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尹玄念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不再感到害羞,已封闭的心灵将他排除在外,面无表情的五官依旧美,却少了情绪表达。
仿佛当他完全不存在似的,瞧他认真的翻找衣服的领口、袖口,然后困难的穿上,简单的穿衣动作出了三次错,惹得他柳眉频蹙,却不开口求助,铁了心不肯依赖,摸索了老半天,他终于把衣裳穿好,一排衣扣却连连扣错,他忍不住出声纠正:“玄念,衣扣都扣错了。”
冷铁生伸出手来欲帮他解套,尹玄念察觉,惊叫:“别碰我!”
他连退了几步,差点被身后的椅子绊倒,赶忙伸手乱抓,摸到了桌缘才稳住自己。
此时,冷铁生已是吓出一身冷汗。
尹玄念摸索着墙面,慢慢的走出门外,沿途不许大爷帮他,虽是凭着记忆走到了庭院附近,但是目不能视,辨别不出任何方向,他索性停下。
良久。
他终于开口求助:“铁生,我迷路了。”
冷铁生为了这一句话,只差没当场跪下来谢天谢地,喜于他没有坚持到底,不然真的会在这短短的半晌时辰之内,被他惊险万分的走路危机给吓去半条命,魂都飞了好几条。
伸手牵祝蝴的,登时心下一痛,紧紧的握着,为他驱逐所有的害怕。
在常人眼中,自然的走路动作再简单不过,对于一个瞎子而言,每跨出一步都需要勇气与小心翼翼。
尚未适应黑暗的他,分分秒秒都活在害怕与不安之中,他隐忍着不说,冒汗的手心却是泄了底。
噢……他实在害怕他一辈子都活在无边的黑暗,“玄念……”心痛地喊着,忍不住将他搂来自己的怀里,轻扣祝蝴的后脑,求他:“别推开我。”
尹玄念腾空的手停在半空中,内心在犹豫着该不该推开如山一般的依靠,任性过一回,舍不得放手……但是自己为他带来了什么?
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之中没有一丝光明,脑海中勾勒出他的影像,显得既模糊又不切实际。
是报应……他喜欢男人的报应来临。
想到会拖累他一辈子,他怎忍心做到。然,要死也做不到,想留在他身边,好想再任性一回……
吓!尹玄念奋力一推,重心不稳的跌下身后的阶梯,冷铁生要抓祝蝴已来不及,眼睁睁看他在地上摸索,嘴里不断喊:“我不可以这么自私,不可以,不可以……”
他的眼布满惊恐,什么都看不见却像见鬼似的害怕。
“你到底在想什么?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冷铁生蹲在他身前,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问道。随即又恳求他:“玄念……告诉我。”
尹玄念失焦的眼左右张望,感到万分惊恐的道出事实。“我连你在哪都不知道,你要一个对你没有用处的瞎子干什么……我怎不死了算,我竟然连死都会怕,真是窝囊……”
冷铁生眉心一拧,喝道:“别胡说,你没有拖累我,没有!”
“有。”
“没有!”
尹玄念反问:“铁生,我都瞎了,你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有些事,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
“你的记性不好,忘了我说过的话。不论你有没有瞎,你都是我的人。我也不在乎你是否一辈子失明,对我而言,只要你在我身边好好的活着就好,我现在只在乎你一直胡思乱想,狠心不要我。”
冷铁生托扶他起来站好,为他拍去身上的灰尘,手掌穿过他微乱的发,掬起一撮发丝放在鼻端嗅闻,喃喃说道:“你是我一辈子的结发妻……”
尹玄念空洞眼凝视远方,遥远的记忆鲜明窜回脑海,悠悠道:“铁生,我不是你的结发妻,我记得把银两还给你了。”
喝!冷铁生一瞬瞠眼,不可置信地问:“你你你……”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念生是当初受到恶霸凌虐的小孩,怜儿才是我买的女儿。”
“当初为了维护你的尊严,为了还债,你很清楚我做了什么,现下,我就算瞎了,也不会改变想维护你尊严的心意,我不该让你受人耻笑,两个男人在一起,是荒唐……你带着念生走吧,不要理我。”
即使不舍得放手,还是得放。尹玄念继续摸着墙面,慢慢的走,内心很想依靠男人,却明白自己一旦养成依赖,是戒也戒不了。
他恢复记忆……恢复记忆……
谎言在一瞬间粉碎得彻底,冷铁生再度尝到了绝望的滋味,什么尊严,他根本不要那东西,他要的是他喜欢自己的心情,然,他却收着不肯给。
整个人僵在原地凝视他显得脆弱又孤傲的身影,他愤懑又心痛地吼:“我不甘心,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才被你抛弃!”
尹玄念浑身一震,稍顿了步伐,眼眶一热,回应道:“我配不起你。”
尹玄念强忍住悲伤的眼泪,一步一步走向绝望,就在快要跌下几层阶梯之际,冷铁生冲过来将他抱起,尹玄念开口不断地骂:“混帐、混帐……”
“你尽量骂好了,我如果会轻易放弃你,我冷铁生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现在带他去看老大夫要紧,或许他的眼疾可以医治。“我不甘心你轻易的说不要就不要我,你又当我是什么?”
尹玄念揪着他的前襟,嘶吼:“蛮子,放我下来,我不要你理我,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冷铁生轻哼。他是瞎子,他就是聋子。“我没听见,你能奈我何?”
抱着他七拐八弯的来到大厅,大爷摆着一张臭脸,反正娘子看不到,但大夫倒是看得清楚。
“匡当!”手拿不稳一杯茶水,落在桌上,溅湿了大腿,像是尿裤子似的。
大美人儿的眼瞎了,这屋子的气氛诡异,没人会有好心情,尤其是大爷的脸色真难看,命令就来。
“快点为他把脉,诊断我的娘子这脑子正不正常,为什么双目会失明,为什么?”
“呃,是……”老大夫瞧大爷抱着大美人搁在腿上,抓着他的手压上桌,那白皙的手腕可见一条条血管,美人儿憔悴了不少,现在的脸色也是难看啊。
“公子的肝火上升,俗称:火气大。这一股气血会直冲脑门,对于贫血的人来说,轻则头昏,重则昏迷。”
尹玄念头昏昏,什么也看不见,任人宰割得非常不甘愿。
“玄念,你莫气。降了火,头就不会痛,我会想办法把你的眼疾治好,就算要请遍天下的名医,我都会做到。”
老大夫吹胡子瞪眼,大爷摆明瞧不起他。他好歹也当过宫廷御医,医术有口皆碑。
不过,老大夫不敢吭声,大美人却在吼:“你欺我目不能视,强迫我。我才不要看大夫,看了又能改变什么,我之前说的话你听不懂吗,我根本不想连累你。”
他握拳一捶,“砰!”的一声之后,惹来了老大夫的叫喊。
“哎……唷!公子,您捶到我的手了……”
尹玄念霎时愕然,“我瞎,连你也瞎?”他怒问:“老大夫怎不闪?”不像他,想要闪开男人也闪不了。
“我……”老大夫闭了嘴,大美人儿面对着他,那空洞无神的眼瞬间凝聚水气。
冷铁生不耐烦地叫:“你发什么愣,快点看他的脑子!”
冷面孔贴在人儿的肩坎,锐利的眼瞪着老大夫,张口轻轻一咬人儿的脖颈,随即听见一声令他很满意的叫喊。
“啊!”尹玄念的呼吸一窒,浑身僵硬,不敢乱动,随即感觉到有人正在拆头顶的布条,然后上药。
老大夫检视他后脑勺的伤口,不禁摇头叹气道:“我适才为公子把脉,诊断出公子以前脑中的淤血已经化开,照理来说,公子不会失明,或许是这脑后的伤造成了淤血残留才导致公子失明。”
“过些天,待公子的伤口痊愈,脑中残留的淤血化开,也许失明的现象也就跟着消失。”
“喝!真的?”冷铁生喜出望外,一旦娘子的双目恢复从前,就不会自卑,再也没有理由不要他了。
“真的吗……我会好起来?”他只要想到会拖累男人一辈子就害怕,谁愿意自己当个废人去拖累心上人,老天爷是不是会给他再一次任性的机会,他想和他白头偕老……
老大夫正色道:“我虽不敢保证,但是公子的眼疾是有恢复的希望。”
“谢天谢地。”冷铁生眉心一拧,是高兴、感动,甚至……又心痛!
不管老大夫在不在场,他都要说:“你之前胡思乱想了好久,尽是在什么拖累、尊严的事情上面为难,你可知我喜欢你就不会去在乎那些,就算你会失明一辈子,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
“闭嘴,不要说了。”
他偏要说:“一个瞎子不要我,谁会要我?”
“你混帐……”
“是混帐。”他到死都要把他喜欢自己的心情抓回来,“别再将我推开。”算一算他被他抛弃几次了?
大爷的心灵能禁得起几次无心却有情的摧残?
“玄念,想为我好就抓着我不放。”
佯装的坚强渐渐瓦解在他满怀的包容,感动于他的坚持不放。而他愿意为他打开心防,把他的好、他的深情通通收回,视线一片黑,蓦然——
前方有一道光,他看见自己披着嫁衣对他伸出了手,大掌牵祝蝴手心的刹那,感到无比的温暖。
“玄念,玄念……”冷铁生轻唤着他,双臂紧搂住属于自己的幸福,到死都不可能放手。
“你对我太好,就算不敢抓住你,我都会被你绑住。”早已莫名其妙的爱他爱得不想分开,什么尊严,他根本也不想要那东西来牵绊。
回忆过往,明知两个男人在一起被称之为作孽,却心甘情愿的沉沦。“我是不肖子……”
温热的泪落在两人纠缠的十指,无形的阻扰非常烫手,他从不开口要他抛弃双亲。夫妻是一体,他受伤,他也愿意跟着承受。
冷铁生抬手轻触他的脸颊,为他抹去伤心的眼泪。
他也是有刺搁在心头痛着,冷铁生把话给摊开来说:“玄念,我知你仍计较我耍什么手段娶你,如果时间能够重来,我依然不后悔这么做。为了让你心里舒坦一点,我求你嫁给我,重新嫁给我……”
他在跟他求爱:以爱人的身分求爱,不是金钱交易,求他心甘情愿。“好不好?”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尹玄念喃喃念着,愿意吗?
“如果我的双眼过些天依然没有好,万一会瞎一辈子……我怎敢答应,别逼我现在回答。”
言下之意就是万一他会瞎一辈子,他想娶他根本是痴心妄想。冷铁生深感挫败的问:“为什么要用一双眼来为难我,你目不能视,我当你的眼,我心里的空缺,你来补。莫非,你忍心让我得到失心疯?”
尹玄念的泪愈掉愈多,他提袖猛擦,却是擦也擦不干,懊恼自己像个娘们似的爱哭,不禁啐骂:“你很混帐……”
“这个混帐很喜欢你。你就当作是我欺负你好了,反正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是我配不起你还死皮赖脸的纠缠。”
“闭嘴!”
冷铁生瞧他脸颊迅速染上嫣红,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已经把他远离的灵魂给找回来了,缓缓闭上眼,贪恋着属于两人的亲昵。
全身散发冷然气势的男人和一身书卷气的公子互相依偎,他们俩仿若身边无人,而他在此地显得多余碍眼。老大夫活了一把岁数,生平第一遭亲眼见到男人跟男人求亲,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存在?
摇摇头,走出厅堂之外,回头再看一眼,思忖:即使违反世俗,他却愿意祝福他们。
“不过是一对有情人罢了。”
抬头望着今夜的明月,老大夫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随即离开了这所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