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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担心玺彤一个人在家里胡思乱想,我只得把她也叫上。
    这一阵子,我们三个女人身上都突然发生太多事情,与男人的感情变化犹豫,可是我们的友谊反倒更加坚固稳定,连见面的次数都比以前频繁了。
    忻怡瘦了很多,看得出,她为他茶饭不思,原本就极单薄的身子,更加显得弱不禁风了。
    倒是玺彤神清气爽,妩媚中透着干练,无懈可击的装扮,气定神闲的姿势。
    不知道,是她彻底放下了,还是掩饰得太好。
    我们这一班女子,都可以问鼎奥斯卡了。
    准时,是贵族的品质。
    非常准时,柯忺宇挽着丁莉莉来了。
    他们俩站在一起,真的是雅俗共赏。
    丁莉莉穿大红色薄呢外套,嘴唇抹得猩红,且有闪烁金粉,让人怀疑她嗜血。
    她用过的杯子,有刺目的唇印,居然是用要黏杯的唇膏,像个低级舞女,卖弄情欲,勾搭客人。
    不,梁锦诗,你不是这样刻薄的人。
    就算为着好友,你也不能这样想一个女人。
    我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太过偏激。
    但是这个丁莉莉,一直娇笑连连,不停磨着柯忺宇说话,我们说任何话题,她都要插嘴,而且一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模样。
    至恨装天真的老女人。
    我们聊到医院外科的一名医生,最近和老婆离异,结果做手术时,思维涣散,导致医疗事故。这名医生整个人都废了。
    玺彤听了,若不住轻轻说:“离婚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这个世界,谁也陪不了谁到终点。要离开的终究要离开,即使两个人结伴情杀,到了那一头,也还是未知数。”
    我们听了,心都为之一震。
    可是,偏偏那丁莉莉却一副心无城府的样子,故作天真地缠着柯忺宇:“你们也太冷漠了吧,这个世界,哪有你们说的可怕?亲爱的,我们就不会分开,你会陪我到老,对吗?”
    柯忺宇,笑着宠溺地握着她的手:“对,我陪你到老。”
    刹那,忻怡的眸子迅速暗淡下去。
    这该死的女人,随时标榜炫耀自己的幸福。
    忻怡努力掩饰自己眼睛里的那一层雾气。
    我忍不住在心里叹口气。
    玺彤挑着眉头,思量半晌,忍不祝旱:“很多时候,你以为你得到了幸福,置身于天堂,可是也许下一刻,这个带你到天堂的男人,会转身扔下你,抛你入地狱。”
    丁莉莉再笨也明白玺彤语气里的落寞,故此拉住柯忺宇的手:“亲爱的,你不会抛弃我,对吗?我要永远生活在天堂中!”
    柯忺宇笑着安抚她,同时他的眉宇间也有一丝不快,是为了玺彤影响了他女友的情绪吧?这个男人把这个十三点兮兮的女人保护得太好了。
    其实,玺彤不过是想到了她自己,想到了那个把她逼近地狱的范舟。
    忻怡初遇柯忺宇,也以为自己升到天堂,丁莉莉一出现,她便立即跌进地狱。
    而我,何尝又不是呢?
    其实,现实生活中,天堂和地狱只有一线之隔,我们常常两地来回奔忙……
    我忍不住欷歔,这几个月来,我也在天堂和地狱间徘徊,生死一线,快乐和悲伤起落太大,心脏快受不住负荷……
    我抬眼看玺彤,她的眼神也有片刻迷茫。
    这时,玺彤电话响起来,她接起电话,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脸色突然变坏,夹杂着焦躁不安。
    而忻怡,则还在强作欢颜,陪着柯忺宇和丁莉莉说话。
    话题那样无趣,我弹惯古筝、远离世俗的女友,如何继续下去?
    我心里隐隐作痛。
    突然,玺彤脸色沉一沉。
    我一扭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是范舟,他神色凄迷地站在远处,眼睛直勾勾盯着玺彤,那眼睛如果有引力,玺彤一早已被吸过去了。
    玺彤眼睛里突然有泪光萌动,但转瞬即逝。她压低声音对我说:“该死,他竟然找来了。”
    然后她欠身对大家说:“抱歉,有朋友找我,我先走一步。”
    说完,她提着手袋离开。
    范舟迎上去,想用手握住玺彤,但是玺彤迅速把手抽离。
    范舟整个目光黏在她身上,一直紧贴着玺彤,向大门口走去。
    玺彤一走,我心情突然恶劣,实在不想再费力气找话题,娱乐大众,尤其怕听见丁莉莉假装天真的肉麻声音。
    可是,她偏偏不知趣,还在用那尖利的嗓音,喋喋不休,滔滔不绝地讲着她身边那些并不好笑的笑话。
    忻怡更沉默了,脸上那个笑容也变得飘忽起来,气氛沉闷起来。
    柯忺宇似乎也察觉了,他终于咳嗽一声,提议散伙。
    看着柯忺宇挽着丁莉莉离开,我甚至能听见忻怡心脏碎裂的声音。
    这个晚上,她似乎用了最大的力气来面对,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柯忺宇那么重视这个俗气到极点的女人。
    我赶紧把忻怡自椅子上拉起来,拽着她的手向门口走去。
    走出门口,天已经墨黑,并且淅淅沥沥地下起雨了。
    柯忺宇转头问我们:“下雨了,你们怎么走?”
    我立即扬声说:“我有带伞。”
    柯忺宇放下心来,看了看外面的雨,又用手试探了一下,对我们说:“那我带莉莉先走了。”说完他立即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丁莉莉头上,并小心叮嘱:“下雨了,小心路滑。”
    说完,还不放心地将丁莉莉整个人环抱住,向雨幕里走去……
    站在他们身后的忻怡,整个人似遭到雷击,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下唇已经被她自己咬成一片青色,有十分明显的齿痕。
    我拉了她的手,撑开伞,罩在她头上。
    一向温良的忻怡,竟然大力拂开我的手:“谁让你带伞的,给他机会不顾我就走开了?”
    说完,忻怡直接走进雨幕里。
    我赶紧跟上去,用伞罩祝糊。
    可是她又用力将我的手挥开。
    我继续为她撑伞,她还是赌气似的把我的手打开。
    “忻怡,别赌气,冬天的雨淋不得。”我小声赔笑。
    可是忻怡丝毫不领情。
    我忍不住低头抱怨,其实就算我没带伞,柯忺宇也一样只会照顾丁莉莉,他的魂魄都被她收在掌心里了,难道忻怡还看不出来?
    “你何必迁怒于我。”我刚要辩解。
    抬起头,看见忻怡的脸上全是雨水,也许还有泪。
    泪水和在雨里便看不出来,但是她悲伤绝望的眸子却透露了她的泪意。
    “忻怡,你别哭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谁说我哭了,我好得很。”她的声音倔强,但是已经满是哭腔。
    地上,倒映着来往的车灯,一明一暗。
    风很大,凛冽地割在皮肤上,但是我们都不觉得疼,一个人心上有伤口的时候,其他外在的伤口,会自动变得麻木,所有疼痛都停止,为的是更加衬托心上的疼痛,让心上的伤口越裂越深……
    一辆出租车擦着忻怡呼啸而过,我想拉开她,已经来不及,她白色外套上,全是黑色的泥水,肮脏的污点布满了雪白的衣衫。
    连她白皙的脸上都是泥点,狼狈不堪。
    忻怡低下头,看看自己,又看看远去的出租车,有点不可置信的样子,麻木着脸,然后低下头,像个迷茫的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过了好半晌,我才看见她单薄的肩膀轻轻耸动,逐渐剧烈起来。
    然后她掩着面,立在路边。
    我呆呆撑着伞,站在她身后,我垂下头,地上不断有雨落下溅起的涟漪。
    一个圈,两个圈……一个连着一个。
    不知道,其中的几个,是否是从忻怡指缝中滴落的隐忍的、伤悲的眼泪所溅成的呢?
    我痴痴地想着,看忻怡默默地垂泪。
    终于,忻怡立起身,一向挺直秀颀的背影竟然有些许佝偻,是太想得到一个人,而又得不到,让她心力交瘁至此吧?
    她似乎也累了,任由我挽祝糊,她的衣服已经湿了,头发也被淋成一缕一缕,我送她上车,再径直把她送回了家。
    她一路靠着我,不说话,静静的,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靠在大人身边不敢吭声,眼睛也微微阖着,似乎在小憩,但不断渗出的眼泪,将她出卖。
    她身上的水弄了我一头一脸,我顾不得,只不断轻拍着她的背,这一刻,我想,我会是个好母亲,今后我会有足够的耐心来爱护我的孩子。
    忻怡一直紧抿着嘴,嘴唇泛着青色,整个人一丝生气都没有。
    我看着她进了房间门,站在门外,看着她轻轻关上门。
    我静静等着她放声痛哭,可是没有。
    房间里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没有,让人怀疑刚才是否真的有人进去了。
    可怜的忻怡,我的心被她揪紧了,这个安静的女孩子,连选择悲伤的方式都安静得让人心疼。她的恋情是默默的、悄悄的,连这恋情带给她的伤悲,也必须是无声的。
    从忻怡家出来,雨下得更大了。
    我这才发现下车时,将伞落在出租车上了。
    我抬头看着天幕,天空一片灰黑色,有种凄婉的哀怨。
    纷纷扬扬的雨,不断从空中落下,我想知道,这无穷无尽、一天一地的雨水,源头究竟在哪里,真是那墨色的云朵吗?抑或是另一双悲伤的眼睛?
    天若有情天亦老!
    这连绵的雨,为何整夜下个不停?这雨想要把我们每个人的心都淋湿吗?
    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老天也流泪不止?
    它也在思念谁吗?
    还是为了得不到而悲伤欲绝?
    风将雨里的寒气全都凝聚起来,吹到身上,是瑟瑟的、穿透骨头的冷清。
    我扬起脸,雨落进我的眼睛里,隐隐刺痛。
    我突然想起志谦。
    志谦曾经开玩笑说:“锦诗,不要扬着脸看雨,雨水会把你的隐形眼镜冲掉的,你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志谦,我真的快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不是我的隐形眼镜掉了,是我找不到你的心了,我不知道它还在不在原来的位置,安静地、温柔地等候着我,牵引着我的每一个步伐。
    忍不住,掏出手机,我给志谦打电话。
    电话那头是志谦的声音,冰冰的,比这凄迷的雨夜更冷:“有什么事情?我在加班。”
    “我……”面对他透着极度不耐烦的声音,我一肚子话全都哽在了喉头,化作眼泪涌了出来。
    “没事……”我声音的哽咽,连我自己都能清晰分辨。
    可是志谦,没有留意,抑或故意不留意,他果断地挂断电话。
    听着手机那头“嘟嘟”的忙音,我的心失落起来。
    夜色里,它也迷失了方向……
    下意识,我拨了余绍明的电话。
    电话通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得以沉默,以眼泪相对。
    可惜隔了电话,两样他都看不见。
    “锦诗。”
    “嗯。”
    “你怎么了?哭了?”他的声音十分轻柔,似乎怕惊吓到我。这一刻,这声音简直是冬夜,壁炉里艳红火苗温柔舔着干柴的声音,每一个音符都透着暖意。
    一个失意的女人,在她意志最薄弱的时候,任何一个细小的关怀动作,都会让她迅速处于崩溃边缘,脆弱易感。
    我突然觉得委屈极了,忍不住,抽泣起来。
    浓浓的鼻音,重重的哭意,惹得电话那头的余绍明声音也着急起来:“你在哪里?”
    我匆匆地,含混不清地说了我所在的位置。
    电话断了……
    握住电话,我孤立无援地站在马路边,车子呼啸着从我身边开过。
    夜色蒙蒙,掩饰着我的惶恐不安,雨潇潇飘落,混淆路人的视线,让他们看不清我眼中不断涌出的泪水。
    看起来,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站立在雨里等车的女人。
    可是,我自己清清楚楚看见心口裂开一个大洞,生生往外淌着血。
    这心口的洞,是陈志谦,用冷漠硬生生撕裂开来的。
    我掩住面,垂下头,眼泪自指缝中渗出。
    我突然骇住——多么巧,一个钟头前,我才自另一个女人身上看到同一个动作。
    我的心一阵疼痛。
    所有受伤的女人,原来都是一样的。
    掩住面,垂下头,佝偻着背……这一刻,我是弱者,不要,不要,请不要看清我的容貌。
    请给我们一点最后的尊严。
    明日,还将带着泪,戴上面具,与伤害我们的男人一起为生计奔波……
    我战栗起来。
    今天是最后一个白班,我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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