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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节

    一张大大的书案上铺着上等的宣纸,两个家人正在毕恭毕敬地伺候孙楚良挥毫写字,一只虽然已显苍老但钢劲有力的手在宣纸上下了“天伦之乐”四个大字。门悄然推开一道缝,一个家人贴着门缝进来。孙楚良专心写字,闻如未闻。家人显然是害怕打扰了老爷的写字,站在门口不敢吭声。孙楚良全神贯注地点完了最后一笔,缓换搁笔于书案上,接过家人递上的毛巾擦拭着手问:“什么事?”
    家人说:“老爷,孙管家回来了!”
    “少爷呢?”
    “没……没见少爷回来!”
    孙楚良的脸骤然一变:“叫他进来!”
    “是!”家人出去不一阵,孙府管家孙福便进来了。他的脸上虽带焦灼之色,但依然规规矩矩地稳重施礼:“老爷,我回来了!”
    “是不是少爷还不肯回来呀?”
    孙福唯唯诺诺:“老爷,不是少爷不肯回来,而是小的根本就没见着少爷!”
    “你没见着少爷,回来干什么?”
    “回老爷的话,小的在孙家堡也没见着少爷,后来一打听,才……才知道少爷和少奶奶已经失踪多日了!”
    孙楚良一愣:“失踪?”
    “是!小的不敢怠慢,急忙赶回来向老爷回禀!”
    孙楚良忙问:“那孙贵呢?”
    “孙贵也下落不明了!”
    “再多派人手出去,一定要查清少爷的下落!”孙楚良挥了挥手,“都出去吧!”
    家人们都毕恭毕敬地退出,屋里显得更加安静。孙楚良带有几分孤独的眼神望着刚刚写好的“天伦之乐”的条幅。他想起了前几天和孩子的谈话,心里很担心他的安危。
    前些日子,在他家的书房,他找来了大宝,训着话——
    孙楚良说:“大宝,我今次让你到赤河来学着做点儿生意,以继承孙家的百年老号,你总是以乡下安静,可以安心读书为由推三阻四,可我最近得知,你并没有安心读书,而是到处打听你那个童养媳,有这事吗?”
    孙大宝答道:“有!”
    “我听说这个丫头不是很规矩,是吧?”
    “孩儿不觉得她有什么不规矩!”
    “一个小小的丫头不在家中安守针黹,却要跑到延安那种地方去接受赤化,这难道算是规矩吗?”
    “爹,孩儿喜欢雨儿,愿意娶他为妻!”
    “我们孙家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像这样的女人,我绝不允许她再进我的大门一步!”
    “爹,请你不要这样说她!孩儿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
    “大胆,你敢这样和我说话?”孙楚良瞪着双眼。
    “爹,对不起!”大宝低声道。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也是孙家香火的唯一继承人,我绝不会允许你找这样的女人回来!”
    “爹,雨儿是个好女孩儿,我不允许你糟践她!不管您怎么说,我一定要娶她为妻!”
    “那你就不要再进孙家!”
    “不进就不进!”孙大宝赌气说。
    “滚,你给我滚出去!”
    ……
    孙楚良的野蛮,吓坏了自己,他不愿再想起以前的事情,身体一晃,跌坐在椅子上,呆呆的目光望着“天伦之乐”四个字。
    孙福推门进来:“老爷,共产党的市委书记甄一然先生求见!”
    “说我不舒服,谁也不见!”
    “是!”孙福应着退了出去。
    “回来!”孙楚良喊道,“找少爷的人派出去了吗?”
    “已经安排了,他们马上就走!”
    “告诉他们一定要不辞劳苦,想办法找到少爷!还有,见到少爷之后,告诉他,只要他肯回来,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娶什么人为妻,也由他自便!”
    再说甄一然和程副市长在院子的凉亭下等候着。
    孙福从后院出来,满脸愧意地:“两位长官,实在对不起,我家老爷身体不适,谢绝一切客人来访,还望多多见谅!”
    程副市长说:“我们也是听说孙老先生贵体欠安,才特意来看望的,还请……”
    “实在对不起,二位长官还是改日再来吧!”
    程副市长还想说什么,被甄一然拦住了:“既然孙老先生身体不舒服,我们就改日再来拜访吧!”
    孙福恭敬地说:“我送二位出去!”
    三人同行,向大门外走着。
    甄一然随意问着:“孙管家,孙老先生得的什么病啊?我们有经验丰富的医生,不知能否帮忙!”
    孙福说:“不瞒长官,我家老爷的病不是医药可以治愈的!”
    “哦?那是什么病?”甄一然忙问。
    孙福长叹一声:“心病!”
    程副市长道:“心病?什么心病啊?”
    “这……小的就不好多说了!”孙福躬着腰,“二位长官慢走!如有需要小的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甄一然和程副市长出来不久,就见十余个家人纷纷牵马而出,各自上马,分头奔驰而去。
    程副市长奇怪地问:“孙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甄一然吩咐道:“程副市长,想办法打听清楚,问问孙家到底出什么事了,看看我们能不能帮得上忙!”
    在市委的偏院里,常发坐在地上,一只手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画着,地上写着的是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夏雨的名字。
    一个脑袋伸了过来:“学习呢?”
    常发一怔,急忙用脚擦掉了地上的字,起身敬礼:“孟司令,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怎么,夏雨还没有找到吗?”
    “没有,我该找的地方都找了!”
    “我记的有人吹过大牛,这世上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孟长胜打趣着。
    “有吗?谁说的?男的?还是女的?要是男的,让他生个孩子试试!”
    “好了好了,少给我装模作样的!你们甄书记呢?”
    孟长胜问。
    “甄书记出去了,说是去看一个什么老先生……”
    “真稀奇,怎么没带你去呀?你不是甄书记的影子吗?”
    “又不是去打仗,带我干啥!”
    “怎么?想打仗了?”
    “小姨子养的才不想呢!孟司令,自从进了赤河城,我的枪还不如笤帚疙瘩管用呢!笤帚疙瘩还能扫扫地,你说我这枪能干什么?要不,您和甄书记说说,还是把我调回部队吧,我这个人天生就是武将,做不了文臣!”
    “不许发牢骚#涵说没仗打了?”
    常发眼睛顿时发光:“有仗打吗?我就说嘛,只要孟司令一到,肯定有好事!孟司令,你今天还回去吗?我请你吃饭!”
    “你不是不喝酒了吗?”
    “我是说不喝酒了,可没说不吃饭啊!孟司令,以后有舞刀弄枪的好事,千万想着点儿我老常!”
    离开了常发,孟长胜紧接着来到甄一然的祝葫。
    甄一然把一杯水放在孟长胜面前:“大司令驾到,有什么指示呀?”
    “大秀才,我的部队可是快要断顿儿了,你这个大后方的父母官儿得给我想想办法呀!”
    “不瞒你说,让战士们饿着肚子在前方打仗,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我也有我的难处啊!这一带一直是敌占区,大家对我们还不了解,不信任,我们进城不久,就遇到哄抬粮价和囤积粮食的问题,我们就是想买……便宜的买不到,贵的又买不起!咱们又不是土匪反动派,可以去抢!难啊!”
    “你现在是市委书记了,可以找地方上的商人联络一下感情嘛!”
    “想过,可一直都组织不起来!”
    “为什么?”孟长胜问。
    “赤河最大的商家孙楚良一直都不肯露面,他是当地的实力派人物,他不出面,那些商人们谁也不肯出面!还是信任危机的问题!老孟,你们不能先想办法到下面去找找粮源,自己先解决一下嘛!”
    “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有我的难处!现在,到处有土匪横行,老百姓的日子朝不保夕,哪儿有多余的粮食给我们,这里毕竟不是解放区!”
    “我最近也接到了不少报告,都是谈地方土匪恶霸的问题,最近上级也指示我们组织一部分有生力量,狠狠地打击一下这些恶势力!反动派的正规军归你们收拾,这些地方上的恶势力,就由我们来收拾他们!这要打掉这些东西,再取得地方商界的信任,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起来了!”甄一然充满信心。
    “对了,今天我不走了,常发答应请我吃饭的!”
    “好啊!”
    “你说,咱们是不是该给常发说个媳妇了?”
    “你怎么想起这事来了?”甄一然望着孟长胜。
    “听说梅子牺牲的消息之后,我这心里一直觉得堵得慌,他跟着咱们那么多年了,总得关心关心吧!”
    “你关心可以,可别打别的主意!”
    “老子这辈子办的最糊涂的一件事,就是把狗日的常发给了你,现在想要也要不回来了!”
    “我倒觉得,这是你办的最聪明的一件事了。”甄一然笑道。
    众人围坐在火墙边,喝着酒,谈论着,气氛还算活跃……常发依旧是滴酒未沾,他宽壮的胸前系着个显然不合身的小围裙忙里忙外的当“跑堂”。
    惠文叫着:“常发,你也坐下吧!”
    “你们吃,你们吃!”常发规矩地像个听话的孩子,“吃好,喝好,千万别客气,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样!”
    “常发,既然是你请客,怎么也不陪着老领导喝一杯?怕浪费你的酒啊?”孟长胜道。
    小马突然冒出:“孟司令,这酒才不是他买的呢,是陈发海去平阳的时候带回来的,听说是梅子自己酿的呢!”
    陈发海急忙喝止:“小马!”屋里的气氛顿时沉闷了不少,小马吐了吐舌头,躲在一边不敢吭声了。
    “没事!都是过去的事了!”常发强笑着,“你们喝,你们喝!”
    “常发说得没错!”一直在闷头喝酒的陆佳萍显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晃晃地说,“孟司令,他早就把平阳镇的事忘……忘了!上次我们来的时候,他不是还去和什么人约会去了吗?”
    惠文在一旁小声提醒:“佳萍,你醉了……”
    “我没醉!我今天特别高兴!喂,你们怎么都不吃不喝不笑了?来,我为大家唱一首歌,活跃活跃气氛!”陆佳萍扯着嗓子高声地唱了起来,“一轮明月照关东,白山黑水出英雄……”
    “谁他妈忘了?”刚才还规规矩矩的常发突然像发了神经,忽地一下端起起桌上的一碗酒,粗声粗气地说:“谁忘了平阳镇谁他妈就是小姨子养的!来,喝!这碗酒为了……为了……”他哽咽了半天,才大声喊出:“为了梅子!”
    常发醉了,平展展地躺在铺上。甄一然和孟长胜就站在他的旁边。
    孟长胜轻声问:“老甄,他今天喝了多少酒?”
    “只喝了一碗!”
    “一碗酒就醉了?”孟长胜有点不信。
    “是啊,一碗酒就醉了!一个从来都不杀女人的人,杀的第一个女人,竟然是……这种苦,他一直憋在心里,不肯说出来#蝴……说不出来呀!”
    夜晚,孟长胜和甄一然在寒风中行走着。孟长胜一个堂堂的汉子,突然开始擦抹眼睛。甄一然看了看孟长胜,独自说着:“惠文反复提醒过我,我一直没把那当回事儿,像我这种人,怎么能当领导呢?”
    “常发这小子,心里居然能放下这么多东西。”
    “他一个人背着梅子的死,我还带着他去打仗,去谈判,去喝酒#蝴居然都去干了,都干成了。你说,他还是个人吗?我还是个人吗?”
    两个人并肩站着。
    程副市长走来:“甄书记,孟司令……”
    甄一然忙问:“有事吗?”
    程副市长答道:“孙家的事我打听到了!”
    “哦?快说!”
    “孙老先生一直闭门谢客,是因为他唯一的儿子!”
    “他的儿子怎么了?”
    “听说老先生的儿子一直都和父亲不和,住在老家不肯回来,老先生思子心切,派人去请,没想到他的儿子失踪了!”
    甄一然关心地问:“失踪了?他的儿子住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我们可以想办法帮他去找啊!”
    “他的儿子叫孙大宝,住在一个叫……”程副市长想了想,“对,叫孙家堡的地方!”
    甄一然大吃一惊:“孙大宝?”
    密室里,一把刀子剁在了桌上。
    “求求你……我欠你们的钱一定会还的……”孙福哀求着。
    男人的声音:“堂堂孙府的大管家,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啊——”
    孙福叫着:“大爷饶命……”
    男人的声音:“我倒是可以绕了你,可是……”
    孙福来了精神:“只要我能办到的,大爷尽管吩咐。”
    男人的声音:“哈哈……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孙大管家在孙老爷面前说几句话,你欠的赌债就一笔勾销,怎么样?”
    孙福忙应着:“那好……我干……我干……”
    男人一挥手,孙福后退着走了出去。
    男人摆弄着刀子。男人的声音:“孙楚良,你是不简单,可惜啊可惜,偏偏你有这么个宝贝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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