动的肩膀泄露出他们激动的心情。
“本王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王啊!”惜云自嘲的笑笑,“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日后史上大概是一个千古笑柄!”
日后,此言在史上并非笑柄,而是留下千年一叹。
史家曰:风王能道此言,足见其仁者之怀,能待部下若此,足见其胸腹相度!为君者,仁泽天下,广纳民心,用人不疑,唯贤能而重之,乃明君之为也。纵观风王一生,才智功业,古往少有,足可谓明君也。然,明知不可言依言,明知不可为依为,如此王者,奈何!奈何!
“王,不论他人如何说,不论您如何为,您都是我们风国的王!都是我们风云骑唯一效忠的王!是我们心中独一无二的王!”七人俯首于地。
“起来吧。”惜云转身,平静的看着他们,“恕,你差人将林玑、久容灵柩送回风国,我们也该起程了。”
“是。”
惜云目光双扫过那四名银衣武士,片刻后吩咐道:“无寒,你即日起为齐恕副将。”
“是!”无寒躬身领命。
“晓战,你为徐渊副将。”
“是!”晓战应道。
“斩楼,你为程知副将。”
“是!”斩楼领命。
“宵眠,你以后即随侍在久微先生身边,以护其安危。”
“是!”宵眠领命。
这四人都年约二十四、五岁,虽面貌不同,但身高、体型、装束一致,乍看之下,会以为是同胞兄弟,且气质冷峻,浑身散发着一种锋利的剑气,一望即知是顶尖高手。
惜云最后回身看一眼灵柩,然后慢慢闭上眼睛,仰首,声音平静而简洁的道出:“我们去结束这个乱世吧,包承、林玑、久容的血不能白流!”
“是!”帐中的响应声坚定铿然!
十月二十八日,乔谨领墨羽骑攻下交城。
十月二十九日,风王与息王率大军前往帝都进发。
途经落英山时,风王望山良久,最后曰:落英……落英……落无数英魂!以后此山即名英山吧!
落英山便在那一刻改名为英山。
同年十月底,华国军师柳禹生护送南诚侯一行抵皇国皇都。
向监国的二公子皇炅复命后,柳禹生请求觐见纯然公主———现今皇国王后华纯然,二公子慨然允之。
庄严肃穆的皇王宫中,当柳禹生告之华纯然三位公子战死于昃城之时,他悄悄的抬眸窥视一眼,想知道公主对于三位兄长的死是什么样的反应。虽只是匆匆一眼,可足够他看清锦座上的人,那是一张为兄长逝去而悲泣但依未失其端庄、优雅仪态的绝美容颜。
这是人之正常的反应,可也就在那一刻,柳禹生那曾想辅明主、开盛世、作名臣的野心与壮志全都烟消云散了!那一刻,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哀老与弱智,这个天下啊,任它以后如何的风云变幻、如何的雷鸣电闪……那都不干他的事了!天下早已是他们的天下!
“三位哥哥是在攻王域昃城时败于东陶野将军手下而战死的是吗?”
华纯然的声音依带着一丝低低的泣音,但那双美眸却是清凌凌的看向柳禹生。
“是的。”柳禹生垂首答道。
“虽三位哥哥不幸,但对于男儿来说,能战死于马上也是一种殊荣是吗?”
声音极轻的仿如所有纤弱而不解世事的天真女子为着哥哥的死去而悲痛的找着各种荣耀安于哥哥的身上。
“是的。”柳禹生应道。
“那么……柳军师也请如此回复父王吧。”华纯然的声音一剎那如冰珠坠地,清脆铿然却也寒意袭面。
“是。”柳禹生的头垂得更低了一些。嘴角却勾起一丝略带自嘲的笑意,枉费自己自负一世聪明,可是在这位公主面前啊,何其幼稚!
然后大殿中有片刻的安静,良久后,华纯然清如冰铃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光直射柳禹生,虽是低垂着头,柳禹生也觉得头皮一阵麻刺刺的。
“请柳军师代纯然转告父王:虽然去了三位哥哥,但是其他哥哥与王侄必能承欢膝下,所以请父王节哀保重。”
“是。”柳禹生简洁的应道。
“再请军师替本宫将此帕带与父王。”华纯然将系在腕间的一条丝帕解下递给柳禹生,“就说纯然未能尽孝于父王身前,实心感愧疚,此帕乃纯然亲手所绣,以帕代人,聊表孝心。”
“是,臣定如实转告大王。”柳禹生躬身接过丝帕。
华纯然的目光最后扫一眼那条丝帕,眼中似有某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但很快即消失:“军师何时起程回国?”
“臣明日起程。”
“喔。”华纯然点点头,然后吩咐侍候在身边的内侍,“谢总管,将昨日王太后所赐的白山天参赐给柳军师,军师一路辛劳,此参便与军师补补身子吧。”
“是。”谢总管领命。
“臣谢公主所赐。”柳禹生跪地谢恩,“臣归国后即回禹山终老,恐再无机会侍候公主,臣就此拜别公主。”他深深叩首。
华纯然看着地上的柳禹生,沉吟半晌然后似微有些感叹的道:“也好。”
“臣告退,臣愿公主健康长寿!”柳禹生最后一语别有深意。
“嗯,去吧。”华纯然淡淡摆手。
当柳禹生退去后,华纯然屏退所有宫人,一人独坐,看着寂静的宫殿,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怔怔出神。虽贵为一国之后,但那双雪白纤嫩的玉手上竟无一件饰物,空空的、光洁的,连腕间最后的那一条丝帕也褪去了……
“都走了啊……华氏一脉今后也就安然了……””空旷静寂的殿中响起低低的自语声,目光穿过门廊上的珠帘,也不过看到一角琉璃碧瓦,“何况……我还有你的……”抬手轻轻抚上微微隆起的腹部,“我还有皇王,我是皇国的王后,更甚至……日后还会是新王朝的皇后!”
“来人!”
话音才落,便数十名宫人齐齐赶至。
“替本宫传旨下去,申时在优庆园设宴为南诚侯的诸位小姐、夫人接风洗尘。”
“是。”马上即有内待通报下去。
华纯然起身走至铜镜前,看着镜中绝美无双的容颜,平静的道:“对于远道而来的客人,本宫岂可失礼。绮儿,将赤焰凤袍、凤冠取出来,本宫要盛妆待客,这样才能显示本宫对客人的尊重!”
“是,娘娘。”
十一月中旬,初雪纷飞之时,柳禹生携着三位王子灵柩回到华国王都。
“臣拜见大王!”
华王的病榻前,柳禹生凄然拜倒。
“禹生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臣谢大王!”柳禹生起身,看着王床上那个苍老而病弱的华王,实不敢相信,数月前他还是那样雄壮气昂的挥军征讨风国,可眼前……
“爱卿平安归来,本王实为心慰。”华王苍白的面上浮起一丝浅浅的笑容。
“臣该死!臣未能护得三位公子周全,臣……臣实是罪该万死啊!”柳禹生倒头跪于地上,哑声泣道,“臣实是无能啊,请大王降罪!”
“本……本王已经知晓了。”华王的声音微弱而颤抖,闭上眼,一滴浊泪落在枕上,“禹生,起来罢。”
“大王……这是公主托臣交予大王的。”柳禹生从怀中掏出那块丝帕,捧于头顶。
内侍取过,捧给华王。
抚着那柔软的丝帕,仿如抚着最爱的的女儿,华王混浊的眼中升起一丝亮光:“纯儿有什么话对本王说吗?”
“公主曾嘱禹生代转大王‘虽然去了三位哥哥,但是其他哥哥与王侄必能承欢膝下,所以请父王节哀保重’。”柳禹生恭声答道。
“哦。”华王叹息,“纯儿就只说了这些吗?”
“公主最后还说‘纯然未能尽孝于父王身前,实心感愧疚,此帕乃纯然亲手所绣,以帕代人,聊表孝心’。”柳禹生再道。
华王再三摩擦着丝帕,目光落在帕上所绣的图案上,良久后,微微颔道:“此乃蛩蛩与距虚,传说中形影不离的异兽,纯儿之意便是如此吗?”
“大王……”柳禹生诧异的看着华王脸上浮起的那悲喜相交的笑容。
“蛩蛩与距虚,形影不离?我华氏与皇氏便也如此吗?从今以后不离不弃,共享新的天下,纯儿你便是要告诉父王此话吗?哈哈哈……咳咳……咳咳……”
“大王……大王……”
王床上的华王一阵剧烈的咳嗽,内侍、宫人顿时慌成一团。
“快……快叫御医!”
仁已十八年十一月十四日亥时,华王薨。遗旨传国予驸马、皇国之王皇朝!
十一月十五日,白王攻破帝都,历时九天。
蹄声嗒嗒,薄雪覆盖的大道上铁骑如风驰过,溅起丈高的雪水,斜斜的日照下,幻出七彩的虹芒,却怎也不及雪中那一朵朵血色的梅花、那一道道血色的赤虹来得艳目!
被战火摧毁的房屋、被士兵屠杀的百姓……那些残桓断瓦,那些尸山血海,那些圆瞪不闭的目,那些扭曲伸出的指爪,那些痛苦的哀嚎,那些绝望的凄叫……这些都不能阻止白王纵驰的马蹄!
从弃都之日起,数月来攻城、弃城、逃亡再攻城、弃城、逃亡……周而复始,徒劳无功,疲劳、厌倦、憎恨、恐惧种种情绪纠缠着他,蒙敝了他的双眼,耗尽了他的理智,磨去了他所有的斗志!
国早已亡了,家早已破了,臣早已散了,军也已耗尽了!可是他总算来到了帝都,这个三百多年来盘踞于他们的头顶俯视着他们的巨兽,他要亲自将巨兽的喉颈割断!这是他历尽千辛、耗尽一切必得的回报!史书上,他白景曜也得留下最为耀目的一笔!
狠狠挥下鞭,马儿吃痛一声长啸,放开四蹄,以更快的速度往前驰去,马背上已是斑斑血痕,而前方,已可望见了,那明黄的琉璃瓦,那丹红的宫墙,那高高矗立的狮兽……那是皇宫!那便是皇帝所住的皇宫!
离宫门已不过五、六丈了,忽然间从天降下一大片黑云,密密严严的挡在眼前!那黑云来得那样的突然,来得那样的快,仿如一堵墙,却是那样的模糊如幻,那样的诡异难测,令人不自觉的便生出恐惧之感!
这是什么?人吗?可这种似来自地狱的寒气却是人所会发出的吗?
马儿早已感觉到了,停步不前,可回望身后,不过百数骑随身,可以冲破眼前这堵黑墙吗?
“大王!”
还在痴幻间,耳边一记厉唤,令他瞬间惊醒,转头,只见一名大臣,双膝跪地,剑架于颈,圆瞪双目,紧紧逼视。
“臣太律常宥恭送大王!”
太律?没有逃也没有死吗?原来还有一个臣子跟随着啊!
恭送?寒风迎面拂来,臣子颈间的那柄宝剑射出刺目的冷芒,刺痛了眼,刺醒了脑,移目四顾……及目皆是玄甲的将士,团团环绕,刀剑光寒!
那一刻,一股万念俱毁的绝望忽从天降来,将他整个紧紧缚住!也就在那一刻,忽然清醒了,所有的一切,从始至终忽都看透了!
“丰兰息……丰兰息……好!好!好!”
白王仰天长叹,抬臂挥剑,一缕鲜血飞出,溅落雪地!
比六国的王宫更为宏伟气派、更为富丽奢华的皇宫座落于帝都的中心,而皇宫中,最为庄重肃穆的便是聚龙殿,这是皇帝接见各国诸侯的地方,朝臣便是一品太宰未有宣召也不得进!
黄金铸造、九龙环飞、宝石灿目的龙椅高高盘踞于大殿的最上方,而此时,龙椅之上正端坐着东朝帝国当今的皇上祺帝。
宽宽的龙案,铺着皇室专用的玉帛纸,祺帝正伏案其上,却非写什么诏书帝旨,而是专心致志的作画!
“门外虽刀剑环立,却依安坐如山,陛下实谓勇者也!”
当那清扬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之时,祺帝正落下最后一笔,收笔之时,不由暗想,这等好听的声音若为歌者,必歌绝世妙曲!只不过非壮士的雄昂之曲,也非红妆的缠绵之乐,而是在那晚霞满天时,金波粼粼的江面,轻舟逸过,和着夕风送来的那一缕缥缈清唱。
放下笔,抬首望去,殿中央立着一人,黑衣如墨,容如雪玉,只是一眼,便不由赞叹,好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真不愧是三百多年前那个东朝第一美男子“墨雪兰王”丰极的后代!
“息王吗?”祺帝不急不徐的开口,虽是问话,但其意却是肯定的。
“是的,陛下。”兰息微微一躬身,算尽人臣之礼,那双无底的黑眸平静从容的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
“最先到这里的果然是你。”祺帝同样平静从容的一笑,从宝座上起身,慢慢步下台阶,“朕曾想,皇王、风王与你三人,谁会最先到呢。”
“陛下想见我们三人吗?”
一个清泠的声音响起,循声望去,不知何时,殿门口悄然立着一名白衣女子,清眸素颜,风姿绝逸,以一种仿如踏在云端一般轻盈优雅的步法无息走来,并立于兰息身旁,黑白分明,融融如画。
“风王也来了。”祺帝颔首而笑,“不只是你们三人,若是可以,朕希望能见到七王,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朕见七国之王。”
“七国残缺,陛下之愿实难成现。”兰息温文尔雅的微笑道。
“东朝帝国是由始帝与七将同建,当年便是在此殿封王授国、滴血盟誓。而此刻是帝国崩溃的最后时刻,若东、皇、宁、丰、白、华、风、南———当年建国的八人的后代再次齐聚于此,有始有终不是很完美吗?”
祺帝依然淡笑着,那云淡风轻模样不是谈论着他的王国的崩灭,而似是谈着一个游戏最后的结局。
惜云静静的看着祺帝,良久后,她道:“陛下应生于泰通年间。”
泰通为言帝年号,是东朝帝国最为繁盛太平之期。
“朕只能做个太平天子,而无末世雄主之概?”祺帝目光转向惜云。
惜云淡淡一笑:“每一个人都有一些会的,一些不会的,帝王同样如此。”
祺帝闻言微微点头,移步走近,目光注于两人额际那轮玉月,片刻后才有些感慨的道:“三百多年前,在聚龙殿被分割的这一对壁月终于在三百年后的今天重聚于此!”
两人闻言不由同时抬手抚向额际的半轮玉月,目光相视,然后静静移开。
“因为这一对璧月,才有了七国,也才有今日的乱世。”祺帝静静转过身,面朝大殿上方的龙椅,声音静穆低沉,“离合聚散,因果循环。废墟高楼,繁华腐靡……从无至有,从盛至哀……生生息息,周而复转,人生如此,天地如此。”
移步缓踏上台阶,一步一步走向龙椅,立于龙案之前,抬手轻抚案上龙玺,然后拾起轻轻印在一块写满丹字的黄绢上:“这是你们要的东西,拿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