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绯闻一条街
简锋听明白了冷子虞的话,他将肚子里对冷子虞、刘大龙余下来的火气全部冲向刘小春:年底精简人,找几个得力的人做帮手,明里是“选”谁下岗,暗里做手脚,使刘小春下岗。
刘小春一下子傻眼了,明白是冷子虞对简锋说了什么。她跟简锋求情,说自己不该乱说话,不该胡猜疑。简锋一派公事公办的口吻:“你想到哪里了?你说的话我不明白,你是被民主选下来的。你要想明白下岗的原因,就该想想平时对同事的所作所为。”她一看没有回旋的余地,使出了泼妇的一面,先是到哥哥家想彻底搅黄了刘大龙和冷子虞,根本不顾刘大龙恨恨地看她的表情。她想向上级告状,说简锋经济有问题,可转念一想,简锋的经济问题哪一笔都牵扯上了她,他要是因此倒下了,她也没有好。这一招不能用。于是,她大闹简锋的家,站在他家门口大吵大骂地,张秀兰开始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坐在屋里不出来,听到她说上冷子虞,才出来。
刘小春坐在地上,头发散乱着,唾沫在嘴角挂着,骂道:“你个人模狗样的东西,仗着有权有势地,敢让老娘下岗。有胆子你出来,叫你老婆也出来,你说,你的小姘是不是冷子虞?”为了争取围观群众道德方面的支持,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你们给评评理,我糊涂啊!好心好意地把冷子虞,他的小姘介绍给了我亲侄子,亲侄子啊!就因为当着他的面说人家要结婚了,他就把我弄下岗了。可我哪知道简恶棍的事哟!要是知道了,我还能把亲侄子往火炕里推吗?他还打了我的亲侄子,他跟那么年轻的大姑娘为了什么呀?不就是想让人家给他生个儿子吗?他这个流氓啊!”
胖胖的张秀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站在她面前,慢声慢语地对刘小春,也对周围的人说:“有话好好说,牵三连四地像个什么样子?俺也让大家给评评理,俺们家老简是那样的人吗?人家冷老师的女儿是那样的人吗?你下岗,又不是老简一个人说了算,俺听说,不是你们群众选当干部的一个人下岗吗?是大家伙选的你!”
围观的人一听,都相信了张秀兰的话,纷纷指责刘小春太不像话,胡说八道地。有几个小伙子更是上前拉起她就走,刘小春一看,自己失去了工作不说,还闹了个众人面前没了脸面的局势。她意识到了张秀兰这个胖娘们绵里藏针地,其实比她要厉害。她更加生气了,采取了另外的一种策略:不在众人面前说,一个一个地选人说。
真话也好,假话也罢,多说几次,真的更加真,假的也成了真。
刘小春的想像力在对付简锋时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他早就看不上张秀兰了,想让冷子虞代替她,人家还是个大姑娘,正好能给他生个儿子。”
“冷子虞的肚子有问题,怀一个流一个,都刮四个了。谁胡说了?是我侄和她做婚前检查,查出来的,我侄才不干的。”
“哎,你知道吗?冷子虞那小狐狸精在床上把简锋侍候的可好了,简锋都好几年不跟张秀兰那个了。”
“前天,就前天晚上,我都看见了,简锋拿着刀逼着张秀兰离婚,都追出家门了,张秀兰死活不离。”
……
那些除了刘小春没有第二个人能证明的事情越传越离谱,直到冷子虞扶着父亲从医院回家休养,人们传出了冷子虞在外面都有了孩子的事儿。
然,让人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扶着冷君超的不仅仅是他的女儿,还有刘大龙。
冷子虞对刘大龙坦诚相告了一切,包括给杜桦拿的两万元,她求刘大龙,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将父亲送终之后他再离开她。刘大龙并不是装作还喜欢她和她在一起,而是发自内心的,经过了思想斗争的,他觉得:那事不怪她,要怪就怪简锋,更要怪杜桦,再说,自己离开她,也就可能永远离开了爱情,和一个根本就不爱的纯洁女人结婚,还不如与一个真爱的有过不堪与无辜往昔的女人站在一起。他并不正面答应她,行动上以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惹得父母找到冷子虞侮辱她,刘大龙搬出了家。
桦林镇只有一条街,从火车站回到冷家必经过这条街,街边大都是住户,少数是门面房。镇上的人们差不多都认识冷老师,那些站在门外的人看着两个年轻人扶着他慢慢地走过来,人们和他打着招呼,他只能点点头,话由张安替着说,人们飞向冷子虞轻蔑的眼神不禁让她胆战心寒。
简锋已经把刘小春大闹他家的事情告诉给了冷子虞,还恨恨地说:“惹急了老子,就废了这个坏娘们!”
走了一半路的冷子虞觉得后背有无数个匕首锋利的刀尖扎着,她猛一回头,看见那些打完了招呼也不回屋的人们,顶着刺骨的北风用眼神羞辱着她的背影,白的眼,青的眼,歪的眼,斜的眼,有的女人还轻轻地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有的年轻男子不怀好意地看着回过头来的她,用手指比划着下流动作。
冷老师执意不先回家,而是先到离家不远的学校看一看。当不能说话的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你们好,我想你们”几个字后,有的孩子掉下了眼泪。他不敢多呆,怕自己控制不住感情,在孩子们面前也掉下眼泪。他又到教研室看了看同事。
冷老师在冷子虞和刘大龙的搀扶下走到了操场,张安跟在后面偷偷地擦眼泪。正好孩子们课间休息,满操场都是他们活跃的身影。
还没走到学校大门,一个女孩拦住了他们,让冷子虞单独和她说话。冷子虞莫名其妙地跟着她走到了一边,女孩气哼哼地大声说:“我警告你,别想进我家!你都把我妈给气病了。你要是敢给我当后妈,看我不把你的头发给揪下来的。”
冷子虞恍然大悟,这是简锋的女儿简芳,她摸着女孩的头发,说:“都是那些人瞎说的,没有的事。”
她万万没有想到,简芳一听这句话,以为这个母亲口中的狐狸精在骗人,更加怒气冲冲,咳了一口浓痰吐到冷子虞的身上,还走到冷老师的跟前,说:“你老是教育我们,怎么不管管自己的女儿?”
冷家。
冷子虞跪在地上,张安正举着一张纸问她,纸上是冷老师写的歪歪扭扭的字,质问她和简锋的来龙去脉,这种阵势刘大龙不好再呆下去,他去了姑姑家。
冷家的窗户上时不时地现出一个或几个看热闹的人影,这样的人不敢趴着看个没完,看一眼,离开,再假装经过又看一眼。
人们太想知道冷家究竟要怎么处理这个坏女孩,和,由这个女孩亲口招的“供词”到底是什么。
冷子虞招了,声音低低地招了,那说出来的原因张安不信,冷老师也不信。
他不相信一个承恩的人,要如此戏弄施恩的人。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卑鄙,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未必就是高尚。
冷老师要女儿拿出证据来,他才能相信正是自己引狼入室。
血自冷老师的嘴角时不时地往下滴一滴两滴的,吓得张安慌成一团,拿过笤帚瘩疙没头没脑地打女儿。冷子虞只好说:“爸,你消消气,我去找杜桦他妈,我跟她说过这件事,让她把杜桦叫回来,看看是不是我说了假话。”
父亲摆了摆手,示意她连夜就去。
冷子虞不敢到刘小春家找刘大龙陪着去,更不敢唤上邻居,她没那份勇气,只好一个人乘小公汽连夜启程。
到了站,冷子虞还要走上三里多地的山路才能到杜桦家。
早春的夜风如刀片划在她的脸上,她不觉得疼;路边闪着磷火,那是露出地面的死人骨头发出的,一闪一闪的,对着冷子虞招魂般的,她不觉得怕;树被月光拉下了长长的影子落到地上,她觉得这影子比人都要温馨,知道默默地陪着她。
杜寡妇死活不肯同意叫杜桦回来,也不肯和冷子虞到冷家说明一切,像以往两次一样,更不肯透露儿子的地址。她相信冷子虞说的话,也清楚儿子自私自利的品行,要不然,儿子也不会一再叮嘱:不要给冷家我的地址。冷子虞头在地上都磕出了血,她也不肯跟着走。
冷子虞往回走时,悲哀地想:人性有多么残酷的一面啊!在逃避责任的时候,管你是谁,管你对我做过什么。
承恩不难,承担责任不容易。
失望已极的冷子虞惦记着家里的病父,一刻都不敢耽搁地回到家,母亲张安开了门,她觉得母亲的神色很怪,用手指在嘴边挡了一下,好像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拉着她进了屋,指着床上耷拉着脑袋的父亲说:“你爸睡了一宿,你干什么去了,才回来?”
冷子虞觉得父亲和母亲都不太对劲,上前摸了一把父亲,是冰冷的,她连叫了四五声,也没唤醒父亲,转身看母亲,母亲竟没事人心似的站在那里,摆弄着衣襟。
冷君超死了。
张安疯了。
“气死父亲”的冷子虞还多了条罪状:在父亲病榻前说谎,说是为了父亲的学生杜桦跟简锋借了钱,才入了他的圈套,她这么说是试图把自己做坏事的责任推给不相干的人。其实人们没有太听清那晚冷家屋里人说的话,模糊地听上那么几句,再加上自己的分析与推测,得出了那样的结论。
张安的失心疯病时好时坏,冷子虞张罗丧事时她疯着,等到丈夫出殡时她又好了。这一好不要紧,当着大家伙的面狠狠地打了女儿几巴掌,泣不成声地说:“我那老伴呀,都是你这不争气的死丫头给气死的,死时还掂记着你呢,你怎么不为他考虑考虑呀!”
站在冷子虞身边的刘大龙上前拉住了张安,身体虚弱的她几乎是被他抱着上了殡车。安顿好张安的刘大龙下了这辆车,要上另外一辆车,可是刚从车上下来,被急火火赶来的姑姑刘小春死死地拉住了胳膊。
她气势汹汹地对他说:“大龙,你是精还是傻?你要活活地把你父亲也气死是怎么的?怎么还跟这个女人在一起?”
“忽”的一下,围过来好多人,“好心好意”地帮着刘小春劝说刘大龙。刘大龙气愤已极,争辩着说,其实冷子虞都是让杜桦那个白眼狼给害的,她是无辜的。
刘小春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丢死我们老刘家人了!一个人丢人现眼还嫌不够,还要扯上全家的人!”
围观的人们听到号令一般地,全都冷眼相向,刘大龙感到彻头彻尾的冷,他觉得,再不后退,那些冷眼看都能把他看死。
为了照顾母亲,冷子虞跟单位请了两个月的长假在家。 被一条街的人捅破了窗户纸,也撕破了脸皮的简锋,毫无顾忌地出现在冷家门口,手里拎着送给张安的营养品。
此时此刻的冷子虞,恨透了张扬绯闻和白眼相向的人,一点也不恨他,甚至佩服他的勇气:一条街的唾沫冲走了刘大龙,却坚定了简锋的信心。
爱是不会爱,留也不会留。
她将他堵在门前,平心静气地告诉他:“别白费劲了,也给我留点做人的自尊。”
简锋点了点头,说:“我做事需要前提,这次来的前提是想安慰你,如果你不需要,我再没有来的前提。”
冷子虞除了必不可少地出门给家里添置生活用品,不敢出门。桦林镇的人们一看见她,就像中了魔法一样,全都是一副样子:嘴一撇,眼白一翻,吐一口唾沫。
所有的人都有维护道德的理由,所有的人都觉得只有自己才握着正义之剑,要是不用行为表现出来,就无法突显个人的意见。
现在的冷子虞多么想做个泼妇啊,就像邻居真正风流成性的张嫂子,事是做了,也被人看见抓住了,可谁要是敢提,张嫂子一通乱骂,出了气不说,还活出个趾高气扬,没人敢惹。冷子虞试着想骂刚刚翻了她一眼的邻居,“你”这个字一出口,人家再看她一眼,她就骂不下去了。
不是谁想做泼妇就能做成的。
那一天晚上,张安的失心疯又犯了,在屋里狂喊狂叫:“冷子虞你这个丧门星,不让我出门,不让我见你爸,天天在我耳边骂我,你这是要逼死我呀!”她的疯言疯语惊动了邻居,邻居信以为真,敲开冷家的门,冷子虞顾不了许多,求邻居帮助看着母亲,她出门上安康医院找车接母亲看病。
冷子虞一走,张安轻声轻语,一点疯样都没有地对邻居说:“她天天骂我,真的,不骗你!别传出去呀!快带我转移,小妖精没安好心。”一个大妈信了,真带着她回到自家,可是一不留神,张安跑了出来,一直跑到山上森林里,从山坡滚下摔死。
无论冷子虞怎么说母亲说过的话其实是疯话,她怎么能骂母亲?可是她有那样的前提,没有人信她:能气死父亲的女儿逼死母亲不足为奇。
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背后议论了,冲到了前台,一时间,冷子虞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可以喊打。
她如祥林嫂:“真的,没骗你们,我爸本来就是喉癌晚期,受了刺激才死的。我妈说的全是疯话,不是真的。再说了,我怎么能逼死亲生母亲呢?我有什么理由要那么做吗?”
人们说:逼死你母亲的理由并不难找,她干涉你和简锋,她不死,你怎么能和他长期生活在一起?
冷子虞百口莫辩,头脑一时混乱,跑进了简锋的家里,给张秀兰跪下,哭着说:“婶子,你知道事情的经过,我没想和你丈夫结婚呀!我还求过你,让他放过我哪!你替我在众人面前说句话吧,不然我也活不了了。婶子,现在,只有你出面澄清事实,我才能活下去呀!”
上次被刘小春气倒在床好几天的张秀兰一看见冷子虞跪在自己面前,心里的火直往上窜,可不管她怎么生气,也没忘了维护丈夫,她故意大声地说,说给窗户边走来走去想听墙根的人:“你是个假话连篇的坏女人,俺家老简不放过你?是你不放过老简,老简多好的一个人哪,都是你纠缠不休地。想要进俺家给老简当媳妇?下辈子都没门!”冷子虞一听,更加说不清楚了,羞愧难当出了简家大门。
简家是平房,她一出门,才发现门口有三三两两早看见她进门想看热闹的人,这些人被给冷子虞开门的张秀兰发现,大智惹愚的张秀兰玩了个手腕,将所有的责任不动声色地推给了冷子虞。那些看热闹的人起哄架秧子,跟在冷子虞的身后笑着,骂着,讥讽着。
“啊呸!还有脸上简家找人媳妇说道哪!前生就是狐狸精,这一辈子托生成人,继续当狐狸精!”
“小骚货,不要脸,气死父亲,逼死母亲,看人家有几个钱,就要巴结上门,什么东西!”
“也真是的,冷老师怎么生出这么个女儿?”
听到人们提到了父亲,冷子虞猛地回头,也许是她的表情过于愤怒,吓得众人退后几步,她想骂,可是骂不出来,只得转身向前走。后面的人继续跟着她笑着,骂着,讥讽着。冷子虞再猛一回头,这一回人们不后退了,冷冷地和她对峙着。
群众的力量是巨大的,群众的话却不一定就是对的。
冷子虞在一条街的白眼逼迫下,落荒而逃,上了班。
可是,图书馆里的人早就知道了她的事,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桦林镇让人心寒的一幕重新在白桦市图书馆上演,只不过,有文化的人骂起人来也带着些阴损:
“人家不是有点姿色吗?不好好利用就对不起了。”女职员王淑英说。
“美色与金钱从来就是完美的结合。”男职员李大庆说。
凡些种种。
冷子虞从单位同事的眼神中读出了不屑,读出了世态炎凉,读出了不负责任的东西……
除了离开,并没有再好的办法,能让她能为父母的死少些许内疚,能让她为自己保留最后的一点尊严。
能让冷子虞多想一想的,是那个昔日自杀的红牌明星阮玲玉留下的四个悲哀的字——“人言可畏”。 她倒是没有想到自杀,其实,心早就死了,活人惟余躯壳,躯壳是无所谓灵魂不灵魂的。
她把人事关系放到了人才中心后,就从人们的白眼中消失了10年。
从来,都没有想过回去看上一看,那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能让她重回噩梦。
不敢回首。
要不是一年前在房地产交易会上看到了简锋,所有的一切她都克制着自己不再想起。
简锋也来到了裕城市,红旗加工厂在转制时归了他,他的事业越做越大,本是哈尔滨以房地产为主的天鸟集团的老总,因为考虑到裕城市环境好,适合养老,也适合投资做新生意,他将哈尔滨的房地产业留给女儿简芳做,自己来到裕城市开了家居城。他的名片有两种样式,在哈尔滨时用“天鸟集团老总”头衔放在前的,在裕城时用“环宇家居城老总”头衔放在前面的,平时两个地方跑。
他并不知道冷子虞的下落,当采访房地产交易会情况的冷子虞无意中站在环宇家居城的展台前,两个人都愣住了。
他找过她,没找到,单位的人说她把人事关系放到了人才中心,人才中心的人又说不知道她的下落。
万万没有想到,其实她就是这座城市里。
和以往一样,他要她回头,给她婚姻,给她富贵,威胁她,如果她不肯,就要将十年前的旧事重提,让她身败名裂。
十年前,她一消失,他就知道了她的最怕:名誉。
现在不比从前了,不是人人都在乎名誉,可是,冷子虞却一如既往地在乎,让以往的白眼给吓怕了。
她的最怕成了他对她行为的前提。
这还不容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