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最后的相聚
茂生离开袁玫后,两人很少见面。
2005年国庆节的前一天,袁玫打来电话,说想一块吃顿饭。
下班后茂生就过去了。
一段时间不见,袁玫似乎瘦了很多,显得更苗条了。
袁玫在王府饭店要了一个包间:总统88,可容纳18个人同时用餐,大套,有专人钢琴和茶艺,特色菜肴现场烹饪,沙发、电视一应俱全。这里经常被作为高级行政会议的召开地,最低消费两千元。
“都请些什么人?”茂生问。
“就请周总一个人呀!”袁玫笑嘻嘻地说。
“那有点太夸张了吧?我们两人要这么大包间?”茂生不解地问。
“什么叫夸张?周总现在是红人呀!庙小了怕你不来!”袁玫揶揄地看着他。
“哪里的话!你啥时候叫我没来?”茂生说。
“不说这些了。你想吃啥?点菜吧。反正有最低消费,别想着给我省钱。”袁玫说。
“那好吧,我就挑最贵的,燕、翅、参、鲍都上吧。喝什么酒?”茂生这些天心情很好。
“飞天茅台。来两瓶。”袁玫说。
“你不要命了?就咱俩,喝得了这么多?”茂生有些纳闷。
“能喝多少喝多少!喝不了可以带走呀!”袁玫不以为然。
酒菜很快就上齐了。袁玫斟满了酒,跟茂生碰了一下,说:“茂生,祝你事业有成!”然后一饮而尽。
茂生也喝完了。
两人你来我往,不知不觉一瓶酒就完了。袁玫要开第二瓶,茂生不同意,她就生气了。
于是第二瓶酒也打开了。
“茂生,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袁玫有些晕晕乎乎的样子。
“没有呀!我怎么会讨厌你?”茂生也觉得头大了许多。
“那你为啥老躲着我?”一双眼睛痴痴地盯着他看。
“我没躲你。是你自己这样认为。我应该感谢你。在我最狼狈的时候,你两次收留了我。”茂生说。
“可是两次我都没能留住你!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袁玫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你什么也没有错。错的应该是我。”茂生说。
“为什么?”袁玫不解地问。
“——不,也许咱俩都没有错……”茂生有些语无伦次。
“茂生,你说实话,你是否喜欢过我?”袁玫趴在桌子上,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也许,是吧。其实你挺好的,就是说话太直率,让人有些受不了……”茂生讷讷地说。
“呵呵,要是没有秀兰,你会不会选择我?”袁玫问。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不过跟你在一起我会觉得很压抑。”茂生说。
“我又不吃你,压抑什么?”袁玫用手指在他的脸上划了一下,象妻子一样把他的衣领往平拽了拽,在他的头上抚了一下,然后又端起了酒杯。
茂生觉得自己快要飘了起来,频频举杯。袁玫有些坐不稳了,倒在他怀里。
“——喝!人生短短几个秋呀,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来呀来个酒啊,不醉不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茂生有些飘飘然,酒精的作用使他已经得意忘形了……
第二天上午,太阳已经很高了,茂生才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他吃了一惊,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睡在袁玫的床上!
床上很凌乱,一看就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昨天晚上自己是和袁玫的床上度过的,是否发生了什么,他记不起来了。
该死的酒!今天还要回家给父亲过寿,秀兰一定等着急了。
——袁玫哪去了?
这时他忽然发现床头柜上有一封信,是袁玫留下的。
“茂生:
我走了。
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登上了去温哥华的飞机。几天前就订好了机票,我把分公司都关闭了。长安总店还有总厂的法人都转到你的名下了,已经办了过户手续,你现在就是公司唯一的法人。拜托你不要让它消失,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喜欢你,二十年如一日。也许是五百年前的一个约定,注定了我今生的爱情悲剧。二十多年前的一次邂逅,让我把心交了出来,从此无法收回。说实话,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遇到很多优秀的男人,他们无论从气质或才华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就是收不了我的心。我曾经强迫自己去爱别人,但是怎么也做不到!我总是拿他们和你相比较,他们尽管也优秀,但身上没有你的那种憨厚,朴实,还有那份倔强和强烈的责任心。对爱情,对家庭。
别看我在外整天风光,内心酸楚有谁知?一个人走过了这些年,风风雨雨,我挺了过来。如果不是你离开榆城,我可能还会继续我的生活。可是你的到来彻底打乱了我的生活,我无意伤害你的家庭,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这样的日子让我无法忍受,我只有选择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昨天晚上,你的样子很可爱。第一次见你这样完全放松。我们象两小无猜的孩童一样在床上打闹,你让我实现了做女人的愿望,我一直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当我们紧紧地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我哭了。我不知道那是激动还是伤心,总之你需要我,我就把自己交给了你。
——知道吗?我是胰头癌晚期,没几天活头了。你昨天也看出来了,我瘦了很多,这不是减肥的结果。
我是从六月开始觉得腹涨消瘦,八月进行身体五脏全面检查,没发现任何问题。九月初又查,还是没有发现问题。但九月下旬再查,做了个B超,胰腺CT后,被确诊为胰头癌晚期!我当时就晕了。
一般癌症都可以通过手术、化疗来缓解病情,甚至稳定病情。但我的病医生说暂时不考虑手术、放化疗等损伤性治疗手段,以免病情急剧恶化。目前的治疗以改善症状,提高生活质量,延长生命为主,医生建议我服用一些扶正固本的抗癌中药,可减轻痛苦。这种姑息治疗法无异于等死,我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没多少时日,因此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我想留下一些值得珍藏的美好回忆。医生说这病和喝酒有关,要求我坚决戒酒。我也明白大量饮酒对病情的危害性,但是我愿意。命运如果安排我今天就死,我无怨无悔。
你的爱将是我的精神源泉。我会珍惜那点滴滴的回忆。我走了,今生我们不会再相聚。我祝福你家庭幸福,事业蓬勃发展,同时也祝福我自己。
再见吧,亲爱的!以后的日子,你要注意身体,特别是不能再那样喝酒了,伤身子。
吻你!
袁玫
2005年10月1日早晨6点”
看完信后茂生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样的分手是他所没想到的。他不知道该愧对谁。是秀兰,还是袁玫?也许两个女人都对不住。
茂生昨天其实也注意到了袁枚的一些不正常。首先是她瘦了很多,容色不好。尽管脸上扑了一层粉,难以掩饰容颜的憔悴。昨天喝酒的时候她哭了,紧紧地依着他,脸上挂着笑,浑身抖动,泪流满面……但是茂生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竟然会得了那样的绝症!
他的心沉沉地往下坠,用手抓了头发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一滴湿热的液体滚了下来,在胳膊上流淌……
今天是老父亲的八十岁寿辰,已经通知了所有亲戚,村里人也会来,晚上一定很热闹。
回到家里,秀兰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正在那里生闷气。花花说爸爸到哪去了?现在才回来!秀兰说你明知今天要回家,晚上不回来,手机也不开。茂生有些心虚,低着头说:“昨晚喝多了,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头仍在嗡嗡作响。
“你这样子能开车吗?要不我们搭车回吧。”秀兰见他萎靡不振的样子,很不满。
“没事。收拾一下,走吧。”茂生到卫生间冲了一下,感觉清醒多了。
他们去超市买了很多东西,后备箱里都塞满了。花花要坐在前面,被茂生呵斥了几句,女儿委屈得哭了。
长这么大,茂生从来没对她说过重话,更没吊过脸。
“你今天是咋啦?有啥话就说嘛,干嘛对孩子发火?”秀兰搂着花花乖哄,女儿哭得更伤心了。
一路上车里很沉闷,一家人都不说话。
走到洛县的时候花花说她饿了。茂生说再坚持一个小时就回去了,饿了车上有零食。花花说她要吃米饭。秀兰说早晨吃饭早,她也感觉饿了,不如停下来吃了再走。
茂生喜欢吃面,花花喜欢吃米饭,秀兰无所谓。做了米饭茂生回来不高兴,做了面条女儿就开始绝食,弄得她经常为做饭头疼,三口人常做两样饭。秀兰说你们父女俩真难伺候,等花花大了,我出去给人打工,你们都在外面买的吃!
进餐馆要了两盘菜,花花和秀兰都要米饭,茂生不想吃。
刚坐定,一个熟悉的声音飘了过来:“——呀嗬嗬,茂生你咋来啦?”
茂生抬眼一看,原来是工艺厂的小王。
“你怎么会在这里?”茂生说。
“工艺厂倒闭了,要吃饭呀!就要到这里来了。”小王笑嘻嘻地说。
“在这里干啥?”茂生问。
“弄了个批发门市,呵呵。——来来来,几年没见了,听说你在省城发了财,喝两盅!”小王盛情相邀。
“发什么财,给人打工哩。你们喝吧,我还要开车呀。”茂生说。
“吆嗬,你还耍大了!是不是嫌酒不好?咱来瓶五粮液!”小王说。
“不是,我真的要开车,以后有的是机会,到省城我请你!”茂生说。
“开车咋了?少喝几杯嘛!我一会也要送货哩!要不我送你回去。——你不赏这个脸,是不是瞧不起咱乡里人?”小王有些不悦。
“小王,茂生不能喝酒。”秀兰说。
“嫂子你快别骗我了!我哥的酒量我还不知道!在工艺厂能喝过他的有几人?”说完不由分说,就把他拉了过去。
几杯下肚,话就多了起来,无非是工艺厂的今昔,许多人吃不上饭,令人感慨。
“不能再喝了!赶快走吧,家里那么多人等着里!”秀兰有些着急。
“好吧!茂生——你有事,最——后一杯!”小王说完又满满斟了一杯,双手敬上。
茂生知道,不喝了这杯,他是走不了的。
他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再——来一杯……”小王已经醉了,被同桌按在椅子上,大家挥手让茂生赶快离开。
“你没事吧?”秀兰看见茂生有些飘,很不放心。
“——没事!这——点酒……”茂生发动机器,一脚油门,奥迪便轻轻地上路了。
头昏昏沉沉的,可能是劣质酒的原因。茂生平时喝这么多,根本没事的。
脑子里乱七八糟,尽是事。一会是公司的,一会是家里的。公司今年的销售形势不错,除曲江朝阳外,北郊的两个项目卖的也不错,已经销售过半了。
老父亲肯定已经在公路上了。每次茂生回去,只要他知道了,就会提前在公路上等。茂强说长安到北塬最少需四、五个小时,你中午再去也不迟。父亲连连点头,却一大早就蹲在那里了,每次都是这样。等到儿子终于回来了,茂生要他坐在车上,父亲不同意,让儿子把车开慢点,看见人要打招呼,不要扬起灰尘。村里人争着问:“——茂生回来了!”父亲也笑着向他们点头,一张没有门牙的嘴张得很大,饱经沧桑的脸上洋溢着少有的红润,似乎每条皱纹都舒展开来了。
——啊,父亲。
车子开始翻越界子河川道,对面就是北塬了。界子河位于洛县和鹿县交界处,是洛河的支流。也是当年红军和白军的分界线。两边的盘山公路崎岖陡峭,司机需谨慎驾驶。这里夏天还好,冬季下雪经常赌车,一堵就是几个小时。
这时茂生突然想起了袁玫。
哦,袁玫!这个苦苦爱恋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女子,她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两次收留了他,使他有了二次腾飞的机会。她比秀兰先到,本来是有机会赢得他的爱情,阴差阳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他们这辈子只能作情人。她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日子选择了离开,一个人默默地舔拭伤口,然后悄悄地消失……今生今世,他们真的不能再见了吗?
袁玫这会可能正在转机,也许已经在太平洋上飘洋过海了。此时此刻,她的心情一定也很难受……
酒精的作用让他感觉有些头晕。
车子驶向一个急弯道。突然,一辆货车从外车道迎面驶来,茂生慌忙一打方向盘,猛地踩刹车,奥迪发出尖锐的声音,在原地转了个圈,居然没翻!
茂生惊出一身冷汗,酒一下子全醒了!
——好险呀!秀兰和孩子都吓得哭了。
一家人坐在路边休息了一会,秀兰坚决不坐他的车了,也不让花花坐。
这里离黄泥村还有十多公里,步行需两小时。盘山路上,茂生一个人慢慢地开着,走走停停。秀兰母女边走边玩,孩子的头上缀满了野花。
崖畔上的杜梨树硕果累累,落霜后就会变得黑里透红,蜜汁一样浸人肺腑;涧地上的苹果树枝头繁茂,满树的苹果象一张张孩子的笑脸圆润可爱,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清香。
十月金秋,该是丰收的季节了!
上塬后茂生把她们拉上了车,一脚油门,几分钟就到了。
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村头踯躅。老父亲望眼欲穿,张着没有门牙的嘴迎了过来。
看得出来,他在这里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全文完】