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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漂亮脸蛋是青春的负累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不到冬至,就下了第一场小雪。
    上午第二节下课后,我站在走廊里,把手伸出去。雪花儿落在手上,看没来得及看清它的模样,就化成了一小滴水。我喜欢雪,喜欢任何自然恩赐的浪漫的物事,比如清晨恣意的风,比如冬日凄惨的夕阳。我一个人来到操场上,仰起脸,闭着眼睛接雪花。雪花一片片地落下来,像是一只只冰凉的小蚂蚁,在我脸上爬呀爬,痒丝丝的,可爱极了。
    课间操并没因下雪取消。高音喇叭里先是响起了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接着响起了校长的雄壮声音:“全校师生请注意!全校师生请注意!今天下雪了,正是锻炼身体、磨练意志的好时机。大家马上到操场上来,马上到操场上来!”
    校长发话了,没有谁再敢躲在教室或厕所里了。教学楼里一下子涌出了很多人,很快散布到了操场上。下雪对学生们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操场上大家的情绪显得格外兴奋,把平常天气里的压抑,都在这雪花纷飞的时候宣泄出来了。人堆里最扎眼的当数洪敏了,她穿了件崭新的红呢大衣,领子上有一圈又白又长的兔毛,头上还配了个红帽子,帽边儿上也有白兔毛,俗话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远远看上去,洪敏的样子跟画上的王昭君差不多。
    课间操一结束,洪敏就朝我跑了过来,拉着我的手朝教学楼走。和她的红大衣一比,我身上这件“出土文物”级别的黑大衣,别提有多寒碜了。和她走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爱弥尔-左拉笔下的“陪衬人”。
    “这大衣不便宜吧,你妈咋舍得了?”我摸着大衣上的兔毛,问道。
    “我妈?你以为是我妈买的?下辈子吧。”她意味深长地说,“这是王志坚他妈给我买的。”
    “肯定又是嗟来之食,你还没吃够?”我皱了皱眉头。
    “王志坚他妈可跟张叔林他妈不一样!”她一下子急了,“王志坚他妈是卖服装的个体户,有钱着呢。昨天下午一放学,王志坚就把我带到他妈开的服装店里玩儿,他妈看见我就说,‘看这闺女,比志坚高一个头了,多稀罕人’,后来就逼我挑件大衣穿。我就挑了这件……”
    “吃了人家的嘴短!你听说过这句话吗?”我真有点儿看不起她了。
    “我才不管那么多呢!王志坚还给我钱花呢,给了10块。”
    “他给你钱花,肯定想要你的什么!”
    “他想要的,我都给了呀!”她说着,不好意思起来。
    “你这不是把自己卖给他了吗?”我恨不得打她一巴掌。
    “你咋说得这么难听呢?就是不要钱,叫他白睡了,也不会多长一斤肉啊!”
    “既然你愿意,我还能说啥?”我紧走了两步,想甩下她。
    她一把把我拽住了,使劲拉着我,来到教学楼旁边的自行车棚底下。我看着她一脸的无奈,倒有点儿不知所措起来。
    “快上课了,你还想说什么?”我拍着头上、身上的雪,没好气地问。
    “唉,你咋这么拗筋儿呢?”她连新大衣上的雪也顾不上拍掉,着急地辩解道,“我爸厂里几个月发不下来工资了,我妈又不像你妈,起码是个正式工人,她在糕点厂当临时工,一月挣不了几个钱,天天熬夜给厂里糊糕点盒子,一个纸盒才赚一分钱。王志坚一下子就给了我10块钱,你算算,这顶得上我妈糊多少个纸盒子呀……”
    她连珠炮似地说着,跟没事儿人一样,我听着听着,就难受起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也许我还不能完全理解她,因为我身上没缺过三五块的零花钱。就是这区区几块钱,把我和她隔成了两个阶层。
    “我爸我妈都说了,我高中一毕业,家里就不供我了。如果想花零钱,就得糊纸盒儿。我从王志坚手里抠出一分,以后就可以少糊一个纸盒了!嘻嘻……”
    “亏你还笑得出来!”我嘴上嗔怪着她,眼眶却发热了。
    “唉,不就那么回事儿吗?想太多没用……”
    一阵刺耳的上课铃声,把她的声音淹没了。她拉着我,旋风一样上了楼,把我往我的教室门口推了一把,然后又旋风一样冲进了高三二班的教室。
    第三节课是语文课,“花裤衩”在讲台上滔滔不绝,我却一直无法集中精力。洪敏谈过两个男朋友了——张叔林、王志坚。她给我的感觉是,她不是在两颗心之间周旋,而是在两个肉体之间周旋。张叔林的肉体使她怀孕了,又打掉了,受尽了皮肉之苦痛。而王志坚的肉体,在她身上,则不幸地沦为大衣和钞票的交易品。
    虽然我只和潘正一个人发生了肉体关系,可我并没有避开男性肉体的骚扰,比如王斌那个不要脸的……造就我青春期与众不同的轨迹的,难道只是我的脸蛋比别的女孩子漂亮吗?不过,话说回来,班上那些其貌不扬的女孩,确实没有恋爱机会。她们只有哀,却没有伤的可能。班上所有男生的目光,都是在有限的几个漂亮女孩身上打转儿。
    “花裤衩”拿着课本,边讲解课文边往我身边走。我赶紧低下头,把目光固定在书本上。他走到我身边,弓起右手中指,轻轻敲了敲我的桌子,又转身朝讲台走去。
    隆冬季节,临近期末考试时,“白魔头”闪电结婚了,女的是棉纺厂的一个漂亮女工。
    据说“白魔头”想等到临近春节再结婚,但女工的肚子等不及了。
    “白魔头”结婚后搬到了家属楼里,“花裤衩”的心开始动荡不安,在偌大的宿舍里独守“空房”不易啊。有次,我和洪敏出校门时,喜欢和女生搭讪的看大门老头神秘地对我们说,有个女的好几次晚上来找“花裤衩”,第二天天快亮时才走。
    对于这暧昧的事儿,我没产生什么特别的感觉。我觉得“花裤衩”完全没必要这么偷偷摸摸,想跟女人睡觉,就向“白魔头”学习,早点儿结婚,不就得了?
    时隔不久,“花裤衩”就公然和那女的出双入对了,一般来说,这表明他们快要结婚了。那女的脸长得一般,身材挺不错,衣服也不少。她的发髻很时髦,高耸在头顶,挺扎眼的。她见人三分笑,表面看挺招人喜欢。学校里认识她的老师还不少,有的叫她“冬梅”,有的叫她秦老师,估计她的姓名叫秦冬梅。
    后来,我们得知秦冬梅是市七高的音乐老师。不久前举行的一次“全市青年教师联谊会”上,“花裤衩”认识了她,并且一见钟情。这秦冬梅在大学里是学唱歌的,她和“花裤衩”说话时,总是用嗲气的假声。外人听起来浑身起鸡皮疙瘩,“花裤衩”却听得快感连连。“花裤衩”是真喜欢秦冬梅的,只要一看见她,眼睛就会变得直勾勾的。和秦冬梅恋爱之后,“花裤衩”整天喜得合不拢嘴,门牙的曝光率起码增加了10倍,以至于讲课时也会冷不丁就笑起来,模样看上去比智障还幸福。
    “花裤衩”和秦冬梅恋爱之后,对所有女生的态度,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好像六月里突然下了霜雪。他不再隔三差五地找女生们去他宿舍里谈人生、谈理想了。本来,帮他改卷子这种小事儿一直是女生们的专利,也被他悄悄转让给了男生们。校园里和女生狭路相逢,他的脸板得跟雕塑一样,春天般的笑容不复存在。
    这天中午,我和洪敏打了饭,准备去学校西边的草地上吃。
    刚走出校门,就碰见“花裤衩”和秦冬梅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我以为“花裤衩”不至于连我也不答理,谁知他看见我,跟看见陌生人没什么两样,眼睛一溜,就大摇大摆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不得不佩服,“花裤衩”身上还有一流演员的潜质。
    “这个伪君子,真小人!”洪敏气愤地说,“我要是你,立马就追上去,当着那女人的面,把他的丑事儿抖露出来!”
    “他有啥丑事儿?”我不以为然。
    “他……不是一直喜欢你吗?”
    “有证据吗?”我苦笑了一下,“再说了,我还怕他反咬一口,说我诬陷呢。快毕业了,什么事儿都忍着点儿吧。”
    来到小河边,坐在草地上,我和洪敏都没再说什么。她机械地嚼着馍,目无焦点地望着远处的河面。她平时总是大大咧咧,这会儿看起来却很惆怅。临近高考,每个学生都过得像被鞭子抽打着的牲口似的,恋爱的基本暂停接触了。王志坚的成绩上升得很快,老师们预言他可以上复旦或南开。高中毕业之后,洪敏和王志坚一分开,估计很快就没戏了。
    想着洪敏和王志坚时,我还挺轻松。可一想潘正,一想到我和潘正分开后也一样没戏,我的心就忽地沉重起来。
    小河边的绿柳在春风里不甘寂寞,风情万种地舞动着柔蔓的枝条。远处,有一对年轻恋人在水边散步。女的不时跳起脚,朝小河里扔石子,男的在旁边肉麻地喝彩。这对不安生的恋人搅得我心烦,潘正也搅得我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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