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病魔夺走了我的潘正
星期五这天,从上午开始,就下起了雨加雪,气温降到了这年冬天的最低点。
最后一节课是《实验心理学》。讲台上的男老师个子矮小,又特别喜欢穿风衣。今天天气寒冷,他穿着鸭绒袄,也不忘把风衣套在外面,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武大郎。他刚从加拿大留学回来,对在国外的学习和生活有强烈的倾诉欲,讲课常常跑题。他正在讲他在加拿大接触弱智儿童的故事,眉飞色舞,激动得浑身上下不安生。
我轻易地又走了神。望着玻璃窗外的雨丝和雪花,我被这种奇异的自然现象迷住了。此刻,我与这些雨丝和雪花相遇,生命里就多了一次美的记忆。是的,这些雨丝和雪花,确实使我暂时忘记了感伤和焦虑。
一阵此起彼伏的敲碗声把我从冥想中拉了回来。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已经超过下课时间5分钟了。男老师那两片迅速开合的嘴唇抿住了,接着又哈哈笑了两声,舔了舔嘴角的白沫,这才大声宣布下课。
我和钱晓珊拿着碗,刚出教学楼,就看见了打着伞等在假山旁的郝康。
“郝康!怎么这时候来了?有事?”我紧走两步,来到他面前,对他笑了笑。
郝康松了松围脖,我这才发现他的脸憔悴得吓人,像是得了大病一样。他看着我,怔了几秒钟,嘴角便失控地抽动起来,眼圈一下子红了。
“怎么了?你?”我害怕了。郝康从来不这样。
“潘正——”他刚说出这两个字,就猛地用一只手捂住了脸。
“潘正……他怎么了?”我本能地觉察出事情不妙。
郝康把手拿下来时,脸已被泪打湿了。“潘正在医院里,可能不行了……”
“什么!”我说着,浑身软了下来。钱晓珊接过我手里的碗。
“他没参加什么设计大赛。上次我来告诉你时,他已经入院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
“是潘正叫我那样说的。”
“他得了什么病?”
“脑出血,大面积出血。他当时也没想到会恶化到这种地步,就先瞒了你……”
我听罢,陡然想起了他一次次的头晕头痛。那就是先兆,可我和他谁也没当回事。不一会儿,我的身体就开始摇摇欲坠,郝康和钱晓珊赶紧把我扶住了。
“张蔷薇,你可不能倒啊!快点去医院,说不定还能看见潘正。”郝康轻摇着我,哭了。
“快跟郝康去吧,等你回来我再陪你去吃小炒。”钱晓珊也紧张地催促我。
我竭力定了定神,和郝康一起来到了校门口的公共汽车站等车。
坐在公共汽车上,我的精神一直很恍惚,好像脑子的所有记忆都蒙上了一层雾。我突然想起了高中时候那个老是头疼的范同学,他可是发病没几天就死了。潘正从发病到现在,也只有短短的20多天。上天要收走一条人命,竟是这么儿戏的吗?竟是这么随心所欲的吗?我的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郝康拍了拍我的胳膊,用眼神示意我,此刻一定要坚强。
这是武昌的一所军队医院,郝康领着我走进一栋大楼里。
在走廊的入口处,我看见抢救室的门开着一扇,一束白光射了出来,像是把阴森森的走廊拦腰斩断了。郝康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手。尽管两个人都带着棉手套,我也明显地感到他的手在发抖。他惊慌地看着我,我也惊慌地看着他,谁也不敢说一句话。之后,他拉着我往回走,来到护士值班室门口。
“请问护士,潘正……抢救室的病人去哪了?”郝康的声音抖得可怕。
“刚刚不行了。”一个搓棉签的护士说。
“他在哪儿?”我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死人能去哪里?”护士这才抬起头,剜了我一眼,“太平间!”
“走!去太平间看他……”我的泪哗哗地流,使劲拽着郝康。
“傻啊你,那地方能随便去?”郝康架住了我。
“出去哭,出去哭,这里不是哭的地方!”护士站起身,把我们往外推。
不想问路,我拉着郝康满医院找太平间。医院东边靠着一条污水河,河里竟漂浮着一个泡发了的婴儿尸体,我禁不住干呕起来,郝康忙拍我的背。不一会儿,一对哭干泪的男女走了过来,和我们一样没有打伞。郝康告诉我那是潘正他大姐和大姐夫。
“大姐,大姐夫……”郝康拉着我迎了上去。
“大姐……大姐夫……”我怯怯地叫着他们,泪一下子又蒙了眼。
“……你就是张蔷薇吧?”潘正他大姐说着,就抱住了我。
我把脸埋在她的脖子里,她的头发也被雨打湿了,扫着我的脸,冰凉冰凉的。可被她抱着,我的心里竟是这么暖,暖得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
“蔷薇……妹……潘正心事重,他心里装的都是你呀。考大学报志愿时,全家人都反对他来武汉,他不从,楞是三天米水没进……”
“大姐,让我跟你回去,送潘正一程吧?”
“不了,妹妹,明天一早就火化了,抱回去的也是骨灰……你为他耽误了学业,他在天上看着,也不舒心呀……”她哭着,哄着我。
“大姐……”我哀求着。
“这是命!潘正他就该活20岁……妹妹以后的路,潘正是不能陪着你走了,你要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