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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柳月送赵京五到大院门口,赵京五说:“柳月,前边那个巷口有卖辣子涮羊血块的,我请你客去。”柳月说:“大热天的吃那一身汗。”赵京五说:“那去吃冰淇淋。”柳月说;“你今日怎么啦,这么大方的?我不吃的,为了谢你这句话,我送你到大门外去。”两人就出了院门。赵京五却不走,站在灯影暗处说:“柳月,你过来。”柳月说:“到那黑影地里干啥,怪害怕的。”却也走了过去。赵京五却悄悄说:“你瞧那边。”柳月随手看去,才看见十米之遥的墙根暗处,有两个人搂抱得紧紧的,就低了头来吃吃地笑。赵京五说:“爱情是不怕黑不怕鬼的。咱靠近去听他们说些什么?”柳月就拿手来戳赵京五的脸,骂道:“你也学坏了,有本事你也去街上拉一个去,偷听人家算什么,下流坯子!”没想赵京五哎哟一声捂了脸。柳月说:“戳哪儿了?戳到眼里了吗?”近来掰了手指往脸上瞅;赵京五忽地就搂了柳月,在那嫩脸上咬了一口,撒脚就跑。恰好一辆出租车从街那边开过来,灯光正打照了柳月;柳月惊得四肢分开贴在墙上,等车灯闪过。清醒过来了,已不见了赵京五踪影,心里倒觉得好笑:这小白脸赵京五只说是个风流鬼,原来傻冒,亲了一口就兔子一般跑了!觉得腮帮上还疼疼的,一边用手揉一边走过来,却见那车竟在院门口停了,车上跳下来的是周敏,对着她说:“柳月,你在那儿干什么?刚才车灯一照,我就看见你了!”柳月登时吓住了,说:“你看见我了?我干什么了?!”周敏说:“你一个人在墙根发呆,我还以为和师母又吵架了在那儿哭哩!没事吧?”柳月就笑了:“她再和我吵,我就到你们家再不回来了!我哪儿能哭、像你一个大男人家在法庭上哭鼻子抹眼泪的!你是从医院来的吗?钟老头怎么样?”周敏说:“到家说吧,庄老师在吗?”
    两人进了家,庄之蝶和牛月清已经睡下了。柳月就敲卧室门,说周敏来了,牛月清穿了睡衣出来周敏却直接到卧室去给庄之蝶说话。一句末了,庄之蝶从床上爬下来,衣服还未穿好.哭声就起来了。原来医院为钟唯贤查病,竟认为是患了肝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庄之蝶捏了双拳叫道:“这都是把老头气成的!气成的!”就要去文化厅找领导谈。牛月清和柳月拉祝蝴,说这么晚了,文化厅的人早回了家,你找谁去?庄之蝶吼道:“钟老头病成那样,他都能出庭,他是昏迷在法庭上的,他要是当下死在那里,就是想给他争取什么也没法争取的!下班了,我找到厅长家里去。他们就这样作践一个老知识分子?一个职称重要,还是一个人重要?!”牛月清就丢了手,让他去了。周敏却担心晚期肝癌存活是很短的,针唯贤恐怕奈何不到第二次开庭了;如果他不在,杂志社那边的力量就算完了。牛月清听他这么说,就生了气,说:“千万不要把这话说出来!现在你还指盼钟主编第二次出庭吗?就是官司全输了,只要老头的诊断有误,是一场虚惊就好!”周敏也自知失言,连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咱正打官司,钟主编却又恰病成这样……”牛月清也怕自己的责备分了周敏的心,也说:“赵京五刚才从审判员那里回来,官司问题是不大的。”就如此这般把庄之蝶安排的补救措施叙说了一遍。周敏情绪也缓过来,倒主动提出他现在还要到医院去问候钟主编的。牛月清就说她也要去.叮咛柳月在家,若庄之蝶回来,一定做一碗拌汤什么的让他吃下,就和周敏匆匆下了楼。
    庄之蝶连夜找至厅长家,和厅长拍了桌子争辩,样子如要打架。厅长从未见过,庄之蝶脾气发作了是这么个凶劲,百般解释,却推卸责任,只提出连夜去医院看望钟唯贤,保证一切医疗费用,包括所有陪护人员的工资补贴。庄之蝶说,不解决实质性的问题去看什么?让病人看见你们更受刺激而加速死亡吗?唬得厅长就和庄之蝶一块去另四个副厅长的家,终使五人于夜里四点研究怎么办。最后形成决议:同意杂志社钟唯贤申报编审职称,把他的申报材料报经省职评办,由上边审核批准。事情到了这一步,庄之蝶方—一同他们握手,感谢他们,也求他们原谅他的冲动。赶回家来,差不多天麻麻亮了。
    这一天的中午,文化厅的所有中层以上的领导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滋补品去医院看望钟唯贤。牛月清从医院拨电话给庄之蝶,说钟唯贤的情绪很好,吃了一碗饺子,能下床走了。庄之蝶一放下电话就喊柳月,柳月刚过来他就抱了她又是笑又是吻,柳月说:“我一身汗的。”就端了一盆水去卧室洗了。然后赤身躺在床上。但是庄之蝶却并没有到卧室来。开了屋门而去了职评办说明情况,希望他们在接到申报材料后,能作为一个特例尽快给予评定审批。然后就从职评办给医院打电话找牛月清,让牛月清扶了钟唯贤来直接听电话。他在电话上说:“老钟,现在你就好好养病吧。”钟唯贤在那边说:“之蝶,这让我怎么感谢你呢?在这个城市里,什么事都难办,只有死了人才能解决的。”庄之蝶说:“咱哪里要等到死?你这一病,事情不也就解决了?!”钟唯贤说:“我还幸运,我还幸运!之蝶,刚才他们给我拿了一个研究上报的决议,这一个决议要顶儿百服药的!”庄之蝶说。“职评办很快就要评审一下来的,高职的红本本过几天我就给你拿到手,你的什么病都要好了!”钟唯贤在那边说:“红本本,红本本,我就值这么个红本本吗?之蝶,你说我要的就是这个红本本吗?!”电话里钟唯贤声调激愤,最后是一陈哭泣。庄之蝶这边也早已是泣不成声了。
    这一夜,庄之蝶睡了个好觉。柳月几次只穿了裤头到卧室走动,他迷迷糊糊知道些,又沉沉睡去,甚至柳月用了发梢拂他的眼睛毛,他说:“我要睡觉。”翻过身又睡去。不知到什么时候,柳月又使劲推他,甚至把他的被子揭开来,打了他一下,她生气地骂道:“讨厌!”柳月却说:“你瞧瞧天,都什么时候了!电话响得嘟嘟嘟,大姐在电话里声都变了,你还不去接?”庄之碟清醒过来,果然见太阳已照在窗扇上,忙过去接了电话,脸也未洗,口也未漱,就骑摩托车往医院去了。
    钟唯贤躺在病床上,人一下子瘦下去,又没戴了近视镜,样子可怕得几乎不能认了。他是早晨五点钟吐了血,足足有半痰盂、医生赶忙抢救,埋怨护理的牛月清、周敏、苟大海,说病人自昏迷醒来后一直稳定的,怎么住了院反吐血?吐血可不是好兆头,胃静脉曲张,易导致出血,出血若不止就完了。牛月清就说钟主编昨日高兴得很,又吃饺子又下床走的,他们只说老钟创造奇迹呀的,谁知会这样?医生问什么事刺激了他这么激动的,周敏就说了职称的事;医生便训斥,为什么要这时候告诉他,好人一激动都常有犯各种病的。这么重的病人怎么能激动呢?!钟唯贤在一番抢救后,血是止了,又清醒过来,只是把钥匙交了周敏,要周敏去杂志社他的宿舍,把床上的一个枕匣拿来。枕匣拿来了,钟唯贤就抱着哭。大家都不明白老头这又是怎么啦,又不敢把枕匣拿掉。牛月清说:“老钟,你是枕惯了硬东西,不习惯那软枕头吗?”钟唯贤摇了摇头。周敏说:“怕是钟主编的积蓄全装在枕匣里。”就说,“你把枕匣让我保管万无一失的。”钟唯贤还是不给。到了九点钟,他说他要见庄之蝶的:“之蝶怎么不来看我?你们把之蝶给我找来嘛!”
    庄之蝶到了病房时,牛月清先把他挡住在一旁悄声说知了这一切,又叮咛道:“不能再说职称的事,医生说再不敢让他激动,若再吐血人就没救了。他现在抱着枕匣不放,是不是那里存放了他的现款和存折?他和他老婆关系不好了半辈子,是不想把这些交给她?但人到了这一步,不能不给他老婆说了,他若枕匣不让我们保管起来,他老婆来了还能不夺了去?但我又想,他要真不行了,咱们保管了他的钱干啥呀?!”庄之蝶说:“我见了他再说。”就进去拉了钟唯贤的手,说:“老钟,我来了。”钟唯贤睁了睁眼睛,突然笑了,说:“你不来,我是不能死的。”庄之蝶眼泪就流下来,说:“你不要这么想,什么也不要想,你会出现奇迹的,老钟,会出现奇迹的!”钟唯贤听了,点了点头,说:“我也这么想的。本来我是早就该死了的人,我是创造了奇迹的!”说着说着一颗老泪就流下来,在那皱纹极深的脸上翻着一道道肉梁,最后不成滴地掉下来,而消失了,是道亮亮的线痕,如旱蜗牛爬过了一般。又说:“之蝶,一旦我这次不行了,我感觉我要死了,你说我死得其所吗?”庄之蝶说:“你这一生坎坷多难,却也充实,甭说创造了多少社会价值,单你本身的生命就有着辉煌的价值,你是真正活得纯洁和高尚的人,胜过我们任何人,所以你才出现奇迹!”钟唯贤说:“我不如你。”力气就累起来,歇了半天。说:“可我总算将有个红本本的,也更有了这个枕匣!现在我遗憾的是没能和你把官司打出个结果,让人取笑我了。”庄之蝶说。“谁敢取笑你?只为你震惊骇怕哩!”
    庄之蝶见他睑上颜色越来越不好,呼吸也紧促起来,知道是不行了的人了。强忍了眼泪问道:“老钟,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办吗?”李洪文就近说:“老钟,你要坚持住,你家里我已拍了电报去,估计今早能收到的。过一会儿,厅里领导也要来,还有许多作者都打来电话问情况,说要来看你的。”钟唯贤说:“不让来,谁也不让来!”摆摆手又让所有的人都出去,只要庄之蝶在他身边。
    众人莫名其妙,只好退出房门。钟唯贤把怀中的枕匣交给了庄之蝶,说:“之蝶,人总是要死的。我并不怕死。我只是伤心让一个人苦了。她说好要来的。但她腿断了。等她来了可能我已经死了。那么,你把这个枕匣交给她,再给她一册打官司的那期杂志。这就是,我的财富,我全部财富。这个人是谁,你不要问。到时候,她——寻了来——你就——知——道了。”庄之蝶接过枕匣,枕匣很重,他感到了他是欺骗了老头,他想在老头要死去的时候告诉了一切吧,但他不忍心说出来,他自己宁肯今生永久带着欺骗了老头、浪费了老头感情的内疚而折磨自己,也不愿在老头临死前知道真像后以什么都绝望了的空虚走到另一个世界去。庄之蝶给钟唯贤点着头,再次点着头,眼看着老头子身子剧烈地一抽动,手在胸前一挥,口紧闭,突然噗他一声。一汪鲜红的血浆喷出来了。那血喷得特别有力,血点十分均匀,如一朵礼花一样在空中散开。一部分就印在了雪白的墙上:一部分又洒下来,落在他自己的头上,脸上,身上。庄之蝶没有呼叫,也没有痛哭,他静静地看着钟唯贤一阵艰难的痉挛后,终于绽出了一个笑。笑慢慢地在脸上凝固了。
    庄之蝶抱着枕匣走出房间,房间外的人涌上来问:“他怎么样?”庄之蝶说:“他死了。”一直抱着枕匣往过道外走,走到了楼房外,站在那里。楼外的太阳火辣辣的,刺得他的眼睛睁了几睁,没有睁开。
    众人都涌进房去,医生护士也跑来了,他们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护土开始拔钟唯贤鼻子里的吸管,把床单的两边抬起来往一块绾结,绾了一个大大的结。两个护士就推了一辆平板车进来,将裹了白床单的钟唯贤抬上了车。护士说:“谁是家属?”没人回答。护士又问了一下:“谁是家属?”牛月清木木地靠在墙上,突然说:“啊,什么事?”护士说:“这床单就属于他的了,你去住院部那儿交五元钱吧。”平板车就往楼外推,车轮子不好,歪歪斜斜的。吱儿吱儿响。庄之蝶回过头来,阳光激射的楼道口,平板车推出来,像是炉膛里拉出来的钢锭,或者是神话中的水晶宫里运出的一车水晶,那白床单的这头一颗圆圆的东西,在平板车推下三级低低的台阶时,一下子滚到车板那边,一下子又滚到车板这边,似布袋里装着的西瓜。
    钟唯贤的后事安排完全由文化厅操办,庄之蝶他们毕竟是外单位人,只是由周敏传递消息,注视着哪一处安排不妥,方去向厅里建议。钟唯贤的老婆领着那个痴傻的儿子,去医院的太平间揭了床单看了一下。于太平间外的土场子上烧了一刀麻纸,又让儿子摔了装着面条和纸灰的孝子盆,就开始与厅里领导谈判,“要求组织上补助五千元,、要求招其儿子参加工作。谈判进行了三天三夜,谈判的结果如何,庄之蝶沿有去理,周敏也不过问。而李洪文却告诉了那老婆说钟唯贤临死前把一个枕匣交给庄之蝶了,这老女人就来追问庄之蝶要枕匣。庄之煤只好当了她的面打开枕匣,却把那一沓沓信拿在手里,说:“你看看,这都是编辑部业务来信,老钟让我替他们作处理的,没一分钱呀!”老女人说:“公家的信这么稀罕地放在枕匣里,人却死呀还不忘处理公家的事?他那心里就没有我娘儿,他那钱都花到哪儿去了?一个子儿也不留下?!”便把信让庄之蝶拿去,抱走了空枕匣。庄之蝶一连几天不再闪面,当听说悼词写好后,他来文化厅找着领导,要了悼词逐句逐字地修改。领导劝他不要感情用事,庄之蝶说,那我就召集上百名文化界的人让大家讨论讨论吧。并起草了讣告,派周敏去报社发消息。报社的回覆是报是党报,凡发讣告的只能是有一定级别的领导干部。庄之蝶又连夜写了一篇悼念短文,以散文的形式在第三版的副刊上发表了。当天,来文化厅送花圈的不下百人。文化厅领导同意了庄立煤修改后的悼词,并安排两天后上午去火葬场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庄之蝶一个晚上在拟写会场两边的挽联,拟好就害头痛,痛得要炸裂一般。孟云房、赵京五、苟大海、周敏都来看他,他说:“遗体告别那日,能通知到的都通知让去,人越多越好。你让我好好睡睡,我是没休息好。这里拟了一副挽联,也不讲究平仄对仗了,你们看看意思表达出来没有?修改好了,扯十多丈白纱,无论如何找到龚靖元,让他用墨直接写上去。先在文化厅大院挂上一天,再挂到会场去!”众人看那挽联,竟是一幅长联:
    莫叹福浅,泥污莲方艳,树有包容鸟知暖,冬梅红已绽。
    别笑命短,夜残萤才乱,月无芒角星避暗,秋蝉声渐软。
    孟云房、赵京五、周敏分头去了。牛月清就去街上买黑纱,准备给这帮与钟唯贤关系好的朋友每人一个,参加告别仪式时戴。等回来。庄之蝶并没有睡着,唐宛儿就坐在床边,柳月在厨房里烧姜汤。她一进门,唐宛儿低头把眼泪擦了,说:“师母,你也歇着,可别都把身子搞坏了。这次没有这帮朋友,钟主编不知后事怎么个草草就处理了的,瞧他那老婆,人死了哭了两声,倒还只是诉她的委屈,这算是什么夫妻!”牛月清说:“这你哪里知道,他们关系一直不好的。”唐宛儿说:“像她那个样儿,鬼和她好哩!”就不自觉伸了手将庄之蝶身下的被角往里掖了掖。牛月清看见了,眼睛瓷了一下,走过去把掖好的被角却拉开,重新压实;唐宛儿立即意识自己那个了,身子不自然起来,从床沿上挪身到床边的椅子上,说:“我在潼关看过死了人唱孝歌的,那孝歌说:‘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说一声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我当时倒不大体会到那悲凉。钟主编一死,我却一想到那孝歌就流眼泪。”牛月清说:“钟主编死时朋友们不是都在吗?”唐宛儿说:“那算什么朋友的,他有他心上的人的。”牛月清说:“心上人,心上什么人?”庄之蝶说:“宛儿说的是安徽宿州的女同学。”牛月清说“宛儿,你也知道这事?”庄之蝶说:“是我说给她的。”牛月清瞪了庄之蝶一眼,说:“这事你千叮咛万叮咛不让我给人说,你却全说出去了?!宛儿,钟主编那枕匣里人都以为是钱,其实全是你庄老师以女同学的名义写给他的情书!这事可得保密,说出去了,一是对钟主编不好,二是对你庄老师也不好。”唐宛儿说:“人都死了,说了怕什么?真象公开,外人只能感叹钟主编和庄老师的人好,做的是真正爱情的事!”牛月清说:“要说起来,咱只能是理解钟主编。真地抖搂出去,社会上就能有几个像咱一样理解了他?他毕竟是有家室的人,说爱情,两个人过了一辈子了,都有那个痴傻儿子的,怎她能说没爱情?”唐宛儿说:哪是两码事哩!晚上我睡在床上想,钟主编说他可怜也可怜,说不可怜也不可怜的。一头的白发,满心的红花,人活得也够潇洒了。只可惜那个情人是个虚的……”牛月清说:“是个实的,她还能敢来?”唐宛儿说:“怎么不敢来?要是我,知道钟主编那份感情,我来抱了他的尸首好好哭一场的!”牛月清说:“你?谁能和你比?!”说罢了,又觉不妥,说:“我见不得说情人长情人短的,情人还不是娼妇、妓女?宛儿,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你给我说了还罢了,给外人说了不知又惹什么是非?!柳月!姜汤还没烧好吗?”唐宛儿被抢白了一番,脸面没处搁去,站起来说:“我去厨房看看。”就到厨房去。牛月清看着庄之蝶说:“那枕匣里的信你怎么处理呀?同老钟一块火化了吧!”庄之蝶说:“女的写给老钟的是六封,老钟写给女的是十四封,一共二十封,每封都差不多五至八千字。我想将来好好写一个长序,一块交哪家出版社印一册书的。”牛月清说:“明明是你写的,倒口口声声那女的,你造个假的也自己都认假成真了!你要出版,少不得社会有流言蜚语,景雪荫的风波还不是教训?这会我也不与你说。老钟一死,你也是悲伤得糊涂了!”庄之蝶说:“你懂什么?”不耐烦起来。牛月清说:“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我也害怕你倒懂得太过分了!”唐宛儿端了姜汤过来,听见两人言语不柔和,就在卧室门口咳嗽一声,听着他们都不言语了,才走进去。
    遗体告别的那日,庄之蝶头还是有些痛,吃了一片止痛片去了。送葬的人特别多,花圈从灵堂大厅里一直摆到外边的场子上。仪式完毕,送钟唯贤进火化炉,庄之蝶要亲自去,几个人把他劝住。有一个懂些按摩的人就在灵堂外的台阶上给他捏头。李洪文跑来说:“火化炉前排队的特别长看样子明日还轮不到烧的,人家让把遗体先停放到冷库去。”庄之蝶说:“这怎么行?乡下死了人讲究人士为安,城里就是入炉为安。今日来了这么多人,最后却火化不了,这太刺激大家感情。再说你也知道你们文化厅情况、一时火化不了,后边谁来具体在这儿经管?”李洪文说:“我也这么想的,给人家反复说,人家就是一句话:排队去!你是名人,你能不能去说说?”这当儿,孟云房从焚尸炉那儿跑出来说:“事情好办了!”庄之蝶问怎么给人家说通的,孟云房说:“我进去看见那门口贴了一个红字条,上面写着优待知识分子’,嗨,现在政府提倡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这火葬场还行,也优待知识分子了!”李洪文说他怎么没注意那红字条儿,孟云房真是独具慧眼。三人就走去交涉,说钟唯贤是高级知识分子,现在就可以提前入炉了吧?那管理员说:“知识分子?怎么证明是知识分子?”庄之蝶说“他是《西京杂志》的主编。”那人说“有证件吗?”庄之蝶说:“什么证件?来火葬人还把证件带上?我们做证明也不行吗?”李洪文就说:“这就是庄之蝶!”那人说:“庄之蝶是干啥的?中国人十一亿。我记不了那么多名字。什么单位?”李洪文说:“你连庄之蝶都不知道呀?单位是作协。”那人说:“做鞋的?鞋店里怕没有知识分子吧!我们这里只认高级职称证,什么教授呀.总工程师呀的。”庄之蝶说:“我做什么鞋不用管啦,这死人却有有高级职称的,记住,是编审,不是什么张婶王婶!”那人说:“你火倒比我大?!拿证来!”三个人都傻眼了。庄之蝶让李洪文去找厅长来,厅长来了说他是厅长,死者真的是编审,高级知识分子,只是还没有发下证来人就死了,他可以证明,并要留下名字、电话以供调查。那人就让写了证明条。写了,却说没有职评办的公章,如今西京就这一个火葬场,死人大多又来不及火化,有人就冒充是领导干部的,冒充知识分子的。说:“我烧这样的人多了,骗不过的,知道职称办的公章是什么样儿!”
    没办法。李洪文和苟大海就搭了厅长的小车速去了职评办盖公章。约摸一小时后,两人高兴返来,老远处手扬了一个小红本本,说:“职称办的人一听情况,破例发了证了!”庄之蝶便过去把证件让那人看了。那人没有说话,就把钟唯贤的尸体推到炉前,用一个长长的铁勾扒着装进一个炉箱里。庄之蝶咬牙切齿地看着,突然把那手中的小红本本扔进了炉膛里,转身就往外走。一直走到灵堂大厅的外边,一脚踩去,发动了“木兰”,跟谁也未打招呼,疯一般骑上去驶走了。
    半个月里,庄之蝶任何人也懒得去见,唐宛儿从她家几次让鸽子带了信来约他过去,他接了鸽子取下字条,并不写一个字地放鸽子又回去。在家呆着,来人又太多,每日早起去门口吮喝了牛奶,就骑“木兰”去那些低洼改造区闲逛。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来这儿干什么,整晌整晌在推土机推倒残墙断壁的轰鸣声中,看那一群上了年纪蹲在土堆上唠叨的人。这些人唠叨着这片低洼区的过去是怎样的有着几家妓院。有叫鸭子坑的,鸭子坑的妓女便宜,比不得迎春街上妓女能歌善舞,身价昂贵。鸭子坑来的都是赶车的马夫、终南山下来的炭客、渭北的那些赶毛驴贩运火纸、瓷器和棉花、烟草的脚户,一个晚上最便宜的是管那女儿们一碗馄饨就行了,可以放那么一炮,还可以整夜让她抱了脚暖。他们唠叨,哪一处原是住着一个弹棉花的,整日背了弓子,用一个棒槌在败絮上嗡儿嗡儿地弹。人穷得冬天买不起个帽子,包的是他老婆的花头巾,耳朵梢子都冻干,却乐哉得很。一边打弓弦。一边双脚还按了弓弦的节拍跳动。真是破锅配了烂勺,那老婆原在关中西部源上来的戏班子里敲板儿,人称敲猪皮的,嫁了来猪皮是不敲了,但男人的棉花弓弦一响,她就咿咿呀呀唱《梁山伯与祝英台》:“蹴下尿尿写文章,立着尿尿狗浇墙。”他们唠叨,哪一处是陆家辣面店的,店很小,因出售的是纯一色的耀州辣子,名气就大。陆老头是个驼背,生养的女儿却水色,就被一个军官收去做了小了,这陆老头从此也阔起来,不卖辣子面,每日清早是熬了茶蹴在巷头品麻哩。但军官的小老婆不知怎么回娘家却吊死在那院后的香椿树上,陆老头没了睑面,卖了房子搬到别处去住。这房子后来连住过三户人家,却都不出两年,老婆就上吊了。庄之蝶听了,也不近去问这些往事的根根悄悄,也不问这一片低洼地还有过什么出奇的人和出奇的事,却想,这些人怎么说起这些那么有兴趣?不改造这片地方的时候他们或许都在骂着不改造,现在改造开了却似乎又舍不得了的?后来就瞧见他们那里围了打麻将,一边搓牌,一边用手在头上拍打,在脸上拍打,叫嚷怎么啦,这么痒的,人老了皮肤倒娇贵,明日得去买挠手了。庄之蝶觉得好笑,却也觉得自己身上也痒起来,并没有蚊子的,却痒得比蚊子叮着还痒,火辣辣地发疼,就回来了。
    第二天,又去街上,街上的人明显少起来,且差不多是用纱巾裹了头面,如北京城的人到了三月防风沙一样,立着笑看了一阵,自己却又是浑身奇痒,撩了袖子,见胳膊上已起了一片一片的红疙瘩。静下来认真地看,胳膊上也就有了两个白麦麸一样的东西落着,几乎像是头屑。但那地方就痒痛了,只见头屑的颜色竟由白变红,由平面而立体,才看清是一种什么虫子。一边抓着痒,一边跑回家,牛月清已经在家了,于门口挡祝蝴。要他把衣服脱了,只穿个裤衩进门,进了门又让说了裤衩就放到盆中去用消毒水泡,说:“你跑什么呀,你是让魔虫把你吸干吗?”庄之蝶问这是怎么回事,牛月清说:“不得了了,西京要闹灾了。不知哪儿飞来这么多怪虫子。西门北段那一片树叶也全让虫子叮成网了,虫飞得害怕死人里!到处都在说这不是好预兆。上海流行了甲肝,人死得一层一层的,西京怕是怪虫比甲肝还历害,要死一半人了!”柳月是出去买菜时,身上被叮了五处,回来换了衣服去消毒,赤身裸体地在卧室照着镜子涂清凉油,涂满了却用手擦眼睛,清凉油就酸得双眼流泪水儿,换了衣服说:“真是这样吗?我身上被咬了五片疙瘩的。”庄之蝶说:“虫子也知道柳月肉嫩哟!”牛月清说:“咬着你好,你图漂亮嘛,偏要穿那超短裙亮白萝卜腿嘛!”柳月不爱听,转身到她的卧室去了。牛月清说:“你瞧瞧,屁也不敢蹦一下!”庄之蝶说:“你那样说话准爱听的?”就对柳月喊道:“柳月,你用肥皂擦擦那疙瘩就不痒了!今天是几号了,让我记记这现象,西京城是有那么多神功袋魔力罩的,倒又出了这魔怪虫儿!”牛月清说:“你多会为人哟。你越是这样越要显派我不是人吗?”庄之蝶只是笑笑,便进了了他的书房去。
    到了晚上,一家人默不做声看电视,电视上出现了市卫生局长向市民讲话,说的正是有关飞虫的事。原来这是改造低洼区推倒了那些古旧房子,墙缝中已经饿干了的臭虫就随风飘得四处都是;这些干虫并没有死的,落在人畜身上见血就活了。让市民不必惊慌,也不要听信任何谣言,市卫生局已出动几十支消毒队去低洼区消毒,虫害会很快制止的。柳月就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噢,原来是臭虫咬人哩,咬得人心疼的!”牛月清说:“柳月你说啥?”柳月说:“我说臭虫一咬,人心里怪泼烦的。”牛月清没言传,却皱皱鼻子说:“什么东西这么臭的?”柳月说:“是不是庄老师又没洗脚?”牛月清说:“不是脚臭,臭虫专门咬臭东西,你庄老师脚没被咬嘛!”庄之蝶嘻地笑了,说道:“一大一小两个鬼东西,斗小心眼上哪里来的这么天才?!”牛月清和柳月倒忍不住笑了。牛月清说:“我哪里比得了柳月!”柳月说:“甭谦虚么,我还得向你学哩。”牛月清说:”你个没大没小的,整日你跟我斗花嘴儿!”柳月说:“不斗花嘴哪儿就热闹了?要是换个别人,想要我跟她斗花嘴我还懒得斗哩!”牛月清就高兴了,搂了柳月说:“你真是我的冤家!”
    这时电话就响起来,柳月去要接,一边说:“我哪里是你的冤家,你的冤家是庄老师。你名字是一个月字,我名字也是一个月的,天上只能有一个月,现在倒两个,咱就是对头哩!”接了电话,原来是老太太从双仁府那边打过来的。牛月清听说是娘的电话,就说:“柳月,你问问老太太被臭虫咬了没有?”柳月就这般问了,老太太在电话中说:“我怎么能让臭虫咬的?早几日我就知道飞的是臭虫,你大伯来说,臭虫要咬城里人呀!你们知道不,为啥有臭虫?你大伯说了,城里几十年没臭虫的,那是鬼在管着的,鬼护着城里的人。成片成片的房子要拆,这房子是谁盖的?是老先人鬼盖的。如今说拆就拆了,没一家的后人家过先人,先人饿了肚子还能照管了后人吗?那臭虫不咬了人怎的?一个臭虫附一个鬼魂儿,谁不祭先人就吃谁的血!你大姐被咬了吧。你老师也被咬了?那是你大伯咬哩,他生日你们一个也不来烧纸!”柳月说:“大娘你又犯病了!鬼那么多的,那这是人城还是鬼城?你给我抓一个鬼来看看!”老太太说:“白日我抓不住的,他们在天上那么高我怎么抓,你给我飞机吗?天阴下雨,黑漆半夜里,到处都是的。世上的人是一层一层轮流着,你大姐的爷爷你们都没见过,我过门的时候见了他,就是你大伯那样子,只是多把胡子。你大伯老了的时候,你老爷爷的那些朋友来还以为你大伯是你老爷爷的,直喊得胜得胜!得胜是你老爷爷的小名。你大姐现在又哪一处不像你大伯,是缩小了的你大伯。人就这么一个模子在下按,老的是少的放了大的,少的是老的缩了小的,只有死了各是各的鬼,鬼能不多?你给你大姐说,她要见你大伯,让她今日回这边来,我夜里让你大伯来和她说话儿。”柳月说:“我不听了,我不听了,我让我大姐和你说!”牛月清过来接了听筒,说:“娘,你又说什么呀?我们明日过来看你,你好好睡吧。”老太太在那边发了恨声:“你就跟我这样说话吗?我给你说,你们要过来就过来,不过来就甭过来。你干表姐来了,她是有啦,一坐下就想吐唾沫,你也不来看看吗?还有,她说你应允了把柳月嫁给她儿子。怎么再不见提说了。她是来专门要讨个准话儿的!”牛月清听了,又是高兴又是紧张,高兴的事是干表姐已经有了身孕,紧张的却是柳月的婚事,就说:“明日我过来再说。”放下听筒,叫庄之蝶到卧室里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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