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爱归零
生活是那样的无理,无理得让人想落泪。我甚至不敢想,我将如何面对那个在梵净山8000级石阶烙下一句句滚烫爱情誓言的男人,又如何承受他“绝不交出现在/绝不交出你”的份量呢!
当时站在他面前,心中涌动的是无穷无尽的浪漫和少许愧疚交织在一起的情愫,为什么到后来独独只剩下了愧疚?
他出事的那段日子完全把他雕琢成了一个失忆的思想者,他总是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昏厥在路边还是被人抢劫,他痛苦不堪绝望消沉,我只能以同事身份和大家一起去看他宽慰他。
他眼底的活力与激情泯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孤立连绵如詹姆斯.乔伊斯长句的犹豫、迷惑、否定、怀疑、痛苦、沉沦、茫然…他像在反复探求一部失了几页至关重要章节的秘籍,总是莫衷一是、迷惘徒劳。我曾经是那样爱他,如今又是何等的愧疚!我撇过脸,泪--流下来……
那份爱深埋心底日渐漂白被生活洗印成帧帧情愁,我还能怎样呢,我所触碰的一切都是危机四伏、波谲云诡的,除了对现实强大的认可,剩下的就只能是无能无助无奈无聊了。
面对这个萎靡、困顿、迷惘、绝望的男人,是同情?是可怜?我是在对他一步步误解中把他排除心门的。他曾经玩世不恭的表象下隐藏着一颗多么敏感真实的心,从一开始我就勘破了,可惜这一切都凝固在两颗擦肩的流星梦里了……
我总是忆起那个誓言的上午――他披着万道霞光,清秀、圣洁,我们沉在彼此呼吸般忽浅忽深的梦里,对视成天荒地老。
龙吟细细、凤尾森森,有什么东西在溪水潺湲中种下一枚枚好听的叫声,愈加浓重了佛光幻影的静穆,那一瞬的永恒!橐橐橐,皮鞋叩击地面的声音夹在梵净山的天籁里,由远及近,迟疑、犹豫、怯生生的。我抬起头,
“好些了吗?……”
“嗯……”
他颓败落寞的表情有种秋天的味道,眼神不经意地斜斜落在班台的一张纸上。
“到医院再好好检查检查吧……”
沉默。
“检查?!!”
他猛抬头,整张脸一下被忿愤、恼怒、怨恨、恶毒挤得龇牙咧嘴、怪石嶙峋、红云暴涨、面目狰狞,
“我没病检查什么?!啊!!!”
他咆哮着,象只被嘲弄激怒的狮子。我一下呆住了,他从未这样啊……后背百十柱惊愕、猜忌、嘲讽、不屑、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纵横交织,刺得我怒从心头起,恨从脚底生,
“有病啊?!!你……”
我腾地站起来,河东狮吼至此有了最真切的现实意义,尊严豁然降到-273°C。什么淑女白领、贤妻良母全顾不上了,他怎么能这么无理!!
“你!!!……”
他脸由红变紫、由紫变青,几组肌群条块分明、扭曲挤压,最大限度秀出主人的愤怒程度。他扭头便走,脚步踉跄得发黑,只听大厅尽头“扑通”一声酣畅淋漓、大快人心的闷响,用他的话说――小脑不发达,自己又把自己绊倒了。该!活该!!变态!精神病!!婚后对他的愧疚、怜悯一扫而光。
大庭广众之下对我大喊大叫,不尊重我,我当然不会尊重你!这是我的人生底限。针对他的第二次晕倒,安总只好又一次批准他无限期休养。
这个变态!受刺激了?我冷静推敲细枝末节,拿起班台上那张纸。这纸是刚才财物公司香港老板演说时Linda传来的。July这个疯丫头对香港老板来个大头素描,底下加一行评语――他是绝对百分百的智障,信不信?下面Linda来句――错错错,他是个大智若愚、弄拙成巧的高级智障,哈哈。传给我,我加的更狠――错错错,他绝对是个此地有银三百两、弥彰欲盖的超级智障!哈哈哈。
这一细端详,大头像还真的和他很象,难道?……
“记忆型间歇性智障,一般是在患者情绪波动比较大时发作,也有一年两年不发作的,发作起来会导致记忆残缺,严重者可导致全部失忆,智力降到童稚水平。比如有的智障者发作时会记不得回家的路,辩不清方向,识别不了身边的熟人,甚至连自己都无法确认。有些则丧失了最简单的识别、记忆、行动、语言功能。比如病发者可能突然不会走路了,总摔跟头,因为他当时的智力行为能力只处在婴幼儿阶段。这种患者需要借助一些媒质比如声音、影像、特定的人、文字等进行恢复。一旦得到这种媒质的提示,恢复几乎是瞬间的……”
从爱得华医院走出来,残阳如血,车穿过重重记忆,驶向茫茫人海。他玩世不恭的几次跌跤;他戏谑自己的健忘;他调侃认不得回家的路;他总招摇卖弄宝典,对了,难道是用宝典进行文字提示?!这几乎就是肯定的。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个记忆型间歇性智障患者……
只在一瞬间,巨大的震痛和悲悯慑紧了我,我沉湎于百年孤独……
他象个可怜的孩子,一个人躲在黑暗里舔舐伤口。他为了获得正常人的尊严,不惜把自己装扮成时尚青年,故意调侃戏谑暴露招摇自己缺陷,混淆视听、反转判断,树立其胡言乱语、疯疯癫癫、迥异常人、可憎可爱的另类形象,以使人笑非为戏、寓病为逗,忽略其真正病状,真是此地有银三百两,弥彰欲盖呀。我从未如此深刻理解他貌似玩世不恭、新新人类的表象下隐忍着一颗何等自尊、敏感的心。我百感交集,可那么多情愫为何到最后单单只剩下了悔愧的怜悯?我被母性的光辉包围着……
打他宝典,关了。第二天临近中午,保时捷载一段母性穿过一幅幅明亮如水的忧伤,向更深的原野挺进。
敲门,没人。来时小荣特意指点过“别墅”旁的柳树林。
柳林广袤、深邃、安宁、祥和、田园、诗意。车象穿梭在梦里的鱼。终于终于,看见了,看见了。我远远地走下车――
他叉开两腿坐在正午的光影里,两手泥巴,正浑然不觉地摆弄地上两个小泥人。和着遍地酽酽的黄花香,他的通话象在光影间跳舞――
“……等一下,Anny,我再搭一个小房子,我们好住哇……你看你,Anny,你把它碰坏了……咦?妈妈叫你呢吧……”
我远远地看着,使劲睁大眼睛,盯着他头上一块光斑,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天真地抬起头,由下而上一节一节地仰起面孔,脸上还挂着满足、纯真、童稚的浅笑。
他站起来,发觉哪不对劲了,表情陌生、茫然、疑惑、慌乱。
他无法识别。
他在身上摸宝典,泥巴蹭得哪都是,我快哭了。他在宝典上乱点乱翻,一下愕然,马上冰冷,立刻怒形于色。他轻轻瞪了我一眼,扭头、转身――
“沈少峰!……”
我尽量恼怒、撒泼――声音的、表情的、身体的,生装根本不明真相,特意讨还公道来了,可我居然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出了痛苦的愧疚、悲伤的怜悯。
“哼!!……”
他的鼻音向着密密麻麻永远也走不透的时间网深处疾步而去……
许久许久,泪滴下来,草叶弹了一下,又在原地继续忠实……
手机响了,他应该给自己这次机会的,
“喂,你听我说……”
“听谁说?哪呢?……喂喂,听见没?”
“July,外面呢,什么事?”
“怎么啦,哭啦?”
“没有没有……”
“没有就赶紧回来呀,我们不是说好了下班去攀岩吗……”
“July,我……我不想……”
“不行!都定好了,唉,Anny别太拿男人当回事,男人哪就象攥在手里的沙,攥得越紧溜得越快,你再不回来,我可过去啦……”
“好,我这就回去……”
拨他宝典,关了;“别墅”门前等会,没人。嘿,就算我不对也不能这样啊,何况我还是无心的,至于吗,拿褶也别拿太大了,谁还没个自尊呢。
攀岩俱乐部里人还真不少。身在半空,脚尖双手齐用力,还得不断调整保险滑绳。July在另一侧壁,中间隔了十多个人,硕大得惊人的地面大厅多是攀岩者亲友,一边作后勤保障一边欣赏着我们的英姿。壁上每一处搭窝都象一个神秘的梦想,承载着我心飞翔。我感受着每一步征服高度的快感。
背后一柱一束的目光交织着。有那么两扇目光长时间逗留着,尤显得深情而眷恋,谨慎而怀念。我不知怎地就受不了那种直觉的蛊惑――回头――
远远的一个风衣人装作随意地转过头,侧影好像是他。他来干什么?中午还那么绝情,现在后悔了?哼!#涵不会?!到底是不是他呢?我装作继续攀岩。隔了一会,我暗暗用眼角余光搜寻那个穿浅米色风衣的身影。
果然是他!
他脸上亮晶晶的象是闪光的尊严。他用一种决绝而留恋的复杂目光若有若无地盯着我,好像他又要去远行,一如那次他出差海南的送别,就是这样一种眼神。
他好像哭了,这个可怜的男人。我回身,他远远地低了头,开始向门口走去。有那么一刻,我居然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一下对高度的征服厌倦了,我松了滑绳。
“哎?你干吗去呀?……”
July看我下来也溜下来。我推开门,他不见了。
“别走哇,你不答应我一起逛步行街吗……”
再到“别墅”时,那里已被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取代。整个集团都没了他的消息,他从这个城市走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