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中洲遇奇
湿漉漉的甲板上,一个身形魁梧的少年正专注地查看着江面,正午的骄阳照在他那对赤裸的臂膀上,折射出黝黑眩目的光泽来,那是只有经历长年的风吹雨打才能形成的肤色,同样,少年脸上那股异常沉静坚毅的表情也绝不是普通人能够望及的。
不知从何时起,一个浓眉大眼、身材丰韵的俏丽女子就手端一碗清水,痴痴地倚在甲板围栏上凝视着少年的背影,仿佛早已忘记了自己上甲板来的初衷。
几个连番的浪头打来,这艘不大不小的商船明显地摇晃了几下,女子未曾留意,不谙水性的她心中慌乱,手中的瓷碗没有拿稳,顷刻间摔落在甲板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少年猛然间回过头来,大声唤道:“猴子,松松帆!大个,把稳舵儿!”
随即又瞪了一眼那满脸惊慌失措的女子,面无表情道:“不是告诉你不要上甲板的吗?还不下去!”
女子委屈道:“冬子哥,我见你一直顾不上休息,只是想给你端碗水来喝。”
少年浓眉紧皱,依旧冷声命令道:“费话少说,下去!”
女子紧抿住天生粉嫩的红唇,向少年投去哀怨地一眼,一拧身跑下了甲板。尚在楼梯上,她的眼泪已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索性扶在把手上轻声啜泣起来。
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欲登梯而上,见状却是咧嘴笑道:“花儿,又受冬子的气啦?这大半个月来,你也应该把他的脾气摸清楚了,他向来就是那副模样,冷得像块冰!”
“虽然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真的冰是什么样儿,但既然怪医前辈这么说,一定是不会错的!”说着,还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那名唤花儿的女子用手背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倔强道:“可我曾听寨子里最有学问的老爷爷说起过,是冰都会融化的!”
壮汉眨了眨眼,摇头道:“冬子与别人不一样,他是我见过性子最冷的人!对谁都一样!”
停了停,似又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来,压低了声音道:“只不过,有一人除外!”
“谁?”花儿瞪大了双眼追问道。
“大小姐!冬子每次一见大小姐就像变了人,连说话的声音都会温柔上几分,只要是大小姐的吩咐他绝无二话!”壮汉故作神秘道。
花儿的一张俏脸顿时紧张异常地问道:“这大小姐是什么人?她长得美吗?”
壮汉闻听,一脸骄傲道:“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啦!我只知道她是怪医前辈的干妹子,也算是怪医岛的半个主子,反正大伙儿都这么叫她!要说起长像来,可真是没得说,别看年纪还小,那可是一等一的美人,我就从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而且她待人十分和气,那么尊贵的一个人,对大伙儿都似自家人一般!可惜,并不是总能见到她,就连冬子也常常几个月见不上她一面。”
壮汉自顾自说着,却没留意到花儿的脸色已煞白异常。
花儿瘫坐在她那间小小舱室床铺上,脑海中只一遍遍回复着刚刚听到的那一席话,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打湿了衣裳。
她并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晓得潘冬子会对另外一个女子温柔地讲话,却从不曾对自己有过什么好脸色,便已令她心如刀绞一般地难过。
这是一种她从未尝过的滋味,她生长在淳朴的山寨中,生活虽然贫苦,整个人却是快乐的,过惯了那种无忧的生活,以为世界就是这样了。
自从上了这条船,不知不觉间,她的一颗心开始莫名地为那个人欢喜,为那个人忧愁。他的沉稳干练,他的冷静刚毅,甚至他的少言寡语,在她眼中都分外地迷人。她利用一切机会想要接近他,却在对他讲话时又会前所未有地脸红心跳。
如同大部分心有所属的妙龄少女,花儿对潘冬子的衷情与痴迷毫无例外地表现在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去找寻他的身影,半天不见就会莫名地心慌,也表现在她格外地在意他对自己的态度与言语上,只是这也是一直以来最令花儿伤心的地方,因为潘冬子从不曾正眼看过她,从不曾主动对她讲过一句话。
可少女的心思十分地奇特,潘冬子越是如此,花儿越觉他迷人,对他的感情也就陷得越深。如今,花儿的心中满满装着的都是潘冬子一个人,在得知了有一位能令他另眼相看的女子,尤其那女子又据说是美丽不可方物的,她怎能不伤心难过呢?
只是,花儿不了解潘冬子,她不知道潘冬子实在不是一个寻常的少年,他的心中时刻装着的是如何能够尽早地实现他父亲的梦想、他自己儿时的心愿——拥有一支威武的船队,纵横驰骋于江河湖海之上!
十多年来,这一雄心壮志时刻激励督促着他,尤其是当他最为敬佩的父亲被朝廷以平乱之名杀害,他与相依为命的姐姐背井离乡后,他更是不允许自己松懈分毫。这样一颗意志超强的心怎可能装得下其他?男欢女爱就更不用说了!
江洛儿是例外的,那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不曾轻视取笑他的理想,并且愿意帮助他实现理想的人。况且,在潘冬子的眼里,江洛儿不似大多数女子那样的柔弱和愚蠢,她有着比男儿还要强悍的胆识,以及惊人的智慧与头脑!
不过潘冬子万万不可能想到,千里之外,那个被他如此推崇的女孩正被卷进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江洛儿离开了武当,走得十分匆忙,身边只有影凤和王兴两人!
那来历不明的少年交给江洛儿的丹药实在神奇,在给岳青峰服下后,他久退不去的高烧开始明显地消退,两天之后,他的热度与呼吸都已渐趋平稳正常,同时,江洛儿也收到了怪医岛的飞鸽传书,得知怪医正与潜龙一起赶赴武当。
原本,江洛儿应该大大地松口气了,早前被她派下山去的王兴却给她带回来一个消息,一个关于玉老虎下落的消息。这个女子已被江洛儿视为整个事件的关键人物,如今意外地得知她的行踪,以江洛儿好奇兼固执的个性,她是无论如何不肯再乖乖留在武当的。好在岳青峰伤势已经稳定下来,金顶上的几位首脑又对江洛儿宠爱有加,见她主意已定,便不再阻拦。
三人一路向北,途中很少停留,江洛儿既担心玉老虎再次消失得踪迹全无,又挂记着独自跟踪她的神耳,每到一处,就催促王兴先去寻找他们二人约定好的记号。
这样一路走来,不知不觉,三人竟跟到了中洲城。
此城位于临安通往北方的交通要道上,向东北可前往金国,向西北可进入蒙古和西辽,占据着地利,素以人口繁杂、贸易昌盛而闻名。
这还是江洛儿在这个时代里第一次来到这么靠北的地方,已过了长江,原本习惯的潮湿炙热天气明显凉爽了几分,江洛儿一路上略微焦躁的情绪似也相应得到些舒缓。
一进城,鼎沸的人声就冲面而来,令早已适应了清静人稀环境的江洛儿暗自吃惊,没行多久,便进入了闹市,江洛儿随即更加惊异地发觉这里的繁华与规模几乎不逊于临安。
紧随在她身边的影凤是从未见识过这般大世面的单纯少女,她的精神几乎是在顷刻间就兴奋起了百倍,不时大呼小叫地将映入视线的身着奇装异服之人指给江洛儿看,又转眼瞄到不少店铺商摊上出售各式奇异的小玩意,便连声怂恿着江洛儿去逛上一逛。
江洛儿早已不复少女心态,那些粗制的小玩意儿虽与别处不大相同,或多或少都带着些异族的风情,却是吸引不了她的兴趣。只是见小丫头如此的兴致高昂,江洛儿不忍令她失望,便先将王兴打发出去寻找约定的记号,自己则陪着影凤漫无目地的闲逛起来。
只一会的工夫儿,影凤的手中已是满载了珠环、布偶、脂粉、小吃等各类东西,却还是不满足,仍意尤未尽地挨家走下去。
江洛儿易步易趋地跟在她身后,对货品也大多只是意兴阑珊地扫上几眼,又不愿与她一起挤入人群,就这么走着走着,已不知不觉与她有了一段距离。
正在江洛儿颇感无聊之际,一张简易的小木桌映入了她的眼帘。夹杂在生意兴隆的糖果摊和古董摊之间,分外冷清的生意自然额外地引人注目。
木桌后正有一个二十岁余、书生打扮的青年在奋笔疾书,瞧他专注的神情似是丝毫不介意自家生意的好坏,只一心舞动着手中毛笔,埋头于书写之中,全然不顾四周嘈杂的叫卖还价之声的打扰。
江洛儿不由自主地趋身上前,定睛一看,却见一方洁白的绢布上已写了大半的草书,字字豪迈铿镪,内容更是令人叫绝,是一首前朝苏东坡的《赤壁怀古》,与青年书生那龙飞般的书法正好相得益彰!
书生此时已写到“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这一句,笔下的豪情犹如心生般跃然纸上,不禁引得江洛儿由衷地叫了声好!
书生这时才留意到了他人的存在,因为正写在兴头上,心中十分不喜受到打扰,自然而然地抬起眼来冷冷瞪视来人。这么一眼,却令他讶然不已,一时间,只顾楞楞地盯住眼前娇美如仙的少女发呆。
江洛儿微微笑道:“怎不写啦?”“还有两句呢!”
连说了两句,书生才回过神来,他白净的面颊微红,忙低下头去写完最后两句词。
江洛儿伸手从荷包中掏出一块份量十足的银子,轻轻放置桌头,转身就欲离去。
“等等!”身后书生迭声唤道。
江洛儿转过头来,不待书生张口,已笑着说道:“这点银两算是对你笔下《念怒娇》的敬意,请一定笑纳。”说完,又欲转身离开。
书生急道:“姑娘且慢走!在下有事相商!”
江洛儿啼笑皆非地听完书生的一席话,立刻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我不过是路过之人,怎有时间让你画像!”
书生眼露恳切光芒,苦苦恳求道:“姑娘,在下保证无需一刻工夫便能画完,请姑娘给在下这个机会吧!”
江洛儿奇道:“你又为何一定要画我呢?”
书生闻听此问,整个人精神一振,兴奋道:“若能得以描画姑娘的美貌神韵,在下多年的画技也就不妄学啦!”
书生的苦苦哀求,尤其是他那满眼热切执着的目光,令江洛儿不禁想起了孩童见到心爱之物一心索要时的情形,江洛儿心底的拒绝之意也渐渐消去。
见江洛儿点头,书生当即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展开一张白卷,没有一丝犹豫地泼墨挥毫起来,间或对江洛儿端详上几眼……
影凤焦急地寻了来,一见江洛儿就撅嘴抱怨道:“大小姐,刚刚找不见您,我都快要急死啦!”
江洛儿笑而不答,向着书生努了努嘴。
影凤好奇地正欲凑上前查看,却听那书生长叹了一口气,将笔一撂,轻松道:“成了!”
江洛儿闻听,不由吃了一惊,感觉自己站在他面前不过一小会儿而已,他怎可能这么快就画得完?
正待询问,只听那边影凤一声惊呼,倒把江洛儿吓了一跳。却听影凤叫道:“这画的不是我家大小姐吗?”
江洛儿近身看去,只见画中的少女巧笑嫣然,欲走还停,正是刚刚自己离去时转身回眸的一瞬,寥寥几笔间,已然栩栩如生地跃然于纸上!
这边两个少女一个暗自吃惊,一个连声赞叹,已惊动了其他人,几个路人好奇地凑了上来,待看到被影凤爱不释手地拿在手中欣赏的那副画后,惊叹之声顿起。
一位老婆婆将那正满面欣喜之色的书生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将信将疑地问道:“阿齐,这画真是你画的?怎么以前从未见你作过画呢?”
书生默默地点了点头。
一个粗壮的中年男子讶然道:“你既然画得这般好,却为什么平日里只靠买字为生?”
江洛儿听到这里,也有些不解,想这书生的手书虽然出色,却仍是不及他绘画技艺的一半精湛,为何他不以此来换钱谋生呢?当下留起心来。
听此一问,书生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郑重答道:“无可画之人及可画之物,怎能随便动笔!况且画作是供欣赏的,不可拿来换钱,平白地受到折辱!”
他这番话一出口,围观众人连带着江洛儿都不免有些吃惊,待到看清他的模样并不似在开玩笑时,众人都禁不住大笑出声,江洛儿却是真正地惊异起来,暗想此人画技已至上乘,又视画作为神圣之物,如此奇人,埋没在这市井之中实在是太过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