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君臣之争
森严的朝政大厅上,众臣僚毕恭毕敬地分立两厢,而在御殿之上,则端坐着表情冷漠的燕山王。燕山王此时的表情,和昨天观看小丑表演时完全不一样了,当然,和昨晚与绿水云雨欢快时更是判若两人。
燕山王觉得,站在御殿下的众臣那海蓝色的官服仿佛要让他窒息。他快要被这种窒息给压垮了,更要命的是,他却又不得不每天来面对这些该死的海蓝色。现在,依然沉浸在昨日小丑表演的快乐里的燕山王却这一大片海蓝色的臣僚弄得一点好心情都没有了,因为这些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的臣僚竟然胆敢大逆不道地劝说他:
“不可以!”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新情况,燕山王的嘴角情不自禁地翘了起来,好容易才把满腔怒火压下心头,他大声地回驳道:
“只要一开口就是不可以,不可以。那你们说,究竟有什么事情是可以的?”
在文官中算是雄壮的一个大臣向前踏出一步,高声禀道:“殿下,臣领议政成俊,启奏殿下。”
虽然此人的胡须和头发都是银白色,可是却满面红光,因此很难让人判断出他的真实年龄。
燕山王一边用手煽风,一边略带嘲笑地说道:
“我知道你是领议政,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成俊的目光变得一片冰冷,不过还是正色说道:
“按理,在宴会上叫小丑的时候……”
之前,相似的对话已经在他们之间进行了不只一两次了。燕山王觉得既无奈又不满,甚至还有些头晕目眩,仿佛自己正抓着一条蛇尾旋转一般。
“你不会是要讲法道把?”
成俊没有动摇,继续说道:
“应把规模分成大、中、小三种,然后再按宴会的性质和意义,定下具体的法道……”
燕山王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自己的宝座,又一次打断道:
“还有那种法道?究竟是建国以后设定的法道,还是为了设定法道才建国的呀?”
显然,以君王的身份和地位来说,这种话是很难说出口的,而且嘲笑的对象也有问题。成俊好容易才忍住了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滔天怒火,接着说道:
“殿下!您怎么可以让低贱的小丑住进宫里,请您体谅众卿吧。”
众臣中一个略显年轻的大臣踏前一步,帮腔道:
“领议政大人说得极是。”
原来是左议政李克均,他目光炯炯有神地接着说道:
“殿下,虽然惶恐……”
“要是惶恐的话就不要说了。都说惶恐了,你还不是照说不误。”
燕山王满脸不耐之色,冷淡地说道。但李克钧显然不想就此罢休,他旋及抬出另一套理论争辩道:
“先王……”
只是听到“先王”两个字,燕山王的脸上就突然出现了明显的怒气。他那薄薄的嘴唇一阵乱颤,疾言厉色地说道:
“又说?我明明说过不要拿父王跟我相提并论。你,如果我拿以前的左议政来跟你相比的话,你会高兴吗?”
边上的史官一直都在记录燕山王和群臣的谈话,此时却提笔犹豫了一下,抬头向燕山王望来。虽然史官在记载历史方面有着无上权利,可是燕山王的这句话,却马虎不得,他不禁开始犹豫要不要把这句话写上。
燕山王被左议政刺到最敏感的部位,大吼道:
“给我立即设立戏乐园!”
这次,一个声音低沉却又不失洪亮的大臣向前踏出了一步。笔直的腰杆,固执的目光,只要看他的模样,就不难猜出此人肯定是不好相与之辈。
“臣吏曹判书成希颜,启奏殿下。既是御命,那我们不得不遵,可是……”
燕山王撇了撇嘴唇。明明不想同意,可是却说御命不得不遵。燕山王就是讨厌他们的虚伪,或者说,是厌恶。燕山王嘲笑道:
“是御命,立即去执行!”
成希颜没有被燕山王的话语吓到,继续固执地说道:
“如果您执意如此,全国的儒生和朝野的元老大臣肯定会不断抗议的。”
燕山王仿如刀尖一般锐利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说道:
“你现在是在威胁我吗?”
说完,燕山王猛地站了起来,狠狠地盯着台下的众臣,接着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御殿。深蓝色的龙袍在急促的行走中沙沙作响,仿佛在御殿里刮起了一阵凛冽刺骨的寒风。看到燕山王离开,台下的众臣议论纷纷,争先恐后地吐露出内心对燕山王不满的情绪。成希颜紧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但燕山王根本没有理会朝殿上众臣的反应,而是咬牙切齿地离开了御殿,其实在他的心中,却是觉得自己是最屈辱的,在这个时候,他没有人可以倾诉,思前想后,便哭丧着脸去找他的绝对亲信和“长辈”楚善。然后,用仿佛快要哭出来一般的声音跟这位德高望重的内待官诉苦道:
“楚善啊楚善,我真的是王吗?我只能被先王定下的法道束缚住手脚,这样的我还能算王嘛?嗯?”
楚善弯腰轻声哄道:
“殿下,请您镇静。为了狩猎更大的目标,我们必须要先把脚步声放轻。”
燕山王万分沮丧,不知如何是好,仿佛逃离一般径自离开楚善向远处走去。楚善怔怔地望着燕山王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远处,随即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一般,奸诈狡猾的目光望着远方。
……
半夜的内侍房寂静无比,是谈论隐秘事情的极佳之所,很容易避开其他人的耳目。当天夜里,楚善把长生单独叫到了内侍房。长生已经脱掉那令人难堪的假龙袍,换上了一身虽然粗糙但却觉得舒服的麻衣,腰上还紧紧地束着一条长带。
“您说大臣们想赶走我们?”
听到楚善的话,长生不禁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惊讶地反问道:
“王不是让我们住在这个宫殿里吗?难道……那不是御命吗?”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王的话竟然也有人敢反对。看到楚善默不作声,长生自问自答地接着说道:
“既然大王都说了,那不是一定要遵守的吗?身为臣下……难道不该把那些大逆不道、胆敢违反圣命的人遣返到其他地方吗?对,遣返。大人,如果违反御命,是不是就应该被遣返呢?”
可是楚善毕竟在皇宫里住了数十年,已经看惯了皇宫里的大小事物。因此也没有停下手中的笔,而是继续在白纸上写字,他没有告诉长生那并不是“遣返”,而是“流放”,当然,他也不愿意去废那心思去给一个小丑解释什么。
许久,他才从习字的白纸上抬起头来,淡淡地回答道:
“就算是大王,也不能做出违反法道的事情。丝毫也不得违反。对于让你们这些低贱得不能再低贱的小丑长期居住在宫里,众臣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长生大张着嘴,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后,长生猛地把他那和衣服一样颜色的褐色脸庞向旁边移开了几分,不满地说道:
“如果我早知道所谓的王还要被臣下缚手缚脚的话,那我根本就不会用王做文章,也不会嘲笑大王的。”
楚善猛地把头抬了起来,狠狠地盯着放肆大胆的长生。虽然楚善没有戴着官帽,可是楚善的目光却给长生带来很大的压力,他那猛兽般的目光迫使长生低下了头。
那些艰难度日的普通百姓只要一提到大王,就肯定地以为大王是可以随心所欲、纵情声色、号令天下的。这些可怜的百姓当然不会明白,即便君王的权利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更不是能以一人之力维持下去的。
燕山王接掌的江山可真有点复杂。他这一派的掌权,开始于数十年前的一次政变,燕山王的世祖在亲信的帮助下把外甥端宗赶下王位,然后自己坐上了这个王位。当时,参加世祖叛乱的那些人,各个都受到了开国功臣一般的待遇,在论功行赏之余,世祖还安排他们与王子和公主们缔结了美好的婚姻。当时,世祖用自己的武力威慑着那些功臣,使得朝野上下一番平静。可是到成宗坐上王位的时候,却因其懦弱多愁的文人气质,而使那些功臣的势力一度极度膨胀起来,很快就到了可以威胁王权的地步。
然后,接下这种混乱局面的人正是燕山王。从他当世子的时候起,燕山王就一直受到那些权门世家的压迫,等他坐上王位的时候,他也不像其他王子一样,有母亲的家族可以依靠。而且,燕山王素来不喜欢那些虚伪的谈吐和狐假虎威的架势,因此也一直都没有办法弥合君臣间的隔阂。虽然燕山王也曾发起过“甲子士祸”,覆灭了几个权臣世家,可是也没有办法在一朝一夕间就完全抹杀掉那些权臣的数十年之功。他的王位,既寂寞又危险。很有可能,燕山王现在所处的环境就像长生走吊绳一样危险。而楚善,他一直都在默默地辅佐燕山王。从燕山王小时候到三十一岁登基,直至今日。
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的长生竟然在楚善面前,说出了这些目无法纪的语言。
楚善艰难地压住自己心头的怒火,冷冷地说道:
“殿下只是对你笑了一下而已,你就以为得到了整个世界?”
长生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很不对,不禁有些难堪地站了起来,一边拍掉裤子上的尘土,一边对楚善说道:
“请您转告大王,就说我们吃了这么好的一顿饭,谢谢他的盛情款待。”
随即,长生满脸不快地转身向门口走去。这时候,楚善的目光已经恢复到原有的平静,又轻松地研起磨来。
良久,长生正准备迈过门槛,向自己所住的院子走去的时候,忽然,听得楚善在他身后幽然说道:
“既然都敢嘲笑大王,用大王做文章,那怎么就不敢拿众臣做文章?嘲笑那些大臣呢?”
长生停下了脚步,聪慧的眼珠骨碌碌一阵转动,判断了一下目前的状况,随即转身对楚善说道:
“您是说,我们可以拿众臣做文章,可以嘲笑他们吗?”
楚善轻轻地搁下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可能,他是用无声来默认这个事实吧。
“如果这样的话,那您就让我招集全国最出色的小丑们吧。如果您答应我的这个要求,我就敢保证,可以让众臣连个屁都放不了。”
闪烁不定的烛光照在长生的脸上,更加衬托出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
楚善那微闭的眼眸不觉跳了一跳,不过,他依然靠在太师椅上,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